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白與黑
我好酒,也好書。囊中羞澀,酒與書不可得兼,我是舍酒而買書的,滿紙黑字遠勝過清亮亮的白酒。杯里乾坤小,書中日月長。雖然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他的飲者之名全是靠他當上詩仙才留了下來,這兩句詩至今猶朗朗上口。
喜歡書,卻算不上讀書家——這是日本的說法,也就是愛讀書、讀書多的人;至於一個月讀一百本書甚至更多,那是以讀書為業,不屬於我們通常說的讀書,不知其可也。日本人說到業餘愛好,有的愛看電影,有的愛看棒球比賽,有的愛讀書,我的讀書即這種業餘水平。
前幾天去東大阪市參觀了司馬遼太郎紀念館,不算大,建在故居的領地上,安藤忠雄的設計,少不了混凝土牆壁。展廳一面是書架,頂天立地,據說司馬藏書六萬冊,用二萬冊藏書和他的各種版本作品裝飾成“書壁”。東京神保町傳說,司馬寫歷史小說,委託店家搜集資料,舊書店街上的相關書籍為之一空,所以漠然以為他的藏書應該更多些,卻不如井上廈,藏書十三萬冊,捐給家鄉辦了圖書館。我不藏書,對於書達不到拜物教境界,唯艷羨那種坐擁書城的感覺。這兩位小說家都很會寫隨筆,我愛讀的也是他們的隨筆,不大讀小說。除非消閒或遣悶,別人的小說也很少讀。
書中有樂趣,有知識,知識本身沒有功利性。我不信一本書能改變人的命運,不信書裡有黃金屋或者顏如玉,覺得有些人鼓吹讀書無非古人所謂唯有讀書高的現代版。也不信叔本華在《關於讀書》中說的:“紙上所寫的思想一般不過是步行者留在沙上的足跡罷了。能看見他走過的路,但是要知道他在路上看見了什麼,必須用自己的眼睛”。我覺得紙上所寫,寫得好的,不單有作者走過的路,也有他在路上看見的風景。
讀書並不是孤獨的,孤獨另有來處。或許孤獨了,拿起一本書,這時便開始和作者對話,無論他多麼偉大,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爭辯。青燈或熒光燈照着對話的世界,營造現實感。我的對話方式就是在書上劃線、寫字,大有脂硯齋批註之樂。好書要重讀,主要讀那些劃線的地方。摘抄也好,但不能觀照上下文,猶如折回來花枝,眼前不再是樹,而是花瓶了。
初來日本的時候對出版大為驚奇,省吃儉用地買書,但圖書泛濫,終於望洋興嘆了。暢銷書也倒盡胃口,不再跟風買書讀書。有時風過去了,竊喜沒犯傻讀那本書。住居附近有幾處圖書館,藏書百萬冊,不趨時看新書的話,借書比買書划得來。但不能書上劃線,就讀得鬱悶。終於按捺不住,去書店買回來一本,邊讀邊劃,劃得五顏六色,自有成就感。翻閱一過卻劃不上一筆,那才叫懊悔,不如買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