暗香輕腐 |
送交者: 淺草 2005年09月02日07:03:03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一) 親愛,你離去了嗎。 暗香,難道真的,惟有暗暗散香。帶着吊腳木浸泡長久的輕腐。 阿婆的淚水,黑帶細粒,是滄桑亦是歲月,年過一百有餘,無絲黑髮。佝僂着身體,弱不禁風。若直視前方,看見的是自己的腳丫。淚水滑過下眼睫立即滲進皮膚的縫隙,蒼老的肌膚如此地渴望滋潤,即使是污淚。阿婆微微顫動着臉,或許是因為淚水炙得難受,那是下垂的的一層皮,讓人生憐。阿婆昂着頭,靜靜望着身着苗服成雙對歡笑着的少男女,微動嘴角:我兒啊,我兒啊...... 接着,阿婆盡力直起身子,挪動着包裹過的小腳,緩慢地碎步到暗香面前,她用手去摸暗香的頭:孩兒,孩兒,靠着阿婆哭吧,孩...... 暗香頹蹲在年老的石頭上,石頭也是百年有餘,和阿婆祖輩同生。暗香雙手捂臉,眼淚從指縫裡滲出,淡淡淡綠的,仿佛是流出苔蘚之汁。悲痛地,她抽動着身體。灰色無光的民族裝直拖至地,有些濕漉,有些暗淡。陽光亦是慘澹慘澹,江水發出寂寞的流動聲,似乎都為暗香喪侶而垂悼。陽光無力地射進暗香合攏的雙臂中間,照出她立體的,有陰影的衣紋。 噢,暗香還有漂亮的乳溝,深深的,底底的衣領口清晰地能看到她細膩的肌膚,緊閉着的毛孔。 噢,她還有未打開的真情。我是說愛情。 可,親愛,卻真的離去了。 她一扭動身子,一搖頭,她出聲了,許久她都不出聲,連哭泣聲都沒有。 “別碰我,你別碰我,別碰我,走開,你走開......”,我聽到了她的嗚咽,她開始嗚咽着,從現在開始,一直嗚咽着。 阿婆被暗香一掙扎踉蹌稍微退了退,她停頓梢刻,再走近暗香,撫着她的烏黑的發:孩兒,靠着阿婆哭吧,阿婆知道孩你不好過。 暗香沒靠着阿婆哭,儘管這是親愛留下的唯一親人,儘管這是親愛最愛的人,儘管這是最需要暗香招撫的婆婆。 暗香是不懂事的。
(二) 湘西一帶是發展至今南方地區仍然保留完好傳統風俗的唯一地區。吊腳,飛檐翹角,層瓦如鱗,掩襯於翠山薄霧之間,倒映於碧江清流之上,沿江連綿不斷,錯落有致。扎染、蠟染、紙紮、玻璃吹畫,印花布店、銀飾作坊……苗族婦女頭纏黑布,身穿大襟繡花的苗服。與黃永玉筆下,無能辨之差。 依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美人嫁自己人”,女子十八,當嫁入他門,招撫阿婆,終身守伴。亦因為此處的人們本性仍善良不已,無數年歷史未曾出現離異男女。 倘若現在社會已至潰爛程度,那麼,這裡,無可挑剔。 暗香,沱江蛤蟆寨一帶聞名的女子。臉雖非是能使沱江沉魚,使屋頂落燕,卻有能幹的手,飽滿的身材。而,年至二八未結伴,每日清晨都端着一盆放了鮮雞血的清水立在阿婆家畔的碼橋中央,水安放橋邊沿,雙手合攏胸前,雙閉眼睛,睫毛輕輕地顫動。她是在祈禱,為她一年前為了不讓民俗文化之一-----趕屍失傳,而遠離沱江畔置身遙遠地區的愛人祈禱。祈禱日夜平安,但願早早歸來。 清晨孩兒們在天橋上玩耍嬉戲,苗族姑娘於小橋上用木榱逗水。暗香,已是過貪玩齡之人,惟有虔誠地等待着。偶爾,淘氣細細的露珠停留在她長長的睫毛和海藻似的頭髮上。太陽初升之時,露珠乾涸,暗香端起盆子,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入橋下,任它隨着沱江水,緩緩直下。 她,相信能把她的祝福及思念帶到愛人身邊,始終。 暗香把盆子放於腰季,逗水姑娘往她潑水,她淺淺地笑,阿婆端着竹籃在門口呼:“孩,這幾葉青菜燉些些稀飯噢。”暗香應“誒”,轉身進那幢矮矮的吊腳。裊裊輕煙升起。大概,暗香生火燉稀飯給阿婆喝。忘記了,阿婆無一顆牙粒。 (三) 趕屍。至今無人知實情。一種神秘的巫術。顧名思義,趕着屍體行走。趕屍之人身着道袍,湘西沅江上游一帶,地方貧瘠,窮人多赴川東或黔東地區,作小販、採藥或狩獵為生,地方多崇山峻岭,山中瘴氣很重,惡性瘧疾亂伐,生活環境壞至極點。漢人在傳統上,運屍還鄉埋葬的觀念極深。故,有人得到送殭屍還故之巫術。後,被供為中國民間一大民俗文化,不得失傳。 於是,暗香一等就是一年有餘。 為,愛人守忠貞,隨年齡漸漸遠去的香已經微弱不堪。阿婆亦只能偷偷抹淚,喃喃着:兒啊,老婆子已經跟閻王見過多次,大概明天也就嗚呼了,明天不嗚呼大概就後天,可是,兒啊,你不能丟下這善良的孩子...... 她是指暗香。 三天以前的三更,親愛隨一殭屍齊齊摔至深谷,惟恐殭屍遊魂到處行走,對暗香和阿婆也理應有交代。出動了很大一批人吊如山谷,屍骨仍在找尋之中,或許無存。或者根本無完軀。 三天暗香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大概較起傷心,寢食早已沒有了知覺。雖然從未跟親愛牽手曖昧,雖然從未緊擁取暖,雖然也未同床共夢,可,大概,暗香早已把整個心全交予他。 第四日清晨,見暗香出現在竹門門口,腰季端着一盆鮮雞血的清水,阿婆上前攙扶。她,和幾日前判若兩人,眼睛深陷,無神無光。臉色古黃,衣衫頹廢,一夜之間,她老去數年。她眼睛直視前方,她並不知道橋底的苗族姑娘手臂都綁着黑黑的紗布,有些,也在流淚。 天,陰冷陰冷。寂寥得只剩下幾寫生仔,飽覽着這裡的美景。 整個沱江畔,皆在垂悼。噢,沒人忘記,親愛,是烈士。 也,或者僅僅這點能得到些蔚寂。 (四) 暗香甩開阿婆的手臂。面無表情卻又暴躁地:走開! 阿婆輕輕一踉蹌,用黑黑的手掌拭了拭眼睛。倘若一天二四鍾,二十鍾眼睛濕潤,直到乾涸。阿婆臉上的皮垂掉着,紋路都已經模糊不清。 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殘留。 節哀吧,孩兒。 人死不能復生。 這是暗香陷入傷心處第三次跟阿婆說話,仍然是那句:走開。 她走到橋邊,把盆輕輕放於橋中央,輕輕地閉上眼睛。沒有任何表情,包括傷心的痕跡。晨露在空氣中漫漫地飄蕩,又停留在暗香的睫毛上,頭髮上。 上帝,大慈大悲,我依然要祈禱親愛能平安,祈禱親愛能早日歸來...... 政府一把火把山底燒光,曰為:火葬。尋不着總也不能讓其一烈士成為孤魂野鬼。於是,便...... 火少上來的時候,砍斷了樹木源,從此,政府禁封了山底。曰為:烈士之墓。加一殭屍陪葬。 有點陽光,暗暗的。阿婆扶住門檻柱,吃力地喊着:寶崽,阿婆來了。 寶崽屋裡應着:阿婆您來了,您有事嗎。 阿婆把小小的腳抬過門檻,張了張沒有牙的嘴,說:告訴,你父親,我來這裡住幾天。一邊走一邊往屋內探望:你父親在家嗎,我給你們帶來了一把椅子和一破籃子......老婆子我在你們家住幾天。 阿婆又扶住裡屋的門框,吃力的抬起腳,跨了進去:那個家讓我受不了...... “那個孩子脾氣讓老婆子我受不了......作孽噢......” (五) 寶崽大喊:暗香,你站那幹啥呢,進來啊,阿婆在裡面呢。阿婆走出來,扶住門框,眯着眼睛望着暗香。暗香眼睛腫腫的,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止住。阿婆轉身進屋,沒有理會。暗香用長長袖子擦了擦眼,轉身走。 寶崽喊住:誒,暗香,你節哀吧,人死不能復生。阿婆一把年紀了,死的也是她兒子,你...... 政府拖人送禮來。還帶來了一媒婆。 暗香不說話。 媒婆把她轉過來轉過去看了又看,笑了起來。雖然年齡稍大,也算是年輕守寡。可,黃花大閨女一個,美麗的乳溝沒人碰過。 媒婆說到興處就哈哈大笑。卻不知道暗香已是淚流滿面: 阿婆,我不要嫁人,我要阿婆,阿婆回來,阿婆...... (六) 歲月過後年載,暗香的未開封的情,也隨親愛靈魂離去而緊緊封閉,徹底地。 而,趕屍之術,成了她們愛情唯一的見證。至今,湘西這一門神秘的民俗文化被譽為:中華之最。 碧綠的沱江水蜿蜒而下,疊翠的南華山麓倒影江心,懸崖上吊腳樓輕煙裊裊,碼橋上挽紗姑依然笑聲朗朗...... 暗香,香消失風起雨後,無人嗅。我知道,暗地裡的香,早已為九泉親愛而祭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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