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張欣
一
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乾燥程度直逼人們熟知的北方氣候,秋風卷着落葉,落葉裹
着塵粉在任何一個街角打旋,給人一種飄零感。
蔚文浩跳下計程車,快步如飛地奔進大西洋保險公司的大玻璃門,深灰色風衣寬闊
的下擺伴隨着他的步伐嘩嘩作響。
當然還是遲到了,例牌的早會已經開完。公司的同仁們都在忙着,包括打單,整理
文件,聯絡客戶;也包括吞食餐包,塗口紅,換上經磨耐穿能參加奧運會長跑的球鞋准
備走千家、串萬戶。
誰都知道,做保險推銷員只要天天跑上一個馬拉松,業績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文浩打開自己業務主管的辦公室的門,看見馬營營從區經理的辦公室走出來,穿一
身杏色的套裝,歐米茄髮型的發梢鈎子一樣地勾人魂魄,不覺酸溜溜道:“你最近跟他
走得挺密嘛。”“良禽擇木而棲。”營營正色道,並且率先進了文浩的辦公室,四周看
了看,“告訴你,我可能要搬進來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單的話。”文浩不作聲,營營
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軟背靠椅上,身體前傾地對住文浩,“大西洋是外國公司,架構是
靠業績升職,你整天發呆,我不搬進來,別人也要搬進來。”
誰說不是?文浩做到業務主管,便是從推銷員干起,每天東奔西跑,沙馳皮鞋磨穿
幾雙,幸虧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筆損耗。公司老闆有三個兒子,不會有什麼千金
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殺,以穿山甲的精神開拓業務,終於搬進主管的單
間辦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區經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面也有一條人馬,展開團體戰,自
己只需無形中握一小鞭,驅趕着他們拚命幹活。
然而從主管到區經理之間的行程充滿圍、追、堵、截,誰不想拿鞭子?誰又想被驅
趕?所以主管這個位置最為險惡,業績好的上來,拿不到保單的下去,上一任的主管一
談戀愛,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繼續做滿街亂串的推銷員,照說文浩完全知道自己應該
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闆就在大家的血戰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確實碰到了煩心的事。
馬營營道:“不要跟我說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為我。”說完媚眼如絲地笑笑。
文浩苦着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開玩笑。”營營道:“那你怎麼了嗎?”文浩
道:“晚上麥當勞,我們聊聊好不好?”營營起身道:“我不得閒,晚上要陪客戶去天
鵝會館,一邊給客人‘搭骨’一邊說,買啦,買我們的保險啦。”她笑嘻嘻地舉起一雙
玉臂,軟軟地做着按摩的動作。“搭”在粵語中是敲或捶的意思。
這是保險行中眾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競爭這麼厲害,有時為一張保單,
女推銷員要做業餘三陪,在燈紅酒綠中把客人攻下來。
“你不會把人都賠上吧?”文浩沒好氣道。營營已走到門口,此刻婀娜多姿地驀然
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單,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臉不屑地望向窗外,
豪華寫字樓前的花圃,在秋風中已顯蕭瑟。營營卻笑道:“我也想當區經理,我也不想
滿街跑。廣州,就這麼現實。”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營營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歲,已經順利地過渡到穩中求進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在中
國也是A型模式,父母親是知識分子;老婆唐依娜不僅花容月貌,還是外語學院畢業生,
留校幹了幾年之後,就隨着改革開放的大潮,卷進一家效益頗佳的旅行社當導遊,雖然
經常外出,但是挺賺錢的;兒子米奇今年七歲,在中華英豪貴族學校讀二年級。一家人
走在街上,一定是中產階級艷羨的楷模。
在公司,有馬營營這樣的女孩暗戀着,挺好。文浩這個人,四平八穩慣了,工作方
面,他肯在本世紀拚力苦幹,就是為了下個世紀,心安理得地坐進經理辦公室不出來;
至於男歡女愛,他覺得有個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戀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位,對他來說
是最佳調劑。他不喜歡要死要活的愛情激戰,時代不同了,既然是花同等的精力體力,
你是願意像李嘉誠那樣變成大款,還是像梁山伯那樣變成蝴蝶,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墳墓,中年人的戰場。而轉型期的中國,對於
全國人民來說,只能是戰場。米奇為什麼要去讀貴族學校?儘管學費和贊助費高得令文
浩齒寒,那也得去,這是在讀社會關係,將來米奇的同學很可能是銀行家,房地產公司
的合法繼承人,證券市場的神奇小子,電腦世界的微軟專家。父親蔚榮,病床上還在撰
寫遺傳學著作,聲稱全部的版稅歸米奇所有。至於自己和依娜,更是聚少離多,搏殺在
賺錢的前沿陣地。
蔚榮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過去,文浩才漸漸恢復思維和記憶。握着父親的手,望着他漸漸遠去,直到
心臟監視器上跳動的亮點劃成一條直線,死亡就這麼簡單,簡單得叫人不知該怎麼面對。
他是忙完一切,獨自靜下來的時候才哭出來。
這段時間,就是夜夜做夢,早晨醒來會神使鬼差地往醫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怎
麼可能不遲到?!
在文浩眼中,父親的沉穩和不苟言笑,頗為符合他遺傳學專家的身份,母親宋月盈
退休前一直是腫瘤醫院的大夫,老兩口搭配在一塊看,相襯和諧有餘。
其實蔚榮年輕的時候非常浪漫,有着詩人的情懷,加上身材頎長、面容清瘦,是典
型的熱血進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業主,一心只想跟黨走,本來,他愛的是自己的表妹,
但最終還是娶了城市貧民出身的宋月盈,儘管如此,組織上仍然覺得需要長時間地考驗
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個男孩,蔚榮便為他取名:黨員。
黨員生性頑皮,免不了挨打。有人問領導打小報告,蔚榮想入黨想瘋了,以至於喪
心病狂,給孩子取名黨員整天打,嘴裡還念叨打死你這個黨員,什麼意思嘛。
蔚榮這才給孩子改名文浩,小名黨員。
蔚榮的浪漫還表現在別人下“五七幹校”前都有點強打精神或鬱鬱寡歡,只有他是
真心嚮往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完成知識分子改造自我、淨化靈魂的使命。
他買了一支笛子在家練習,想象着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鄉間野趣。
然而到了幹校,他被分配養豬,也吹了幾天笛子,但是豬顯得煩躁,不願意吃食。
蔚榮還真的會寫詩,歌頌三面紅旗,歌頌大慶大寨,歌頌工農兵學哲學、講哲學。
他絕對不是跟風,就是覺得黨的領導正確無比。
對於這一切,文浩總認為是別人的故事。蔚榮到了晚年開始對一生總結和反思,靜
默和著書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獨自一人在病房為父親守夜,三更天時,父親醒了,喝了幾口水,
人比任何時候都精神,突然對文浩提及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團員。文
浩笑了笑,只當父親是病糊塗了,不等他答話,蔚榮又道,我沒糊塗,“文革”期間,
我在英德茶場下放勞動,跟粵劇名伶馮寶姑有過一段情,維繫時間不長,但把我一生的
熱情都燒盡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個女兒,我離開之後押送原籍,跟她斷了聯繫,後
來聯繫上了,又有諸多不便,也就沒再見面。前天約她來見最後一面,帶着團員,才知
道有這麼回事。文浩道,媽媽知道這件事嗎?蔚榮道,當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訴她,
這對她不公平,還是讓她平靜地走完人生之旅。
長這麼大,文浩第一次覺得跟父親的談話,產生於兩個成年男人之間。父親很平靜,
遙望遠方,又說,我和你媽媽不在一個農場,他們衛生和教育系統的下到南海,我們科
委和文聯繫統的去了粵北。寶姑負責養豬,那時我正研究在小豬耳朵後面埋線催膘,這
個方法推廣到各個隊,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寶姑,有一次跟她一塊清豬糞,她拉車拉不動,
我幫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細,很柔軟,勾起了我多少年的情慾,我把持不住自己,
就跟她好了。她愛你嗎?文浩忍不住問。蔚榮想了想說,她是個思維簡單的女人,當時
剛剛離婚,萬念俱滅,總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說,那時她非常想要個孩子,這念頭令
她幾近偏執,居然在“紅色恐怖”時期得出冷靜的推斷,知識分子的血統一定勝於農場
政委。
文浩很不願意接受父親曾經偷過情的現實,說,不是豈在朝朝暮暮嗎?蔚榮苦笑道,
從遺傳學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愛情和生命,詩人的話能當真嗎?!文浩說,既然
不肯告訴媽媽,何必讓我知道?我並沒有認識她們母女的好奇心。蔚榮道,本來也是不
想告訴你的,可是團員得了一種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道,只有你的骨髓能
救她。
父親的臉色變得嚴峻,兩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後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時候,父親說想睡一會兒,再也沒有醒來。
怎麼想,文浩都覺得這像一個故事,尤其後半截,什麼私生子啦,命系前緣啦,這
種都市傳奇編進電視劇,也只能惹來觀眾的陣陣笑聲。
退一步說,父親的事代表了他們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壯年,被下放到貧
瘠山區,過集體生活,每天籠罩在刻板的政治學習和艱辛的體力勞動之中,有始無終,
更沒有前途可言,對女人的嚮往已從真愛變成了本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浩理解父
親。然而父債子還總不包括風流債吧?
他不打算幫助團員,很簡單,因為他們之間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依
娜和母親,因為毫無必要。
可是半年之後,父親開始託夢給他。
父親似乎是從一個遼遠的地方走來,神情里隱含着文浩較為陌生的慈愛。他說,別
人都以為我是死於癌症,醫生也這麼說,其實我死於血液病,這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哪
是什麼腸癌,我是因為白血球完全衰竭,沒有辦法抵禦肺部的嚴重感染……你明白嗎?
你難道還不明白?……
文浩感覺到父親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確的死因對於跨過陰陽界的人來說,
又有什麼意義?!但同時,他又覺得父親在對他暗示着什麼。暗示着什麼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亂了。
響水壺悽厲地尖叫起來,好像誰強姦了它似的。文革跑進廚房,關上煤氣,沏好一
壺茶。
她準備回房間繼續自己的文案,看見母親戴着老花眼鏡,正聚精會神地縫戲服上的
亮片,便忍不住譏諷道:“又不是我的婚紗,你這麼認真幹什麼?”
馮寶姑已經習慣女兒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陽藝術,誰也挽救不了
它的滅亡。”“你胡說什麼?!”寶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過來,“我說得
不對?都是阿公阿婆級的人馬看,京劇都沒戲,何況粵劇?!”“你少廢話,再過幾天
就是粵劇節了。”寶姑偏頭咬斷絲線,抖了抖行頭,然後起身,開始燒熨斗熨戲服,廳
里掛得到處都是戲服,“扶植和發展地方劇種也很重要嘛。”文革道:“重要是重要,
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黑燕仔,媽,你嗓子倒了二十多年了,現在就是個管服裝的。”
馮寶姑半天迸出一句話:“我管服裝,也沒什麼丟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兒對
母親的口氣說道:“總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給我熨熨衣服。”寶姑啐道:“你哪像個女
孩子?!我是沒眼看。”
文革也的確像個男孩,長年穿一條千瘡百孔的牛仔褲,小分頭,T恤和襯衣大多男女
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個兒一個小公雞。
她原不是這樣的,梳一根稀鬆大辮,穿一條果綠色的吉普賽長裙,纖腰盈盈一握,
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測至不可說。
馮寶姑自幼習藝,畢業於早年的粵劇學校,基本功相當紮實,曾與出身粵劇世家的
黑燕仔同掛頭牌,是團里的兩根台柱。黑燕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加上人生得俏麗,
性情有幾分乖張、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蠻公主憨駙馬》根本就是演
自己;而寶姑擅長悲劇,像《夢斷香銷四十年》裡的唐婉,《平貴別窯》的王寶釧,無
不是唱腔高低相間,音色哀婉淒絕。寶姑天生是演悲劇的,扮相時眉宇間有一種化不開
的憂鬱,素裝尤其適合她單薄無依的身段,黑髮白衣更顯出她的淡淡韻味。她在《重台
恨別》裡的一段“南音”,可謂行腔悠遠,摧人腸斷,不知迷倒了多少觀眾。
劇團里的鬚生嘯崑崙,在《十五貫》裡扮演況鍾,不僅人生得結實端正,英氣俊朗,
聲音也特別深厚、嘹亮,高處響遏行雲,低回之處宛如潺潺流水。他復演過宋江和關雲
長,塑造的人物一個是一個。名聲也就不在馮寶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嘯崑崙兩家是世交,從小便訂了娃娃親。燕仔對崑崙恩愛有加,什麼時候
談起來都能眉飛色舞,全團上下幾十號人,也就是不跟崑崙使性子。可是嘯崑崙懂事以
後就愛上馮寶姑,愛得一發不可收拾,開始還是眉目傳情,寶姑深知黑燕仔的脾性,對
崑崙一味躲閃,這就更加激起了嘯崑崙的愛情鬥志,兩個人萬般無奈,只好私奔去了海
南島寶姑的親戚家。
這件事當時轟動了整個粵劇界。
演員終究離不開舞台,尤其馮寶姑和嘯崑崙還相當年輕,不可能真正去過返樸歸真、
默默無聞的日子,一年之後復出,自然不能回粵劇一團,二團早就羨慕人才濟濟的一團,
這回“冷手執了個熱煎堆”,無端端天上掉下一對璧人。
此間,黑燕仔一氣之下,嫁給丑生孟達。阿達的父親是個以行乞為生的盲藝人,挑
熱鬧的地段,坐在騎樓下吹口琴,嗚嗚咽咽的。阿達小時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飯,後來
到了團里打雜、學戲,扮演的婁阿鼠凳上跳跌、翻跟斗、鑽凳底,可謂動作機敏,身手
不凡。只是長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嘯崑崙難過、內疚。
誰也沒有料到,也正是這場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難。她
與勞苦大眾的身心結合,本身就是一場深刻徹底、脫胎換骨的革命,阿達進入領導班子
以後,黑燕仔和嘯崑崙兩家更是顯現出截然不同的結局和下場。
二
破“四舊”的時候,才子佳人首當其衝,阿達提前知道戰略部署,先找到關係,把
黑燕仔的母親——老牌粵劇皇后送進醫院,黑燕仔的父親作為陪床,共同逃避了火爆現
場;而嘯崑崙的父親,根本忍受不了剃陰陽頭、畫貓臉、穿戲服游斗的侮辱,很快就跳
樓身亡。
嘯崑崙的境遇自不必說,頭上已有隻專不紅、道德敗壞兩頂帽子,加上屍骨未寒的
父親被定為“現行反革命”——遺書中用了許多過激的詞語。團里決定將他開除公職,
下放勞動。
他不願意坐以待斃,聽信了朋友的勸告,仗着強健的身體、紮實的童子功,決定偷
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們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來,嘯崑崙也淪為偷渡犯。
面對這一連串的打擊,寶姑只知道哭。阿達經過多方聯絡,找到有關部門,不久便
拿到一紙有嘯崑崙簽名的離婚書,送到寶姑面前。
寶姑也曾去監獄裡探過嘯崑崙,他長鬚長發、目光呆滯。寶姑心痛道,你別急,出
來以後另找事做,大不了我養你。嘯崑崙只說,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去。寶
姑苦勸道,你怎麼就甘願做偷渡犯?嘯崑崙道,按照戲文,我臉上是“刺了字”的,不
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嗎?寶姑無言。嘯崑崙道,你以後也不用來看我,粵劇團,橫豎我
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給我老爸多燒點紙錢,他在世時用錢是大花
灑。
寶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義,實在她是一個弱質的女人,面對身穿囚衣
的“況鍾”,她除了束手無策,便是雙淚長流,根本無法長期面對。只是,按照崑崙說
的,忌日燒燒紙錢,發好長時間的呆。
刻骨銘心的感情終敵不過驚心動魄的革命,每個人都是待發的響箭,誰有空松下來
想一想纏綿、情愛?當初私奔的勇氣,被鐵窗一隔,化作青煙一縷。
後來,運動進一步深入,文藝團體的人全線下放勞動,強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為幹校的環境艱苦,也不是因為豬圈的髒臭,
而是由於她心中徹底沒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紀被叔叔送進藝校,現在家
庭也沒有了,她便連一個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來。她真後悔跟嘯崑崙結了婚就避孕——
為的是延長自己的藝術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這麼絕望吧。
也就是這段時間,她認識了蔚榮。
蔚榮甚至比嘯崑崙還要浪漫,他用熱情溫暖了她。
寶姑生下文革時,不幸染上產褥熱,持續高燒不退,最終燒壞了嗓子,再也不能唱
戲了。寶姑始知,什麼叫做代價。
那時蔚榮已經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過,家中有個兒子叫黨員,寶姑給女兒起名團
員,小名文革,用以記載這段亂世情緣。
移植革命樣板戲的那段時間,部分文藝工作者從幹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舊透亮,
寶姑開始負責服裝。為這事,黑燕仔還跟阿達爭過,“服裝誰不能搞?!你是不是也看
上她啦?!”
歷史像戲服一樣輪迴,戲服像歷史一樣重複。當年樣板戲的短打服裝,如今又變成
了錦繡長袍、五彩行頭。
寶姑望着它們,突然問道:“他來找你怎麼辦?”文革頭也不抬,“誰?”“黨員。”
“他來找我幹嗎?我不認識他。”文革冷冷地說。
“這樣不大好吧。”寶姑來回推動着熨斗,定神望着女兒。文革頂她,“有什麼不
好的!”她豎起設計的草圖,上面畫着堆積成山的新奇士,大標題:美國臍橙,帶給你
一個金燦燦的夢想。
文革畢業於實用美術職業高中,現供職於一家小型的廣告公司,空閒時間會接一點
私活兒,比如為朋友的精品店設計裝潢,或者給想過把明星癮的女孩們拍點懷舊照片什
麼的,總之她很忙,“告訴你,我再也不想奉獻了。”
寶姑低下頭去,輕嘆了一聲。
父親又一次出現在文浩的夢裡,他說,你妹妹從小沒享受過父愛,沒有人給她遮風
蔽雨,這讓我感到很慚愧。現在她病了,你一定要儘自己的心力去幫助她,哪怕是為了
我,為了我的心能安寧一些,你也要這樣做。
接下來,可能也是父親導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雙企盼和無助
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額頭有淺淺的一層虛汗。
頭重腳輕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帶團去九寨溝。文浩問過母親,骨髓移植是怎
麼回事?!母親當然很緊張,叫他不要因為報紙上宣傳什麼就瞎起勁,骨髓移植並不是
那麼簡單的事,而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抽髓要分很多次進行,要好幾個月才能完成,
至於對人體到底有沒有影響,報紙上說毫無影響,一個星期康復,依據在哪兒?
何況,異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選擇與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無血緣關係的供者,
只有三十萬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醫生的口氣給兒子上課,可以說,你去獻髓,
毫無意義。
文浩問道,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呢?總之有血緣關係的呢?母親答道,有四分之一
的機會,不過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又沒有兄弟姐妹。
我只是好奇。文浩這樣解釋。母親是非常寵愛他的,尤其父親去世之後,她總是很
緊張他,甚至單位獻血,她也要叨叨咕咕,買很多營養品給文浩,像坐月子似的。
公司開完例會之後,文浩被請去經理辦公室。經理很嚴肅地對他說,你最近精神渙
散,無心工作,不僅一個保單也沒做,原先的客戶還有退保現象,轉去買人壽保險公司
的保單,這樣下去,公司沒有辦法繼續用你。文浩一臉知罪的表情,他也知道是誰退的
保,一個女老闆,仗着是集體投保,整天拿他差來差去,什麼陪聽粵劇名曲、三缺一、
給她的笨兒子補課,還有一次背她的老公去看痔漏。如果閒來無事。文浩自然乖乖從命,
但這段時間他自己心煩意亂,也就顧不上給客戶面子,退保這樣的事就發生了。
經理最後通知文浩,叫他搬出主管辦公室。
重新回到嘈雜的辦公大廳,文浩警告自己,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與他對調的是馬營營。
他到主管辦公室去搬自己的東西,馬營營坐在他常坐的大班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桌上已放着營營的青春玉照和一盆白綠相間的滿天星。文浩嘆道:“相煎何太急?”
一面打開文件櫃,取自己客戶的文件。營營道:“你整天像吃了蒙汗藥,我對你也是還
魂乏術,總不見得都擠在工作大廳眉來眼去。你搬到我那兒也不錯,靠窗戶。”“你前
面那位小姐有狐臭的,還說不錯。”文浩白了營營一眼。營營道:“你也知道啊?我拚
殺出來多不容易,我後面的那個上海小姐,我說不動的客戶她都能簽下保單,你說是怎
麼回事?!”
文浩眼睛瞪得滾圓,沒好氣道:“我怎麼知道?總之你們女業務員,一人一套內功,
我們哪是對手?!”營營正色道:“蔚文浩,你不惜香憐玉倒也罷了,犯不上說這等風
涼話,我們雖然算不上冰清玉潔,那你呢,陪太太團唱卡拉OK,管南粵集團的老總夫人
叫乾媽,也是犧牲過色相的噢。”
文浩無言以對,抱着自己的文件、雜物就走,拿不完的,營營幫他拿,送至工作大
廳營營原來的辦公桌。狐臭小姐和上海小姐都很歡迎文浩,一個說,我們這裡原來陰氣
太重,文浩一來,我簽不到保單都沒那麼大火了。另一個對營營道,馬主管,以後關照
文浩的時候,也別忘了我們,大家都是女人,你總知道我們的甘苦。營營嘴硬道:“你
們關照我是真,不要讓我做短命主管,又是別的組的人搬進去,我們組的人全在大廳上
班,大家沒面子。”說完扭頭就走。狐臭小姐瞟着她的背影,忙不迭地跟上海小姐咬耳
朵,“她說她十八歲就有性經驗了,我怎麼沒看出來她這麼魅力四射?!”上海小姐刻
毒道:“你聽她的,肯定還是個處女。”
中午吃飯時間,營營怕那兩個女同行吵吵鬧鬧,便打內線電話約文浩出去吃飯。文
浩道:“去‘一菜一湯’吧。”營營在那邊哇的一聲,“你請客全是麥當勞,怎麼輪到
我,不是‘魚翅撈飯’就是‘一菜一湯’?!”文浩道:“新任主管,照說你應該請大
伙吃飯的……”“扎住你這把口,我誰也不請,煩都煩死了,一會兒‘一菜一湯’見。”
營營說完就收線了。
一菜一湯餐館的布置頗為優雅,全套的紅木配大理石桌面的餐檯餐椅。菜是紅燒鮑
魚,湯是菜膽魚翅。
文浩進餐館的時候,營營已在那裡,有兩個服務員在討論買股票的事,一個說“川
鹽化”會升,一個說“光明家具”應全倉殺人。營營馬上接口道:“買股票風險太大,
你們應該買保險才對。”然後大講買保險的好處,兩個服務員聽得一頭霧水,文浩也給
營營使眼色,希望她能剎車。但營營越講越起勁,還拿出筆、紙和計算器來。
文浩火道:“你到底是來工作還是來吃飯的?!”營營見他臉色這樣難看,算是閉
了嘴,叫服務員拿兩份套餐。但還是小聲地說:“我剛到公司來的時候,不是你教導我,
市場如戰場。”
文浩依舊粗聲道:“我還教導你,女人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又不見你聽?!”營營
臉一沉,“我不是暫時嫁不掉嗎?!”
這些日子,文浩想來想去,覺得最能幫他分擔壓力和想辦法的人選,就是馬營營。
營營這個人聰明、能幹、善良,但是不避利,也愛錢,不會大公無私地把他往火坑裡推。
講完自己的故事,營營沉默。
半天,才說,怎麼跟電影文案似的?英文台九三○里看來的?文浩有氣無力地支着
下巴,迷茫地望着別處,根本懶得解釋。
營營道:“容我想一想,現在沒主意,幫不了你。”說完買單,兩個人離開“一菜
一湯”。
周末,營營來到文浩的家。依娜還沒回來,米奇被奶奶從學校直接接走,家裡相當
清靜。文浩一向自律,所以營營從來沒到過他家,這次進了屋,又是老毛病,東看看,
西看看,指着布藝沙發上的圖案,“你太太的品位也不怎麼樣嘛。”文浩沒理她。從盥
洗室出來,她又貼近文浩道:“你太太用褪毛器的,晾在裡面的文胸還夾海綿,那你怎
麼說她天生麗質?”文浩氣道:“喂喂喂,我請你來是抓主意的,你當自己是選美的評
委啊?!”
營營收聲,在餐桌前坐定,文浩遞了罐可樂給她,“不是有好主意?說來聽聽。”
營營道:“我想來想去,不如給你妹妹買一份保單。”文浩泄氣道:“馬營營,拜
托你不要提保險,多謝合作。”營營道:“你聽我說完嘛,給你妹妹買一份醫療擔保,
一份防癌計劃,一個月以後兌現,所有的治療費用都有了。”文浩道:“病人是不能買
保單的,查出來,保金也不會落實。”“怎麼查得出來?核保處很容易過,他們是以病
歷為準的。”“是啊,醫生肯定說她病入膏肓,病歷也薄不了,說不定是晚期了。”營
營恨鐵不成鋼,“你真是豬腦子,用屁股想事的?!你媽媽不是腫瘤醫院的醫生嗎?就
說你妹妹是突發性的,急性的血癌,理賠不是到手了。”
文浩面露難色,“這樣做實在有失職業道德噢。”營營冷冷地橫了他一眼,“那你
去獻髓好了。”文浩的表情訕訕的,又乾咳了兩聲。營營道:“大西洋這麼大的公司,
幫你妹妹一把是九牛一毛,要不你說怎麼辦?錢,你又沒有,骨髓呢?更是錢都買不下
來的。對於素不相識的親人,我們也只能這樣做。”
兩個人統一了認識,營營道:“你妹妹那裡,還是我去一次,叫她媽媽做投保人,
你出錢,受益人是你妹妹。你去不合適,萬一場面慘兮兮的,你不是挺為難。”文浩想
了想,感激道:“也好,你幫我真是幫到底了。”
這件事情有了一個圓滿的解決辦法,文浩也感到這麼多天心裡壓的石頭落了地,他
起身伸展了一下雙臂,“我們輕鬆一下吧。”說完打開了音響,放羅大佑的獨具個性色
彩的時代曲,又提來一瓶紅葡萄酒。
碰了幾杯,文浩和營營的臉都有些泛紅。
醉眼中的營營,怎麼看都有幾分動人之處,特別是她今晚穿了短裙,黑絲襪,一雙
玉腿勾人魂魄。略略有點凌亂的歐米茄髮型更襯出她成熟女性的嫵媚。
一時,兩人無話。欲望之風開始在他倆的頭頂盤旋,他們本來是開慣玩笑的,這樣
尷尬的場面還從未試過。空氣漸漸變得稀薄,溫柔的壁燈,低垂的窗簾,以及窗外幽靜
的夜色,無不預示着即將發生什麼。
發生什麼呢?
三
文浩等待着,並且準備接受。這種時候任何一句話都可以理解為調情和衝動,他沉
浸在此時此刻,以往的理性逃之天天。
營營微紅着臉,慢慢地轉動酒杯,深紅的酒液隨着杯體晃動,像女人婀娜的腰身。
她望着酒杯問道:“文浩,如果我是你妹妹,你會不會為我捐髓?”“當然,把我的骨
髓抽乾吧。”文浩不假思索地說。營營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文浩坦然
道:“我們是日久生情,而她只是一個我必須接受的現實。”營營這才看了文浩一眼。
“可她畢竟是你妹妹。”
文浩無言以對,繾綣之情蕩然無存。營營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起身告辭,
“我該走了,這樣的晚上,不適合風花雪月。”文浩恨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營
營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我的意思是,我雖然給你出了主意,但心裡並不好受。”
她真的走了,在羅大佑“飄呀,飄呀,就這樣飄來飄去”的歌聲里。
華燈初上的時候,文革才回到家,手裡還提了一大包文案,準備晚上加班。
寶姑在看電影頻道里的黑白殘片,和《一江春水向東流》裡的白楊對着流眼淚。文
革摟住母親的肩膀勸慰道:“那是戲呀,你又不是沒演過戲。”寶姑哽咽道:“是戲呀,
我就是感動嘛,難過嘛。”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裡端來飯菜,母女倆吃着簡單的晚餐。
文革把電視頻道換成香港新聞。兩個人說着閒話,寶姑突然想起來,神秘兮兮地對
文革說道:“你阿達叔叔下午來過。”文革不解道:“很出奇嗎?”寶姑道:“你不知
道,他非禮我,我當時奇怪多於憤怒,運動的時候,那麼困難,他幫我都沒碰我一個手
指頭,現在怎麼會這樣!?”文革平靜道:“那你怎麼辦?”“當然不能聲張嘍。”寶
姑道,“我就在屋裡跟他進行無聲的搏鬥,他把我的胳膊都扭痛了。”
老半天文革才說:“你不要去跟領導匯報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寶姑
茫然地點了點頭。
文革對阿達叔叔的寬容不是沒有理由的。
早在阿達和黑燕仔結婚的第二年,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孟曉明,曉明長大之後,
相貌英俊,屬於優生——功課還特別好,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他成為黑燕仔兩口子手上
的一張王牌,無論日子過得好壞,只要提起曉明,黑燕仔和阿達都會引以自豪。
曉明讀的還不是藝術院校,他讀的是北京航空學院,演戲這一行,黑燕仔並非特別
看得起,兒子從小沒有這方面的細胞,再好不過了。曉明在北京讀了幾年書,畢業後分
配回廣州南方航空公司,本以為能夠順理成章地進入地面指揮部門當調度,結果因為各
種原因,叫他暫時做票務工作,七八個月過去,也沒有人跟他提重新調配,這使他鬱郁
寡歡。
黑燕仔每天煲湯水伺候兒子,又勸慰他,年輕人要能“捱”得,歌星影星要捱,不
敢拒絕做配角,唱戲也是從小角色捱到台柱子。曉明不以為然道,又不見你捱,一開始
就是角兒。黑燕仔嘆道,我們是世家出身,你要是唱戲,肯定也不用捱。曉明道,這是
什麼話,你就是紅線女的女兒,嗓子是啞的,也成不了角兒!我在學校是優等生,分配
我幹這種簡單勞動,我當然不順這條氣。
黑燕仔兩口子都說不過兒子,就叫他多出去玩玩,散散心。
因為宿怨,小時候文革和曉明從來不在一塊玩,彼此陌生得很。曉明從北京回來,
有一次在陽台看見文革進粵劇團大院,問母親,這是學員班的嗎?母親抬了抬眼皮,沒
表情道,團員嘛,就認不出來啦?!曉明驚奇道,是團員嗎?真認不出來了,去年我探
親,怎麼沒見到她。母親道,誰知她瘋哪兒去了,這女孩野着呢,大學都考不上!
那時的文革,亭亭玉立,長髮披肩,猶如玫瑰初放。你不要去沾她噢。黑燕仔叮囑
兒子。你們公司上層領導里,有沒有人女兒待嫁?黑燕仔看着一表人材的兒子,內心十
分自得,忍不住又說。
曉明一本正經地回敬母親,待字閨中的女兒是有兩家,一個跟市委書記的兒子拍拖,
另一個跟南粵集團老總的兒子剛剛訂婚。
黑燕仔頗感無趣,自己畢竟是老了,過氣了,已沒有什麼達官貴人在身邊附庸風雅。
阿達的武功也廢了,“文革”之後,做不成領導,掛了一段時間,當了幾年“三種人”,
開了幾次說清楚會,現在沒事也就拉拉胡琴。
兒子這種清貧的小靚仔,廣州滿街都是。只不過自己看着好,自己寄予厚望罷了。
一開始,曉明主動跟文革搭訕,是覺得自己見過世面,可以逗逗她,解解悶。不想,
文革根本不理睬他,文革這個女孩記仇,黑燕仔對母親的惡言相向,她比母親記得還清
楚,再說她從小沒有父親,身世被人猜來猜去,無論是歧視還是同情,都被她痛恨。她
對別人輕慢的態度尤其敏感,決不退縮,從小立志做一個清高的好女孩。
曉明在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叫鄔季鵬,他可謂胸無點墨,門門功課過不了關,
但是現在卻十分了得,自己不但在省委某辦任職,還以退休的父親做法人代表註冊了一
家公司,自己又任總經理,開一輛寶馬。季鵬發達,全仰仗哥哥飛鵬,飛鵬大他十四歲,
老練、成熟,是一個神秘人物。
飛鵬在港澳辦公室任職,雖不拋頭露面,曝光媒介,但位置舉足輕重,又相當實惠。
隨着“九七”的臨近,這些要害部門的人,都被穗、港、澳各界人士奉為上賓。飛鵬公
務繁忙,終日北京、香港、廣州飛來飛去,但他退休在家的老豆老母,打個噴嚏,照樣
有氣功師登門,有人參雞精、冬蟲夏草舉案齊眉。
飛鵬處事低調,有人覺得他父母住得太差,要送他一層新居,他堅決不肯要,也有
人說他這是另一種精明,父母家是廣州唯一的一戶喝着魚翅蠱、住在貧民窟的人家,然
而不管怎麼說,飛鵬是不落把柄給別人的。只是對他這個小弟弟,顯得格外疼愛,恨他,
罵他,提醒他,也不給他辦什麼違規的事。但季鵬這個人,別人巴結他哥的事,他照單
全收,搞成“妹仔大過主人婆”的局面。
窮不跟富斗,儘管曉明在心裡看不起鄔季鵬,但人家有錢有勢,寶馬出出進進,豪
華飯館、夜總會裡一擲千金,讓頗感失落的曉明看着十分眼熱,加上母親總在旁邊吹風,
人家季鵬,好多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有一段時間,季鵬來找曉明來得挺勤,曉明心中暗喜,覺得自己雖然不得志,但聰
明才智也能吸引人。不想有一天,季鵬對曉明說,你給我幫幫忙,我看上你們院的馮團
員了,找點機會給我。
愣了半天神兒,曉明才說,你怎麼認識她的?季鵬答道,她給我們公司做過廣告文
案。曉明笑道,廣告都包給她做,不就搞掂了?!季鵬嘆道,沒見過這麼脾氣臭的女孩,
指名叫她做她都不肯,她的公司都拿她沒辦法。曉明道,你一開始開罪她了吧?季鵬笑
道,在電梯裡,我摸了摸她的長髮,說你是劉德華喜歡的那種款,又沒有外人。曉明道,
那就難怪了。季鵬由衷贊道,團員還是蠻有味道的。
不過,這件事倒是令曉明對文革刮目相看,他細細觀察了文革一個月,決定對她認
真展開攻勢。季鵬那裡還是好搪塞的,反正圍着他的女孩子也多,時間一長,對文革的
歹意自然就淡了。
沒有談過戀愛的人,都把愛情想得驚天動地,其實撞到眼前,出演的全是些最老土
的保留節目,曉明見文革不理睬他,就去與寶姑搭訕,一來二往與寶姑漸漸熟了,樓梯
口遇到,曉明會殷勤地幫寶姑提菜。有一次院裡傳謠言,說米和油的價格要大幅度調整,
所以家家囤積,對於搶購這類舉動,文革向來不配合,寶姑就提了輛行李車自己買,結
果差點沒擠暈過去,幸好曉明下班路過,救出寶姑,又為她搶了一些米、油,送至家中。
曉明對母親好,文革內心還是感激的,曉明也深知這一點,因為有時在寶姑家碰見
文革,也沒見她摔摔打打的給他臉色看。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文革正在家中想一個廣告文案,已經憋了兩天,還是毫無頭緒,
不僅雙休日泡了湯,星期一還不知怎麼跟老闆交待。廢稿紙團扔了一地。這時寶姑回來
了,身後跟着扛着煤氣罐的曉明,曉明放下煤氣罐準備走,寶姑硬要他歇口氣,喝杯飲
料。見文革一臉愁容,曉明道:“是什麼產品嘛?”文革沒好氣道:“一種酒,名字怪
怪的,叫斬蛇酒,到底有沒有斬蛇這個地方嘛?”曉明道:“是河南酒吧?”文革奇道:
“你怎麼知道?”“那就對了,斬蛇不是一個地方,是一塊碑,位於商丘地區永城縣芒
碭山腳下,相傳是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的地方。每當夜幕降臨,只要遠處有燈光,碑
正面就會顯現出一位全身披掛的古代勇士像,輪廓相當清晰,曲左肘捋髯的姿勢歷歷可
見,背面的婦人,鳳冠霞帔,低頭抱子。當地的人說正面是劉邦,背面是呂后。”曉明
娓娓道來,文革一時聽入了神。
寶姑見他倆聊得高興,就進廚房做飯去了。好一會兒,文革疑惑道:“是你瞎編的
吧?”曉明笑道:“我哪有那麼大本事,不過專家學者一致認為,這不是鬧鬼,而是因
為碑的表面凹凸不平造成的明暗對比。這碑有兩米高,是八十年代新打制的,以前的斬
蛇碑毀於‘文革’時期。”文革心中不覺暗暗佩服,嘴上卻說:“你不是北航畢業的嗎?”
曉明道:“高中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歷史,差點報考北大歷史系。現在我買書,也是史
書優先。”
打那以後,曉明經常到寶姑家,跟文革喝茶、聊天。
一方面,文革佩服曉明的才學,另一方面,自己也不願意做無知少女,便也去買了
一套通史回家讀。被曉明看見,責備她道:“你花這個錢幹什麼?我那兒全有,搬過來
給你看。”以後就真的拿書來,書裡夾着信。
面對那些滾燙的詞句,文革不是不動心,但她從來沒有片言隻字的回應。曉明灰心
道:“我把每一頁都翻到了……我知道,你嫌我窮,如果我是季鵬,你早就答應我了。”
文革心酸道:“你說這些幹什麼?!你也不想一想,你媽會同意我們倆好嗎?”曉明急
道:“都什麼年代了,你還顧慮這個?!”文革低下頭去,
“曉明,我沒有父親……”
曉明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文革,“我不嫌你,就天下太平。”文革的眼淚順着臉頰
慢慢地流下來。
說是這麼說,兩人的行為還是鬼鬼祟祟,生怕碰上黑燕仔,石破天驚。
有一回深夜,兩個人在大院外的牆邊吻別,不巧被阿達撞上。阿達多年來養成宵夜
的習慣,家裡的東西還不吃,無論多晚,要去通宵大排檔吃一碗粉,或者餛飩。一輛卡
車駛過,大燈的光柱掠過這對情侶,阿達忍不住叫了一聲,曉明。被證實之後他又轉身
走了。
當時文革幾乎驚到震,想着世界末日也就是這樣了。可是幾天過去,風平浪靜。文
革知道阿達叔叔沒有告訴黑燕仔。曉明說,父親也沒有責備他。
文革在廚房洗完碗,回到客廳,看見衣帽架上掛着一身紅色的套裝,便問寶姑:
“你又去相對象了?人怎麼樣?看上沒有?”寶姑道:“看是看上了,是體院的退休教
練,但肯定不行。”文革不解道:“為什麼?兒女太多?”以前寶姑有過這種情況。寶
姑道:“我們去綠島酒吧,裝模作樣地喝咖啡,你知道我是最講情調的,綠島的卡士
(級別)也算A級,人家問我們要不要西點,你不要就不要唄,你猜他怎麼樣?從兜里掏
出一個手絹,裡面包著兩個烤白薯。”文革笑了,“這麼老土?!那當然不行,不過你
也不能定位太高,要會彈鋼琴,看電影最後一個退場,這種人我都找不到,何況你呢?!”
寶姑惋惜道:“他樣子真還不錯,有一點點像秦漢……”文革趕緊打斷她,“媽,你又
來了。”
剛要準備去洗澡,寶姑突然叫住文革,“今天那個保險公司的馬小姐又來電話了,
她一定要見你,是黨員叫她來的。”文革煩道:“說了不見就不見。”“她明天一早就
登門,只怕你還起不來躲她呢,文革,不如聽她怎麼說。”“我根本不想知道他的故事。”
“或許他需要幫助呢?”“我更需要幫助,有誰幫助過我,就連蔚榮……”
“我知道你恨你的父親,”寶姑兩眼發直地坐在沙發上,“可是你沒有必要遷怒於
黨員,何況你父親,他畢竟給了你生命。”
這句話猶如一支利箭,直刺文革的心靈痛處。她望着漆黑的窗外無甚表情道:“是
的,他給了我生命,但給了黨員實惠,這麼多年,我們是怎麼過的,他們又是怎麼過的?
難道我的生命,就應該備受歧視,飽嘗辛酸?!……如果當時,他肯為我和曉明證婚,
曉明是決不會死的……”文革說不下去了,她淚流滿面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
上午十點多鐘,文浩在嘈雜的辦公大廳里埋頭給客戶做文件,他現在才體會到主管
辦公室的工作條件優越,可惜往事如煙,不提也罷。
區經理黑衣黑褲黑口黑面地走過來,把一張報紙甩在文浩面前,文浩猛地站起,辦
公大廳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業務員都定了格,齊齊望着文浩。
文浩莫名其妙地看着區經理。區經理道:“你看着我幹什麼?看這裡呀,”他指着
報紙上的文章念道,“大西洋保險公司一位蔚姓的業務員,聲稱在他們公司投保,可以
為企業‘洗錢’,這種做法給變相挪用公款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為腐敗之風助燃,給國
有資產流失增加了一個‘漏斗’……”
區經理把桌子拍得砰砰直響,“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損害了公司的信譽和形象?!”
文浩低聲道:“我不過說說而已,當時好幾個保險公司的人在場,各顯其能,爭取客戶。”
“那你更應謹慎從事,小心禍從口出。”這時馬營營出現在區經理身旁,煞有介事地教
訓了文浩一句,然後用其他事把區經理給引走了。雖是好意,但文浩並不領情。
他討厭她那副聖母瑪麗亞的樣子,自從周末那個晚上之後,她完全沒有了以前的風
情萬種,對他總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好像他替自己的健康着想,就成了卑鄙的偽君子。
檯面上的電話像鳥兒那樣叫起來,文浩拿起話筒,營營硬邦邦地叫他去一趟主管辦
公室。他放下電話,有意地拖延了片刻,上海小姐在後面給他鼓勁,“別怕,還能把你
貶到哪去?!總不能到走廊上去辦公吧?”狐臭小姐馬上扭過頭來幫腔,“就是,過去
你當主管的時候,對我們有多和藹可親,馬營營的臉怎麼跟鞋底子似的?!”鄰桌的新
大學生忍不住插嘴:“你們兩個少說幾句好不好?!文浩搬來這裡,給你們吵得老是說
錯話。”文浩起身,感激地拍拍小公雞的肩膀,走了。聽見身後那兩個伶牙俐齒的聲音,
“四眼狗,讓你多嘴,我們幹這行的時候,你還以為保險公司是賣保險絲的呢!”“是
啊,不是我們兩個當你師傅,你連人家公司的門都進不去,哪有今天的業績?!”小公
雞也不示弱,“還提那一擔?!幸虧我是男的,要不早被你們逼良為娼了!”
文浩心想,營營找他,無外乎又是“洗錢”這件事,解釋過了嘛,說說而已,何必
認真。公司還不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天龍公司的總經理剛給抓起來,非法經營,
偷稅漏稅的錢,還不是通過房地產和保險使其合法化,保險,買的就是大西洋公司的,
你們上層不知道?還不是裝聾作啞,我隨便一句話,倒影響公司形象了。
如果營營也抓住這件事不放,就對她不客氣。反正大西洋也呆夠了,整天給狐臭熏,
給八婆吵,此處不留人,難道別的公司不知道我是保險業的俊傑?!文浩一邊想着,一
邊露出捨我其誰的表情。
文浩走進主管辦公室,馬營營劈頭就罵:“你玩夠沒有啊?!我跑了好幾趟才見到
那個馮團員,她根本沒有病,活蹦亂跳的!”文浩不相信,愣在那裡。營營道:“我先
是見了她媽媽,叫她在保單上簽字,說有人給她付錢,為的是交馮團員的醫療費,她媽
媽說她女兒沒病,是不是蔚文浩病了,需要她女兒的骨髓,我當時也愣住了,想你說的
事不會這麼‘流’(講故事,不可信)吧,非要見她女兒不可,終於給我見到,真的沒
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