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做幸福小女人的時候,沒有任何徵兆顯示我有喜歡讀書和思考的傾向。如果命運不是一再發生偏折,我本來可以象更多女性一樣,心滿意足地過自己的小日子。也許這種生活在博學高尚之人看來,顯得過於貼近地面和庸俗愚蠢。但是他們的這種看法與我有何干呢?我那時候幾乎不讀書;偶爾翻上幾頁書,也是春風過驢耳。
我的天性,除了偶爾會有點無來由的傷感之外,是完全合乎純蠢女生的標準的。2003年6月之前,我簡直想不出有什麼事情曾確實肯定地落在自己的心上。在後來斷斷續續的胡思亂想中,我居然發現,如果自己象某些天才一樣,生來就懂得思考,那麼五歲時的一個小事件,就足以使我成為一個現實的懷疑和批判論者。
大概是春節後的一天,我未來的姑父從老家拜年歸來,帶回一大堆兒童書籍。那些書,本該老老實實呆在我的抽屜里的,卻不知何時借我的堂姐妹之手出去郊遊了一番。它們只是母親為我訂購的人文、歷史、科技方面的啟蒙讀物中的一小部分。母親這種毫不吝嗇的購書舉動,在當時當地,很是少見。但我母親的苦心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啃書本的行為並沒有絲毫作用於我簡單的大腦。同樣,偷書這件事情既沒動搖我對堂姐妹所抱有的真摯情意,更沒幫助我早早地成為一個優秀的財物管理者。
我在所有事情上都比自己的同齡人晚熟,雖然個別人從事物的表象看,得出的結論正好相反。實際上,“可愛”這個形容詞,陪伴我直到工作崗位上,又磨蹭了好幾年才走開的。“可愛”和傻氣親密,離心機、智慧遠。如今我“智慧”纏身,自然非常不可愛。
我少年時代,學習成績非常突出。這種單純學習成績的優異,而不是上進心,將我送進了全國最有名的大學。毫無準備的簡單頭腦當然敵不過目的明確、準備充分的競爭者。五年的大學時光,只讓我掌握了一點工程技術知識,然後幫助我找了一份對口的工作,成為城市的建造者。該職業讓我對目前突飛猛進的時代很有切身體會。在這個越轉越快的行業里,我和同事們,逐漸由腦力勞動者轉為了體力勞動者,並因為日漸無藝可賣轉向賣身(註:賣身不同於賣色)。其中出賣自己更勇敢徹底的人,成為了我們的領導——實際上,我非常願意抄襲王小波的說法,稱呼其為:得了數盲症。我自己是絕不願意得數盲症的,所以就更為尊重他們的獻身精神。
我長得不美,但這似乎不妨礙幾乎所有我動過念頭的男人都回報我以同樣的念頭,更不妨礙我母親對我抱以過高期望。對此我不想多費筆墨,總之我在個人問題上很費了番周折後,在應該結婚的年齡結了婚。
婚後的最初幾年,我在完成家庭主婦的職責方面表現出色。那時候地球自轉速度不象現在這樣快,我每天下班後做一頓飯,周末做二頓飯外加大掃除和洗熨衣服。為此我曾一度不無自豪地自稱“豬辦主任”。儘管我自認為做家務極有天賦,豬頭對我這方面的評價,卻一直持很策略的、褒貶不一的中庸態度。後來,隨着我加班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懶(註:我的懶,不是豬頭式的好吃懶做,而是懶吃懶做,應該屬於疾病症狀),我也象豬頭一樣,越來越有遠庖廚的君子之風。
據說,一個人是否幸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和身邊人的對比結果。按照這種觀點,我應該擁有中等水平的幸福感。可惜我從小沒養成捕捉這種幸福的習慣,反倒在成長過程中(主要是在少女時代),常常讓身邊人有不幸的感覺。顯然,我不能因為自己曾經的無知而對因我引發的他人的一時的不幸感不負責任。我們頭頂上那個命運之神,秉持的是遠高於仁慈的大智慧。因此,我在一些事情上莫名其妙地順利,又在更多事情上,一再倒霉。
2003年6月,原以為是扭轉我所有不幸的日子,卻迎來無窮痛苦的開場白。大夫高超的手術刀,沒有把我變成夢寐以求的健康人,而是讓我和更大的不健康聯了姻。
我在這之後二、三年內所體會的痛苦,想來是可以讓絕大多數身邊人感受到幸福的。果真如此,這痛苦也算物有所值。我的痛苦,與其說由疾病而生,不如說因疾病變故引發的思考導致。思考的結果,不僅讓這以後我遇到的事情,象重錘一樣,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而且把以前自己逃掉的課一併補齊了。所有我經歷的事情,象一群沒完成心願的冤魂一般,聚集在記憶里不肯散去,直到我用審慎的目光,把它們一一瞧過,直到我瞧出骷髏頭,它們方才一鬨而散。
唉!至此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些許寧靜。過去不再讓我感到由衷地傷悲,將來呢,也沒什麼可怕的,因為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了。
我對這樣的思考結果並不滿意,於是求助於書本。我讀書的最初目的,就是想推翻這結果。但事與願違。這個星球上曾經存在過的最有感受力的頭腦,喬治.奧威爾,司湯達,梅里美,。。。。。。就是他們,一再肯定地告訴我:真實,絕不是美,而是殘酷。現實的面目歷來如此。。。。。。順着他們的指引看,血淋淋啊,我淚洶洶。但我個人的痛苦卻因此減輕了。可見讀書是最好的頭腦清醒劑,而且如果這清醒的劑量足夠大,是可以去除痛苦的。
同時,從醫生下了那份診斷書後,低熱,象個忠誠的信使,時不時地來拜訪我。以前它總是呆幾天就走。我儘量不讓自己的生活被打斷,待它就如同待一個常來常往的遠親。但這次不同。它叨擾我幾個星期了,眼看就要吃盡我家中的存糧。當然它是不肯輕易讓我看到骷髏頭的,我只好琢磨求救於醫院。唉!天知道我是多麼不喜歡那個地方啊。但我害怕做逃兵的程度還要重些。
今天周末,打掃衛生的日子。我已經沒有力氣拖動墩布。好在打字不需要多少力氣。思考還要輕鬆些。
想想多麼奇妙啊——只需二年的時間,就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成就一個毫無天份的異類。我是異類嗎?不知道。我對一切事物的敵意業已消失,但人類給我的親切感消失得更快。似乎我那易於感動的心靈和偏好沸騰的血液從未存在過。也許我不過是變得和周圍的人更相象罷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在乎的僅是自己的記憶。當過去的美好回到心中時,我又怎能否認自己的幸福呢?
純蠢女生沒有消失。她還活在那片屬於記憶的天地里。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我時不時地回到記憶的花園裡遛達一番。過去的BEN,後來的0622,給了我一些幫助,我終於修好了這園子。它荒蕪得久了,單憑我一人之力,想來是修不成功的。
這園子我努力修了許久。在這期間,有的人走近破壞了幾根柵欄,有的人砸禿了一塊地。。。。。。我是否也曾對別人的園子下過毒手呢?當然我不認為自己有過這樣舉動;即使偶爾有,我也曾努力替別人修補來着。而且這一切還是建立在別人和我一樣珍惜自己園子的假設前提下。真相如何,只有天知道。唉,這大概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
就讓這些傷疤留在原處吧。我的目光可以不往那裡經過。它們不再妨礙我的幸福。
眯起眼,我愜意地看到昔日那對小戀人,手牽手走在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