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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歲月無敵 (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8月21日08:16:1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張欣

將近下午一點鐘左右,汽車交易廣場上的客戶和來參觀瀏覽的愛車一族明顯地少了,千
姿便靠在一輛粉紅色的“愛快羅密歐”跑車的車尾上小憩。交易廣場設在外貿中心的一樓大
廳,這次展易會很有幾部車出盡了風頭,其中就有“愛快羅密歐”。

艷粉的顏色已經夠搶眼了,車身又是最獨特的設計:高出的腰線、格外傾斜的擋風玻
璃。車頂後部的造型猶如箭頭指向後方,頗為洋派。

車廂里,是全黑的真皮座椅,想想看,兩種完全無法諧調的顏色溶為一體,如果不顯得
俗氣,那必定是矚目、耀眼的,還略帶一點點狂野。

千姿受聘在這裡做“美腿小姐”,她身穿一套白色的網球服,超短的裙褲下面是兩條筆
直、秀美的腿,連絲襪都不需要,光滑而潤澤。

老闆最欣賞千姿的自若,當她拉開跑車的門,半倚在車身上微笑,青絲烏雲一團地堆在
左肩,眼角微微上吊的美目煙視霧行,這樣一幅活生生的香車美女圖是多少男人心中的最愛
和夢想。

有些美腿小姐就不行,裙褲短了先就不自在起來,男人再一盯看,連路都不會走了,哪
還顧得上擺姿勢?老闆問她們,她們就說比不了千姿,她練過芭蕾舞。

的確,羅千姿原來是上海芭蕾舞團的演員,她對自己的雙腿實在是太自信了。

她也有不自信的時候。比如現在,閃光燈一閃,她下意識地直起腰身,然而這回,別人
並不是給她和跑車照像,而是一個明顯是搞藝術的俊男,在給兩個玻璃體一般的女孩兒照
像。他們把“愛快羅密歐”作為後景,根本沒有注意千姿。而千姿是明眼人啊——兩個女孩
絕對都是跳芭蕾舞的,她們的體形、神態、裝束,以及光禿禿的額頭都是她萬分熟悉的。

這兩天,汽車交易廣場的樓上開辦藝術博覽會,每天都會有些藝術家有意無意地光顧車
場。別的還好說,千姿尤其見不得自己的同行,他們旁若無人,視金錢如糞士的氣質深深地
刺傷了千姿的心。

她原來也是搞藝術的,在芭蕾舞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扮演僕人奈莉,這已經很不錯
了。為什麼要巴巴地跑到廣州來,做這個沒血沒肉的冷鐵羅密歐的美腿小姐?!

俊朗的男孩和兩個美麗的女孩一邊看車,一邊拍照,其間還兼顧着打鬧,他們輕鬆極
了,神情也極為休閒。千姿心想,本來她的生活格局也是這樣的,只是她原本比他們更加典
雅和孤傲一些,芭蕾女神並不要求她的信徒親切和平民化,可見廣州芭團是沒法跟上海芭團
同日而語的,他們才成立了幾天?

可惜她現在退出了競技場,不能與人一比高低了。千姿落寞地走到後排,那兒停着一輛
新版的本田雅廊,徹頭徹尾的黑色調。比較能壓住她失衡的心靈。

丹頂鶴一般的女孩被帥哥追逐着跑向名車區域,輕盈的腳步尚帶着舞姿,長發翻飛,連
揚首回眸中也還是漫不經心,因為她們是藝術圈中的極品,是芸芸眾生里的“勞斯萊斯”。

然而,她們沒有帶走千姿的悵然。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她和母親當時還住在上海愚園路上一套小小的公寓房裡。她哼着
歌從盥洗室走出來,埋頭擦着濕淋淋的頭髮,身上裹着翠綠色的大浴中,她用餘光看見母親
斜靠在沙發上注視着她。

千姿是無限崇拜和敬愛母親,她年輕的時候是漂亮的女中音歌唱演員,形象、嗓音、氣
質堪稱一流,她在懷仁堂演出後受到周總理接見的照片,至今還珍藏在她的像冊里;她出國
做訪問演出,要坐飛機至北京去試演出服;她收到的鮮花和求愛信更是數不勝數……年輕時
候的輝煌,造就了母親一生雍容華貴的特質,即便是她後來穿着深藍色卡其布的翻領衫站在
某中學的音樂教室里,也無法讓人迴避她身上的那種明星風範和優秀女人的神韻。

母親方佩,永遠是千姿的驕做,儘管自她長大後所填的履歷表里,父親的一欄是空白,
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自信心。曾幾何時,她都從舞校畢業了,與母親挽着手上街,可觀的回
頭率也大都是注視母親的。

分進上海芭團,是她涉世後第一個小小的節日,母親送給她一件舊外套和一雙舊皮鞋。
母親對於新潮的東西總是保持沉默,不買也不評論。她自己的東西,顏色也大多是冷調子,
且她從不貪多,零落地總是那麼幾件衣服,穿上去既不扎眼,又已經跟身體有了太多的親
和,相關的程度不是任何一件新靚衫可以比擬的。

後來千姿穿着母親年輕時的外套和皮鞋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報對,竟意外地獲得“最
佳儀容獎”。朋友的祖母是舊上海的名媛,她一服從出這件外套是上海老字號的鴻翔時裝公
司一位姓蔡師傅的手工,傳說此人接活兒甚少,因為他主要服務於影后胡蝶、宋氏三姐妹這
類名門淑女,如今是早已作古了。

鞋子則是1957年崛起的法國名牌聖羅蘭。

朋友的祖母說:“很難想象你這麼年輕就有這樣的品位。”千姿老實地回答:“這是我
媽媽的。”祖母道:“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她是誰?”“她過去是唱歌的,叫方佩。”
祖母笑了,補充道:“女中音。”

千姿興奮地把這一切告訴母親,母親談淡地道,“你想說明什麼?”千姿道,“媽,我
覺得你特別神秘。”“哪有女兒覺得母親神秘的。”千姿沒說話,托着腮幫子注視了一會母
親才說,“你一定有很多動人的故事。”

方佩沒接這個話茬兒,只說,“一切榮辱都會被時間湮沒,歲月無敵。”

小時候,千姿顯露出來的才能是唱歌、跳舞並舉,後來母親幫她選擇了芭蕾舞。然而就
是那個周末,母親突然對她說,“千姿,辭了職改行唱歌吧。”

千姿猛一揚頭,濕發被甩到腦後仍在滴水,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媽,你說什麼?”
方佩重複了一遍,千姿仍不解道,“我在舞校學了七年哪,分到團里也四年了,哪能說扔就
扔,媽你是開玩笑吧?!”方佩搖搖頭道,“我想了好多天,覺得你不能再這麼耗下去
了。”

“只有大戲才能造就明星,可是你們團沒有錢,積累劇目少得可憐,你等了四年,只等
來一個僕人奈莉,以這個速度測量一下你藝術生命的終結-三十歲,最多跳個群舞領舞,你
覺得有意思嗎?”

“機會?機會就更不要談了,你們團那幾個現有的明星,無論是技術水平、表演能力、
壓台的氣質都不是你們這樣的青蘋果可比的,而年齡上她們又沒有完全失去優勢。為了保住
明星星座,她們練功完全是自虐,減肥可以幾個月不吃一口飯……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這
樣做了又有什麼意義?!”

“你的噪音不錯,芭蕾舞也不是白練的,它使你的形體和氣質與眾不同。我們到廣州去
試一下運氣,那裡的音樂人很成氣候,且已具備造星的本領,我直覺你會紅起來。”說這番
話時,方佩一直斜靠在沙發上,神情略有一些懶散,仿佛是在決定晚餐吃什麼。

空白了好一會兒千姿才說:“我想團里是不會放我的。”

“那你就留下來,”方佩笑道,“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可能挽留你。”

結局果然如此殘酷,團里根本就不缺四級群舞演員,舞校年年都會輸送這類人選。千姿
沒有為芭蕾舞反倒為這一結果難過得流下了眼淚,她練功也是非人道的啊,夏天穿着密不透
風的塑料衣一練就是幾個鐘頭,冬天腳上綁着沙袋成百上千次地小跳……可是一切,就因為
你不是明星別人就視而不見,連象徵性的挽留的話都沒有。在同行心目中,只有殉道才是合
理的,即便是芭蕾生涯中註定只能跳群舞,也不可以選擇背叛。

千姿心裡覺得委屈,但愧疚卻是一點也沒有了。

母親摟住她的肩膀說,“不要幻想着每一時刻都有溫情。這個結局已經很好,至少讓你
迴避了一種平庸的命運。”

接下來的事是母女倆準備深入南方的行裝。

方佩因為身體不好,風濕病加上十年乙肝的歷史,所以在家吃勞保已有兩年,根本不用
回學校去請假,千姿辭了職,也一心只想快些離開上海,仿佛對不起她的不僅是芭團,整個
上海都讓她寒了心。

方佩取出了全部的積蓄,加上所住的小型公寓房租給一個臨時來上海炒炒股的台灣商
人,先拿下了一年的房租,台灣人臉面總要大些。人要外出,有錢傍身是第一要緊的。千姿
不聽地問母親,“我們可是連後路都沒有了?”

“當然。”方佩想都沒想,一面裝箱一面說。

“萬一我唱不出名堂來呢?”千姿心慌意亂地盯審母親說。方佩仍埋頭理箱子,“你的
嗓音,比起許多天皇級歌星不知好到哪兒去了。”“可是要成為明星不光憑嗓子……”“那
就更好辦了,作秀總比天生一條好嗓子容易多了。”

千姿不再說話,但她覺得母親的這次的大動作非同尋常,這實在是女人很難決斷的事,
拋棄自己最熟悉且看上去並不壞的職業,盲目地撲向一個陌生城市的未知,母親到底是怎麼
打算的?

完全是在恍恍惚惚之中,千姿隨母親來到了廣州。

舅媽開着紅色的夏利到機場去接她們,這是個小巧玲瓏又有着幾分精明的女人,一身火
紅的套裝裙,黑色的高跟鞋足有三寸,手袋也是黑色軟皮的。這類長相的女人如果多話就會
莫名地令人討厭,還好,她話少並且熱情有度。顯然她對方佩也是無比敬慕的。只說,方源
晚上才能從香港趕回來陪你們吃飯。

母親微笑地點點頭。

舅舅名叫方源,是做電子生意的,在城郊有廠,由舅媽主理,他自己則負責外銷和內銷
這一塊,所以總是常年在外面跑,錢也是掙到一些的。

夏利轎車開到天河西路一座高層建築的門前停下來,千姿和母親下了車,看到樓門的一
側有四個燙金大亨:悅康大廈。裡面有電梯,舅媽帶她們到了十二樓。

是一套三房兩廳的公寓,中等的裝修,普通的家具,但顯然沒人住過,乾淨得很。舅媽
道,“買這套房本來是想保值的,結果這幾年房地產不景氣,樓價不跌已經不錯了,還談什
麼升值?!租出去又可惜,不如你們來住,去去生氣。”母親道,“我看四周環境蠻好的,
幹嗎你們全家不搬過來住?”舅媽笑道,“老房子住慣了,再說大姐,你也知道方源,他是
能省事就省事,這邊我叫他好好裝修一下他都不肯,你們也只好將就了。”

大夥又寒暄了幾句,舅媽交待了洗衣機、熱水器等家電的用法便匆匆告辭了。

千姿對母親說,“舅媽人蠻大派的,過去她陪舅舅到上海來,只覺得她喜歡穿廣告色的
服裝,別的一點沒印象,一接觸倒挺好的。”

方佩道:“了解一個人需要時間,怎麼幾分鐘你就覺得她人好?”

千姿道:“媽你最近說話都像是開講座,每句話都是人生指南。”說完嘴巴嘟起來。

方佩笑道,“角色不同了嘛,從今天開始我做星媽,當然跟普通的母親有所不同,換了
程序。”

母女兩人歇也沒歇,便開始動手布置清簡的家。

接下來的事情就相當不順利,按母親周密的計劃,首先是要找到星海音樂學院師範系的
余教授,請他指點一下千姿的聲線和唱法,至少要有半年的訓練,才不至於讓人感到千姿是
新手。

方佩離開上海之前,動用了自己全部的社會關係,帶了十多封熟人的介紹信、舉薦信到
廣州。當時她還曾為千姿打氣,說,感情也需要投資,目前是零存整取,這些信中只要有一
封起作用,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母親最先拿出了自己的音樂老師寫給余教授的信,他們是多年的密友,信的分量也就不
同些。千姿唱歌不是從頭學起,只要名師指點,一經升起便會不同凡響。

然而余教授一周前突然中風,住進了省人民醫院心腦血管專科。

方佩還是備了禮品買了功花帶着千姿去醫院探望余教授。路上,千姿不解地間母親,
“他現在不能幫助我們了,我們又不認識他,為什麼還要找這麻煩?!我們趕緊另想方法才
對。”方佩道,“做事情要有頭有尾,代表我的老師去探望他一下,並不是太難的事。”

方佩又補充說,“你們年輕人處理問題太實用了,到頭來發現自己是熊瞎子,通訊錄上
是一堆毫無用處的電話號碼,碰到困難才發現找誰都不合適。”

千姿想了想,望着母親不說話。方佩也回望了她一眼,那意思是希望她記住自己的話。

隔了兩天,母親帶千姿去朱泓菲阿姨家。泓菲阿姨和她丈夫最早在上海跟母親是一個團
的,後來調了幾個單位,最終落腳在廣東輕音樂團。泓菲阿姨仍唱花腔女高音,她的丈夫仍
舊是二胡頭架。千姿對泓菲阿姨並不陌生,當年她也曾與母親齊名,很紅了一陣子,她人又
生得漂亮,圍在她身邊打轉的男人不少,可她還是找了樂隊的二胡-一個老實巴交的小伙子
喬木,人稱喬二胡。

那個年代除了講政治上清白,再就是愛情至上了。錢被看得很輕很輕。

泓菲阿姨還是蠻熱情的,先把喬木叔叔推到門外去買菜,自己附庸風雅地把咖啡壺找出
來煮咖啡豆。她看上去胖了,老了,但仍保留着一點點美人胚子的痕跡,說話的神情比較夸
張,配上一頭捲髮和一件大花毛衣,看着直讓人眼暈。關上門泓菲阿姨就抓住母親的手感嘆
起來,“方佩呀,我們倆這輩子走的彎路可太大了。”

母親習慣地笑笑,泓菲阿姨道,“以咱們倆當時的條件,什麼樣的人找不到?司令員的
兒子追你,參謀長死了老婆追我,那些外貿局長、處長根本排不上,什麼旅美華人,那在我
們眼裡個個都是特務……結果怎麼樣?!咱們就是這個下場,我算是找了根木頭,你呢,青
春歲月獨守空房……”泓菲阿姨說着說着突然難過起來,眼眶裡湧出一泡淚。母親道,“喬
木對你不是蠻好的嘛,整天被你指揮來指揮去的。”

“他還敢對我不好嗎?!”泓菲阿姨恨道,“你就看他這點本事,每回調房子都沒有我
們,他的職稱也被人擠掉了,家裡負擔又重,不是弟弟上學就是妹妹治病,我們自己還有兩
個孩子,你可以想想過的是什麼日子……”

千姿四周圍看了看,的確泓菲阿姨的家很小,房子又是簡易的框架結構,破敗得一塌糊
塗,因為所有的家具、電器等都擁擠在一塊,情趣當然根本就談不上。

泓菲阿姨繼續說:“還記得季潦潦吧,大合唱站最後一排,從來咬字不清楚,嘴裡像含
了塊蘿蔔似的。人家多明白啊,趁着年輕嫁到香港去了,現在不知道有多闊,在從化溫泉還
買了別墅呢,上回接我去她那玩開白色的寶馬,她家保姆的衣服都是皮爾卡丹的……你別
笑,真的,哪天我給她打個電話,她要知道你來了,沒準多高興呢。”

母親跟泓菲阿姨在一起,儘是泓菲阿姨說,她根本就插不上話。此時泓菲阿姨手撫着熱
咖啡杯,無限神往他說:“我要是當了參謀長的小老婆,現在決不至於這麼寒酸,那時怎麼
就沒人跟我說有錢有勢的重要性呢……”

正說得盪氣迴腸,電話鈴響了,是泓菲阿姨的女兒曉菲打來的,說的好像是走穴的事,
泓菲阿姨反覆說:“你爸爸的二胡獨奏他們為什麼不要?你要強調是高水平的……什麼?連
上我的獨唱都很勉強……他們懂個屁,他們有什麼檔次?!”說完氣憤地掛了電話。

曉菲已經是廣州比較有名的簽約歌手,照片在報刊上不時露頭,當然還沒有成為頂尖人
物。

泓菲阿姨的思路也是跳躍性的,先前還在談論金錢萬能,掛了電話突然問母親:“方佩
你想不想走穴,我來聯繫,也掙點錢嘛。”母親搖搖頭道:“我倒是想請曉菲向太平洋音像
公司推薦一下千姿,不見得馬上簽約,試一試也是好的,這回到南方,希望千資能在歌壇發
展,”泓菲阿姨想了想說,“也對,跳舞是沒多大希望的,廣東的歌壇還是蠻活躍的,到時
我跟曉菲說說。不過你也別抱太大的希望,南下來唱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太平洋音像公司
是屬於資深的,什麼人沒見過?不太容易動心。”她看了看千姿,自然又要誇她漂亮。

千姿心裡涼了半截,明顯地,泓菲阿姨不願曉菲多一個競爭對手。太平洋旗下的歌手已
經夠多了,要實力、要漂亮的都有,再引見一個千姿,誰都知道音像公司喜歡新鮮面孔,力
捧誰還不一定呢。千姿看看母親,倒像是沒有什麼感覺似的,依舊陪着泓菲阿姨聊天。人都
是很自私的,老了就更自私,多少年的交情會因為一點點的利害關係付之東流。

後來也吃飯,也喝酒,泓菲阿姨的熱情只升不減,還要喬木叔叔拉二胡助興,幸而被母
親制止了。她卻半醉地說,“你拉你拉,沒入欣賞你我和方佩欣賞你……對不對?方佩。”
還把胸脯拍得嘭嘭響。

可是千姿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泓菲阿姨不過是在作戲給母親看。她在內心裡已經決定
不幫助她們母女倆了,所以她會愧疚,人的熱情常常是愧疚激發起來的。

回到家已經十點多鐘了,一路上像是約好了一樣,千姿和母親都沒有談到泓菲阿姨。

洗完澡睡在床上,雖然很累了,但是千姿仍舊睡不着,她爬起來,跑到母親的房間,在
她的身邊躺下。

老半天千姿才說,“媽,你明明知道泓菲阿姨不會幫助我們--你是很了解她的,幹嗎
還要去碰釘子?”

方佩道,“我覺得時間會改變人,如果我什麼也不說,怎麼知道她改變了沒有?!”

千姿沒說話,用頭抵住母親的肩膀。母親委婉地說:“這個世界有險惡,你不能永遠呆
在象牙塔里,不能永遠做舞台上和生活里的天鵝。”

“我們現在怎麼辦?”千姿心虛地說。

“睡吧,會有辦法的。”母親率先閉上了眼睛。

千姿怔怔地正待想下去,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雪亮,她連忙起身離開雅廓轎車,看見車場
經理陪着一群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來拍展銷會現場,強烈的燈光像探照燈一樣掃來掃去地找最
佳位置。經理招手叫美腿小姐都過來,年輕的女孩們嘰嘰喳喳地擁到鏡頭前,經理擇着手
說,“蹲下蹲下都蹲下,別把車擋住了!”在他心目中,汽車才是真正的美女。混亂之中,
千姿落寞地離開了現場。

她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升降台上,看着水銀燈下的女孩子像道具一樣被人搬來搬去,面部
卻露出無比的歡欣。而她的現狀與當明星,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她真不知道母親義無返顧
的勇氣從何而來。

一個瘦高、長相有點懶洋洋的男青年提着捆電線從她身邊走過,接好電源之後又忙着布
線,幾股電線亂糟糟地纏在一起,他甩了幾次都沒甩開,只好又跑過去動手解。他穿一條牛
仔褲,上身是石灰色的舊絨衣,背後有四個淺淺的草書:上海交大。

這四個字倒是吸引了千姿的視線,她的目光始終追逐着男孩的身影。

攝像師、燈光一幫人拼命地催,男青年只能加快動作頻率,又是忙中出錯,他用上海話
罵了一句,操那。

千姿情不自禁地跑過去幫他理電線,因為自己境遇不佳,所以格外地同情小人物。兩個
人動作到底快些,很快攝像區域燈光普照,又是一片熱鬧地拍起來了。

男孩也沒謝她,只衝她點點頭。她用上海話問他,“你是上海交大的?”男孩覺得有些
意外,忙點點頭道,“你也是上海來的?”千姿嗯了一聲,沒提自己是芭團的,覺得掉價,
男孩會以為她是給刷下來的,要不就是到南方撈錢的。可是男孩這時打量打量她說:“跳舞
的吧?”千姿又嗯了一聲,再就不知說什麼了。

那邊有人在喊:“簡松,簡松,過來舉燈。”

男孩答應了一聲,便轉頭用上海話對千姿說,“完事了我過來找你。”說完就跑去打燈
了。

下班後,千姿換了自己的衣服走出來,也是一條牛仔褲,上身是高領薄毛衣,黑色,外
加一件牛仔背心,雙背帶的皮包也是黑色的,腳上是一雙黑色戰鬥靴。因為她身材好,看上
去簡單、悅目。

果然簡松在大門口等她,見了面兩個人很時髦地互相嗨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進了快餐店,簡松說,“我們AA制吧?”千姿道:“算了吧,我請你,我心裡悶,想
找個人說說話。”

簡松只要了兩塊炸雞和一聽啤酒,千姿也要了酒,外加薯條和漢堡包。

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看上去都有些沒精打來的。千姿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簡松
說:“那後來呢?”千姿說,“後來我和媽媽跑了幾家信託商店,比較來比較去,買了一架
七成新的二手鋼琴,請調音師調好,媽媽每天在家裡教我練唱,她理論上不行但經驗很
多。”

“但是唱歌不能從早唱到晚,其實每天好好練兩個小時也就足夠了。我們在廣州的衣食
住行需要錢,媽媽看到報紙上招聘美腿小姐,條件特別苛刻,還要量三圍,跟選美差不多。
但是月薪有三千元,我只能先干着再說。”

簡松轉着酒杯道,“你媽把你當搖錢樹了。”千姿道,“你不能這麼說,她都是為了我
好,這我知道。”簡松道,“她為了你好,就應該讓你跳芭蕾舞,出不出名是次要的,那樣
你就可以一輩子生活在夢裡。廣州多現實啊,我在電視台見得多了。漂亮一點的女孩子都覺
得自己能成星,為了拍一個MTV,跟誰睡都行,那你不完了?!”

“沒那麼嚴重吧?!”千姿疑惑道,“我媽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憑本事出頭。”簡松
笑道,“可是誰會來跟你拼本事、拼實力?!你怎麼跟你媽一樣幼稚,他們那一輩人老了,
唯一的出路是自行退出歷史舞台。”千姿氣道,“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你要是見到她,說
不定還會愛上她呢!”“那我相信,只要她有錢,什麼樣的愛情都有可能發生。”

千姿收拾黑背包準備奪門而出,一張臉板得鐵青,心想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

坐在對面的簡松站起來,隔着一張窄桌抓住千姿的胳膊阻止她,“怎麼真生氣?!連玩
笑都開不得還出來闖什麼世界。”千姿不理他,一味地要走。簡松道,“你總得聽完我的經
歷再走吧,要不然也欠公平。”千姿甩開他的手,坐直了身體,眼睛卻望着落地玻璃窗外。

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沿街的小販檔口亮着一片燈火,行人匆匆地自快餐店門口川流不
息。看自行車的鄉下丫頭在跟兩個無所事事的保安打情罵俏,不知什麼地方用高音喇叭放着
類似“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疼”這種失戀歌曲。

整個城市充滿着濫情的膚淺和人造幸福。

簡松空洞的聲音向千姿飄來:“……我是因為分配問題跟學校鬧翻的……隻身南下考上
電視台,以為可以大有作為了,結果分配打雜,連集體宿舍都分不到,我厭倦了與人合租菜
農房子的那種艱苦和嘈雜,可是又沒有退路,走到哪兒都得從底層干起。

“我在大學時也算是潔身自好的,有一個女朋友她一聽我要來廣州流浪就嚇跑了……”
我現在住在一個比我大十歲的女人家裡,她丈夫把她拋棄了,但房子和一切都歸她,她那裡
很溫暖,一日三餐加上熱水澡,這實在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你愛她嗎?”千姿直直地望着簡松,聽得竟然痴了,情不自禁地冒出這句話。簡松笑
道,“你說呢?!”然後側頭點上一支煙,是普通的紅雙喜,千姿並不知道,這種煙是廣州
退休老工人的至愛親朋。

千姿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為自己還不算最差,還有能力同情和安慰別人。

不過年輕人尚沒有互相撫慰的習慣,只彼此獲得了傾吐之後的輕鬆,然後簡松問了一些
上海方面的變化,譬如浦東開發這類熱門問題,都市人的鄉思與眷戀與鄉下人並沒有太大的
不同。

兩個人還是比較愉快地分手,簡松送千姿去公共汽車站。並肩走在一起,千姿看見簡松
手插在牛仔褲的褲兜里,舊校服已經洗得泛白,頭髮蓬鬆向後,不長不短,一切都那麼隨
意,那麼舒服。千姿想到自己來廣州這麼久,從未見過個這麼順眼的人。

簡松並沒有要她的電話,她登上雙層巴士之後,他在夜幕中向她揮揮手,那一瞬間,千
姿有些悵然。

回到家,母親當然不高興,主要還是擔心她的安全。母親跟許多女人不同,不高興時不
是嘮叨不休,而是不說話,不理人,只專注地做自己的事情。千姿急忙洗完手,收拾餐桌擺
碗筷,只不提已吃過一個漢堡包。

菜是很清淡的一葷一素,母親端着湯從廚房走出來,坐下之後慢慢地喝湯,燈下的臉頰
消瘦並且蒼白,千姿心裡不好受,又不知怎麼想起今天的心情和偶遇。

此時的方佩,貼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圓領羊毛衫,鹹菜色的素格長褲,她的裝束以及神色
在千姿眼裡,永遠不是這個時代的。西洋萊熬豬骨湯的熱氣大團大團地升起來並迅速地揮散
開,白色煙霧中的母親仿佛在追思着什麼,更給人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

方佩的確從未跟千姿提起過她的父親羅潛,這是她很不願觸及的一塊舊傷。

少不更事幾乎是所有女孩子在情感上走彎路的因由,方佩也不例外。人的可悲全在於必
循的進化論,總是先犯最原始的錯誤,當時她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年輕、冷艷、有才華又不
乏少女的矜持。她雖然生長在知識分子家庭,但因隨繼父長大,直影響到她與許多東西有隔
膜。

家庭方面的自不必說,後來涉世或與人相處,她從未有過“親密無間”。好的一面是她
自小就沒有漂亮女孩與生俱來的沾沾自喜,她不善言辭,喜歡獨處。

這樣的性格使她在走紅之後身邊也沒有太多的追隨者,不是她不吸引人,而是她太耀
眼,太完美,令許多男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他們不敢離她太近,似乎她一言不發便已經的
傷了他們。

泓菲提到的司令員的兒子曾有一度每天晚上演出都把紅旗牌轎車停在後台外面,那時還
不興送鮮花什麼的,這種氣勢本身就有了威懾力。行伍出身的人喜歡捧名憐並不會讓人大驚
小怪,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司令員的兒子也長得不錯,見人彬彬有禮,這在當時是最吃香
的人選了,泓菲就喜歡追在方佩屁股後面說:“你還想找什麼樣的?!”

對此方佩沒有興趣,不為別的,單單就察顏觀色她已經是無力消受了--繼父的存在本
身對她就是一種持之以恆的訓練,她不恨他,甚至是愛他的,因為他是盡職盡責的父親。但
感情上她又無法與他融合,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彼此都曾努力過,但還不如承認現實的
好。

如果嫁到司令員家去,一定是會加重她身上的隔膜感。她太需要輕鬆和自由了,如果再
加上她自己的才華和美麗,才是她心目中所追求的藝術人生。

一個非常意外的場合,方佩認識了羅潛。

那是她一個人到北京參加匯演,演出是經過精密篩選的,團里送上的四個節目只留用了
一個女聲獨唱,演出完她坐飛機回上海。

飛機起飛時就有霧,飛了將近四十分鐘碰上大霧,再回頭在北京降落已無可能,繼續飛
行又有危險,飛機便在天津暫時降落,這一場罕見的大霧始終不散,居然狠狠地耽誤了四
天。

飛機是笨重的蘇聯造,那也有百來號旅客,都是穿着整齊、體面的人,那時坐飛機有規
定,要證明,價格也是火車的多少倍,一般的人是不會問津的。

開始大夥還繃着,互相只是偶爾客氣地點點頭,然而不要等四天,只兩天就誰也繃不住
了,每個人都找到了發泄不滿的對象和聊天談話的對手。

旅客中看上去最完美一對自然是方佩和羅潛,羅潛高大偉岸、英氣煥發,眉字間透出年
輕人不可多得的沉穩。他是一名上海遠洋公司的三副。

由於長期漂泊海上,他完全不知道方佩是個有名氣的演員,更不知道她正當紅。他只把
她當作最普通的女孩子對待,呵護她,關照她,給她講海上和異國的故事。

方佩太需要這種感覺了,只要是民航通知當天不飛,兩個人立刻跑到街上去玩,看電
影,去找十八街桂什麼祥的麻花,還去勸業場和起土林……內心裡都巴望着這場霧不要散,
彼此都不要回到現實中去。

有次在人流中擠散了,方佩趕緊停下來張望,四野茫茫全是些素不相識的面孔,她真是
手心裡的汗都急出來了,慌得只想叫羅潛的名字。

後來一眼看到羅潛躲在不顯眼的地方望着她笑,真令她又羞又惱,撲上去抓住他,直用
小拳頭捶他也不解恨,便陡然放開他扭頭一個人往前走,像是生了天大的氣。羅潛便趕緊追
上她,左勸右勸她不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滴下淚來。羅潛這才嚇了一跳,主動拉
住她的手,人擠的時候握得緊,人疏了倒也不鬆開,想不出是忘了還是故意忘了。

後來兩個人正式建立了戀愛關係,羅潛還問過方佩怎麼開個玩笑就哭了,方佩道,“一
下找不到你了,以為是夢醒,心裏面好難受……”羅潛捏着她的鼻子說傻丫頭。

羅潛比方佩大六歲,風吹日曬的一點不嫩相,所以追方佩顯得自然而有情趣。

相識和相戀如同《羅馬假日》。

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理應出演類似《魂斷藍橋》的悲劇,這是把美麗愛情變成永恆的唯
一途徑。可惜他們一點阻撓也沒有,羅潛回到上海不久就登船遠航,時空強化了他們彼此的
思念,誰也不可能發現對方不適合自己的地方,堅信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泓菲對於羅潛的出現表現出格外的歡欣鼓舞,內心裡她希望司令員的兒子移情於她,所
以暗示了方佩幾次,方佩也願意成全她,找個機會三個人一塊出去,方佩直言自己已有了男
友,但三個人的關係依舊沒有改變。泓菲有些心灰,後來有一次去部隊慰問演出,被一位少
壯派的參謀長看上,其夫人因車禍已故去三年了。參謀長托人找到泓菲,答應結婚後讓她參
軍、上學、當軍醫。當時的泓菲一身盛氣,思量再三,“做小”總是女人一生意氣難平的
事,縱是有既得利益,到底也是說不響的事,最終還是回絕了。

後來團里比較象樣的女演員都陸陸續續有了朋友,季潦潦更是一聲不吭嫁往香港,她丈
夫到團里來接她時派糖,均是瑞士產的朱古力,鐵盒、精裝,國內根本見不到。

那個男人不僅長得不好,而且矮胖,但是派頭十足。這兩年大款多了,大夥見到戴戒
指、梳油頭的男人不以為怪,那時如同外星人。

喬二胡追泓菲倒是有年頭了,開始泓菲覺得特可笑,只因近處需要有人照顧,比如到外
地演出提箱子什麼的,自然都是喬木的事。但泓菲從未確認戀愛關係,只不陰不陽地吊着,
自己在外面照樣到處撒網,重點培養。希望找到一個條件好且又般配自己的人。無奈都是有
緣無份,再回首時,發現二胡跟樂隊的琵琶手小米關係非同尋常,不僅出雙入對,還總在一
起有說有笑的。漲菲這才暗自掂量,如果這條小魚也跑了,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困難戶,
晚上躲在被窩裡哭了一場,第二天就決定跟定喬木。

結婚之後才知道小米早有一位畫家對象,那麼做無非是友情客串,拉喬二胡一把。

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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