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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爺們兒 (8)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6日16:04:3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庸人


第四章

南下之路

輟學

幾年後,我們在工體的那個夜晚被稱為"五一九"事件,聽來這事似乎和"五四""一二九"差不多,而實際上這不過是中國球迷鬧事的先河。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五一九"如此驚天動地,否則多少會留些紀念的。

下了車我便想起來了,那個在車上跟我吵架的人是麻瘋。幾年來他的模樣變化不大,只是嘴上留了撮小鬍子。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後來我們被關在同一個房間裡,麻瘋竟有意挨着我坐下了。那個房間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大概只有一米五高,人根本沒法站起來。"你是南城哪個區的?"他一臉疑惑地問。

"你住右安門吧?"我斜着眼問他。

麻瘋看着我,竟開始咬手指頭了:"你到底是誰?"

"你爸是外貿局的?"

"是啊!少賣關子,你到底是誰呀?"

"張東。"說這兩個字時,我全身像張繃緊的弓,連腳指頭都摳緊了地面。

"張東!"麻瘋像被電着似的,雙手攥拳,猛地站直身子。突然他啊的一聲慘叫,然後抱着腦袋蹲下了。鮮血從指縫裡湧出來,剎時間整個後背都紅了。

牢房裡頓時騷動起來,不少人在罵這房子修得不地道,有的人說等大爺我托人出去再找他們算帳。可過了兩分鐘居然沒人搭理正在冒血的麻瘋。我只得扒着門喊:"有人受傷啦!有人受傷啦!"我前後喊了幾分鐘,警察才慢悠悠地溜達過來。"叫喚什麼?你們這晚上還沒叫喚夠?"我急赤白臉地嚷嚷。"有人受傷啦,血都快流光了。"警察急了:"胡說,這車上沒有受傷的,想越獄呀?"


我一隻手指着裡面:"蒙你是孫子,不信你自己看看。"這時麻瘋已經翻白眼了。警察在窗戶里看了一眼,可能他們也嚇壞了,趕緊把門打開:"怪了!怎麼趴下一個?誰打的?"他們沖全屋的人吹鬍子瞪眼。

有人哈哈笑了兩聲:"這房子是日本人修的吧?缺了大德了,人往起一站就這樣了。還誰打的呢?我們都是苦大仇深的主兒。"

兩個警察對望一眼竟笑出了聲:"活該!叫你們折騰,以前就沒撞過人。"他們指着我和另外一個小伙子:"你們倆把他抬出來。"

"憑什麼叫我去?我又不是他爸。"那個小伙子嫌髒,翻着白眼不動地方。

警察惱怒地一把將他撅在角落裡,然後狠狠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都是吃槍藥長大的?撅着!今兒晚上要是敢換地方,看我怎麼收拾你!"說完他點手叫另一個年輕人:"你抬不抬?"那年輕人實在,馬上把麻瘋的頭抱住了。我抄起麻瘋的腿一起向外拖。剛出門,實在的年輕人就對警察說:"師傅,我真是老實人,下班回家,糊裡糊塗就給抓起來了,你就把我放了吧。"

"你們都老實,那些車也不知道是誰燒的?"說話的警察歲數已經不小了,他邊說邊搖頭:"都是吃飽了撐的,趕上三年自然災害餓癟了你們!"

"您不知道,我連工體的門都沒進去,怎麼會鬧事呢?"年輕人不甘心。"本來我是想去看來着,可咱沒買到票,連高價票都沒買到。"

警察呵呵笑了聲:"那你不回家在那兒晃悠什麼?你呀老實交代還有救,要不你就等着吧。"

把麻瘋送上了急救車,警察又把我們押回來了。我在小黑屋裡過了一晚上,第二天公安局就開始提審我們了。我頭一次進派出所,但二頭早就傳授了秘訣:堅決不承認。反正警察無論問什麼我都一口咬定:"沒幹。"直到警察拿來錄象帶,把扔汽水瓶子的鏡頭播出來,我才啞口無言了。最後我被判了三個月的刑事拘留,高考算是徹底泡湯了。

在拘留所里我又碰上麻瘋了,這傢伙帶頭燒了輛警車,給判了半年。我們見面時他頭上還裹着白布呢,可能是同病相憐吧,麻瘋竟和我很親近。

"真倒霉,怎麼哪回見面我都要受傷?以後出去我們千萬沒見面了。"麻瘋摸着自己的腦袋說。

"這次是你自己磕的。"我生怕他二仇並一仇,仇深似海。

麻瘋苦笑一下:"上次的事,精衛已經替你向我道過歉了,我叔也不許我再找你,要不咱們還真沒完。這回可是多虧了你,聽說是你叫的警察。"

"精衛現在怎麼樣?"我的心一陣發酸,眼淚都快出來了。

麻瘋輕輕挑了下眉毛:"她們家搬城裡去了,聽她哥說精衛正準備高考呢。對了,你今年也要考試了吧?"

我低下頭,今年的高考我是趕不上了,還不知道回家怎麼交代呢。

"快高考了你還出來鬧什麼?"麻瘋居然嘆了口氣。

"你現在幹什麼呢?"我不想再提高考的事了。

麻瘋哈哈笑了幾聲:"我爸為我找了工作,在外貿局打雜,你要是想買點兒出口轉內銷的東西找我,能當次品賣給你。"

我使勁揪了下自己的耳朵,誰知道出去會怎麼樣?老媽沒準會給我下耗子藥也不一定呢。

拘留所的生活還算湊合,大家都是在工體鬧事進來的,平時倒也相安無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抽煙沒火,麻瘋家裡給他送來不少東西,卻偏偏沒有火柴。於是我們向幾個進來給的老炮兒請教,有個傢伙便從棉被裡抽出條棉絮,手指一捻就成了條棉線。然後他把片兒鞋脫下來,棉線放在鞋底兒中間。"搓吧,拼命地搓。"他把鞋遞給我。我捧着鞋搓起來。"快,一定要快。"老炮在旁邊催。我加快頻率,不一會兒鞋底就冒煙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叫搓火,原來監獄裡的學問也挺大。三個月後我還沒弄清楚監獄的事就離開了拘留所,也徹底離開了學校。

學校在出事後的第三天就宣布把我除名了。本來我倒是動過補習一年再參加高考的念頭,但老媽的一頓撣子把兒和二頭的一翻勸教讓我斷了這個念想。其實仔細想想二頭的話也有道理,他說:"你檔案里已經有污點了,明年就是參加考試也是社會青年的身份,除非你考得特好,要不就沒戲,誰敢要你呀?"

我想想也是,只得作罷。"山林那個兔崽子在哪兒?"

"你還不知道?"二頭驚訝得睜大了眼。

"他怎麼了?"我在拘留所里一直記恨着山林,這小子肯定是見事不妙先溜了,最可氣的是你溜也應該叫上我呀。

二頭使勁晃了下腦袋:"他差點成了殘廢,還在醫院裡躺着呢。"

這回我可是真暈了:"他當時沒跟警察動手哇!"

原來我們一起從體育場裡向外沖的時候,出口的一個鐵架子倒了,剛好把山林砸在下面,這個刀槍不入的人當時就不醒人事了,直到警察發現才被送到醫院。我一直衝在前面根本沒注意身後的事,當時現場太亂,也來不及注意。山林的後腦勺給砸開了個大口子,背上的肋骨又斷了幾根,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腳面上的骨頭居然也斷了。後來我們在醫院裡和他談起這個問題,山林自己也說不清楚。好在山林被公安局定成了球迷鬧事的受害者,他們怕死人,醫院罄盡全力,山林出院後竟然一點兒後遺症都沒落下。

如果說山林是"五一九"的受害者,我就更是了。那年我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即將進入高等學府的人轉眼就成了社會青年,我甚至能從鄰居們的眼神里看出這種變遷來。但不管怎麼樣,人總是要活下去的,懊惱也罷,悔恨也罷,指天罵地也罷,怨天尤人也罷,不久我就開始考慮今後的出路了,總不能一輩子賴在家裡吧。父親倒是想過讓我去接班,一來他還不到五十,單位不答應,二來他是街道辦事處的小職員,接受我這個有歷史污點的人也不太可能。於是我不得不在社會上漂了一陣子,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其實那段時間是我這半輩子裡最難熬的歲月。


我無所事事了幾個月,在街上閒逛時碰到不公平的事,經常性地狗拿耗子。不過我的大部分時間耗費在二頭的菜攤上。這傢伙已經是農貿市場的街霸了,提起二頭,據說三輪車槽子裡的魚都哆嗦。有一回我算徹底見識了,二頭簡直比胡漢三都厲害。

剛進臘月,天寒地凍,正是菜攤賺錢的好時節。我在家沒事便到菜攤跟二頭聊天,那天我們一直在聊"五一九"的事,我說第一個汽水瓶子是我扔下去的,二頭說我吹牛,我都快氣紅眼了。"我他媽跟你吹這牛幹什麼,有錄象啊!要不是給錄下來了他們能關我三個月嗎?你賣菜都賣傻了。"我吹鬍子瞪眼。這時附近攤上的菜農都十分驚奇地看着我,似乎我死定了。

二頭倒是沒生氣,他沖大家揮揮手:"看什麼?這是我兄弟,一塊兒撒尿長大的。"說着他又沖我一笑:"你知道我看不見錄象,吹唄!撒開了吹。"

"咱打賭。等山林出院咱們去問他,你要是輸了怎麼辦?"我問他。

二頭摸摸自己的臉:"我要是輸了,我就把狼騷兒那一車魚都送你們家去。"

"送狼騷兒的魚!?……"我哈哈大笑起來,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見一個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生意來了,我不好再打岔。

老太太在菜車邊站了一會兒,青筋暴露的手幾乎把所有的蔬菜都掐遍了。"您來點兒什麼?芹菜、黃瓜、柿子椒,全是早上棚里摘的,倍兒新鮮。"二頭張羅着卻並不熱心。他說過最討厭這種老太太,耽誤半個鐘頭也不見得能掙五毛錢。

"芹菜不錯,怎麼賣呀?"老太太舉着一棵芹菜問。

"大媽,你眼真毒!可着咱這個市場也沒一家的芹菜比我的好,您行,一看就是過日子的。"二頭平時不怎麼愛說話,可來了生意他比誰都貧。老太太笑逐言開:"我下放到農場時種過菜,菜好菜壞我一看就知道,誰也沒想蒙我。"

"是,是,您聖明。八毛一斤,不貴吧?"

老太太跟油葫蘆似的嘴裡呦呦呦了半分鐘:"你這是什麼菜呀?八毛一斤,肉才多少錢一斤哪?以前也就是幾分錢的東西。別太黑,掙錢也得有夠哇……"

我聽得直皺眉,二頭說過芹菜是四毛五進的,他早上三點多就跑到黃土崗,一車蹬回來都快九點了。"您別老說以前的事,以前人都窮得穿不上褲子,現在怎麼都知道穿哪?"我說得不陰不陽。

"年輕人怎麼這麼說話呀,芹菜和穿褲子一樣嗎?"老太太死命瞪着我,那灰色的瞳仁里濁斑累累。"我剛從那邊過來,人家芹菜六毛一斤,我不就是圖個離家近嗎!"

二頭的臉突然沉了下來:"誰的芹菜賣六毛?"

老太太手向市場深處指着:"沒多遠,你們不能一個市場賣兩價兒吧?"

二頭哼了一聲,他的大腦袋使勁仰着:"您帶我去看看,他要真賣六毛,我這一車菜都送給您,我還給您搬家去。"

老太太驚奇地看看我們:"小伙子,我可不是成心找便宜來啦,再說一整車菜我得吃到什麼日子去?"

"您天天吃芹菜餡餃子,幾天就吃完了。您放心,我說話算數。"二頭攙着老太太就要走。"你們幫我看着攤。"他向旁邊的菜攤老闆說。

"我不落忍,你躉車菜也不容易。"老太太良心發現,她不願意動了。

"大媽,我賠得起,我就想看看誰賣六毛。"二頭連攙帶架,老太太也只得跟着走。他們走進市場深處,轉了幾個圈在胡同把口的地方找到了個菜攤,這地方已經快出市場了,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郊區菜農。

"剛才你說芹菜幾毛一斤來着?"老太太胸有成竹地問。

菜農一眼就看見了後面的二頭和我,他的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他勉強從臉上擠出些笑容:"老二你來啦,坐這兒,抽根煙。"

二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少廢話,人家問你菜價呢。"

"芹菜呀,您是說芹菜?"菜農已經語無倫次了。

"可不是,剛才你說芹菜六毛一斤。"老太太一臉得意地看着我們。

"芹菜呀!芹菜--"菜農突然沖老太太梗起了脖子:"誰說了六毛啦?你這麼大歲數怎麼張嘴就來呀,一塊一斤,那還能錯得了?"

老太太大張着嘴,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菜農:"你--你--,挺老實的人哪!怎麼……"

"我什麼時候說六毛啦?"菜農不容她說話:"看你那麼大歲數,不願意跟你一般見識,這麼貴的菜我能賣六毛嗎?我吃屎啦?老二,這是怎麼個茬兒啊?人歲數一大就糊塗。"說着他遞給二頭一支煙,然後殷勤地為他點上。

老太太使勁胡嚕着自己的臉:"誰糊塗?還能是我記錯啦?我孫子的生日我記得真真的。不對呀,不對啦?"

二頭笑着道:"大媽,歲數大了記錯事正常,再說芹菜也不是您孫子,記不住也沒什麼。怎麼樣?還是我的芹菜便宜吧?"

老太太搖搖頭:"便宜我也不買了。"說着老太太皺着眉走了,她邊走邊叨嘮。走到街角時腳絆在一塊磚頭上,差點摔了一跤。

此時二頭來到菜農近前,菜農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菜花兒。"你是誰呀?我怎麼沒見過你?"二頭擰着眉毛問他。

"我,我上禮拜才來。"菜農把整盒煙都遞到了二頭眼前。

二頭一巴掌將他的手打到一邊:"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知道,知道。"菜農弓着身子,從遠處看就跟鞠躬似的。

二頭突然揚起手在他充滿笑意的臉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菜農被打了個趔趄。他捂着臉眼睛裡全是驚恐。"知道你還敢瞎定價兒,活膩歪了你!"說着二頭抬起攤位的一側,一把將攤位搬起來,整攤的菜西里嘩啦撒了一地,西紅柿都滾到旁邊的下水道里去了。"知道了嗎你?"


菜農跑過去,用身體護住自己的菜:"老二,老二,我錯了,我錯了!"

"老二也他媽是你叫的?"二頭抬起腿向他後背踹去。

我趕緊把二頭拖了回來,菜農總算躲過一劫。"算了,鄉下人,跟他費什麼勁?"我說話時,菜農竟投來感激的目光。

二頭揮舞着手臂,他紅着眼叫着:"行情就是你們這幫鄉巴佬搞亂的,就他媽知道壓價兒。要有下回,我就抽了你的筋!"

回攤位的路上,二頭一直憤憤不平,有好幾次他甚至想沖回去再教訓菜農一頓,可都被我拉住了。"你不知道。市場行情都讓這幫老農攪和了,大家全抗着價都能掙錢,可他們老偷着往下砍,欠揍!"

我苦笑不已:"看來北京市政府應該請你當物價局局長。"

二頭的威風在市場上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我們從廣州回來,他的地位才被動搖,那時二頭完全是換了個人。


轉眼已經過了元旦,1986年的春節還沒有到。我和家裡的關係越鬧越僵,老媽甚至揚言要跟我斷絕母子關係。我要不就天天躲在小屋裡不出來,要不就跟二頭去當街霸。

有一回我收到封信,那信封上的字跡熟悉得讓人困惑。我知道自己曾整節課地研究過這字跡,雖然只是個信封,可當時我臉上的皮像液體一樣,一層層地往下流。信是精衛在南方寫來的,她已經上醫學院了。在信里精衛發了不少感慨,主要是造化弄人之類的話。最後她詢問我在哪所學校,有時間就多聯繫。我狠着心把信燒掉了,甚至連她學校的名字都沒敢記,就當這是個夢吧。其實我離開學校連半年都沒有,可在印象里校園生活已經非常遙遠了,不久前還在一起打鬧的同學都成了童話里的人物。

其實我從拘留所出來後,柳芳也找過我幾次。當時我萬念俱灰竟哈哈笑着把她罵跑了。我對女人失去了興趣,連她們的面都不想見。

有天晚上,山林鬼鬼祟祟地鑽進小屋,看見我時他竟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聽着,別說話。"山林穿得很少,抬腿鑽進我被窩裡。"過幾天才出院呢。我先跑出來了,千萬別讓他們知道。"

我把他的頭轉過去查看,傷倒是好了,可他為什麼跑出來呢?"不對呀,上回你不是還說醫院裡的小護士對你有意思嗎?"

山林噘了下嘴,手指頭捻成了一小團:"三千多塊錢醫藥費呢,小護士?小護士她媽也沒意思了。"

我渾身一哆嗦:"三千多?"

"要不我幹嘛跑啊?"山林很不屑地看着我。

"醫院要是找你怎麼辦?對了,派出所知道你們家。"我心裡沒底,一個勁向外看。

"讓他們找我爸要去,反正我爸也沒錢。"山林哼了一聲。突然他又滿臉笑意地看着我:"你猜剛才我在路上碰上誰了?"

"誰呀?紅玉吧?聽說她在銀行上班。"我成心逗他。自從山林流亡以後紅玉又交了個男朋友,可山林一回來那個男朋友卻嚇得失蹤了。紅玉找到山林大吵大鬧,差點把他煩死。最後山林對天盟誓說絕不干涉她的私生活,紅玉才作罷。自此山林一直覺得自己特冤枉:其實我早就對她沒興趣了,這臭娘們兒有病!好象是我死纏着她不放。

"少提她,我噁心。"山林給了我後背一拳。"告訴你,我碰上柳芳了,她一直在你家門口轉悠呢,看見我還裝沒認出來。"

"我知道,放寒假了,最近她老來找我。"我知道柳芳考上了天津大學,所以更不願意見她。

山林不解地看着我。"你也沒那個意思啦?"

"沒勁!"我點上一支煙躺下了,煙頭燒得很快,一個紅色小亮點旋即就化為白色灰燼。我發現自己相信的東西已經不多了,那陣子電視裡正在播放關於一個婦女的電視劇,那女的整個就是二百五,傻得不靠譜,也多虧編劇們能想出來。這樣一個破電視劇居然鬧得人們空巷而觀,現代人是不是都蠢到家了?

過了好久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你總不能老這樣躲着吧?"

"明天我想去河北,你跟我一塊兒去吧。"山林滿臉期待地看着我。

"我可不去種地。"

山林又給了我一拳:"種地?地里能長出金子來我就種。聽說那個倒煙的老闆給放回來了,我找他把那一年的工資要回來,他欠我一萬多呢。"

"不是說判了十年嗎?"我很奇怪,從山林回來到現在不過三年。

"他使錢了唄,弄個保外就醫還不容易?我不能給他白抗一年長工,把錢要回來,咱倆就去廣州,咱們也玩兒批發,誰比誰傻多少?"

"一萬多,他能給嗎?"

"那孫子手裡一百萬也有了,還能在乎一萬多。不給我就玩兒狠的,我是光腳的,怕什麼呀?"山林邊說邊咬牙,最後他竟把我的枕巾團成一團,捏面似的在手裡揉來揉去。"我現在手裡有四千塊錢,他欠我一萬二,咱們就拿這些錢當本兒,一年就能掙上幾萬。跟我一塊兒干,賠了算我的,掙了錢對半分。二頭是蠻幹,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咱們要玩兒就得玩兒大的,越大越掙錢。"

"對半分,合適嗎?"我的情緒已經被調動起來了。

山林斜了我一眼:"甭想那麼多,這事一個人幹不了,別人我又不相信。咱倆正好,玩狠的有我,玩心眼兒有你,用不了幾年咱們就發了,信不信由你。"

"這事叫着二頭嗎?"

"兩人是伴兒,三人是岔兒。二頭的腦子不行,他連帳都算不清楚,這事得找機靈的人干。保證發財。"山林又照我肩膀上捶了一拳。


"河北哪兒?"

"保定。"


我們的本錢

第二天,我告訴父親自己要出去做買賣,老爸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包子,他差點用茶杯砸我。幸好我反應快,說完就跑了,剛跑進胡同,老爸就追了出來,他指着我厲聲罵道:"你要是敢去投機倒把就別活着回來。"

那天我見到山林時,身上只有二十五塊,就這點兒錢還是早上趁老爸不注意從他口袋裡偷出來的。

上午我們跑到蓮花池車站,去保定的長途汽車破得不成樣子。上車時我感覺自己的腿象灌了鉛一樣沉,似乎只要邁上這層台階自己便沒救了。

在六里橋上車時,長途車上的人並不多,司機像拾羊糞似的,一路走一路撿,沒多一會兒,長途車就成了人肉罐頭。半路上車大部分是河北農民,他們一水兒灰衣紅面,嗓門高亢,臉上只要稍有動作,土面兒就會從臉上呼呼地掉下來。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但清楚這幫人都非常健康,如果能洗個澡必定水靈。當時北京還沒有高速公路,長途車像搖籃似的顛來晃去,沒一會兒我便百無聊賴地閉上了眼。山林不敢睡,他身上帶着錢呢。於是這傢伙手按腰帶,機警得像只猴子,眼珠子甚至能轉到腦後去。路況不好,我不一會兒就醒了,睜眼時看見前排客官油黑髮亮的脖梗子上,有幾隻紫黑色的小精靈歡快地跳來跳去。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差點把早晨在汽車站吃的那塊油餅吐出來。

大地越來越空曠了,那年華北地區特別旱,據說是百年不遇的,可後來百年不遇的事太多了,人們也就不當回事了。那年的旱情我深有體會,車得跑好一陣子才能在路邊找到棵半死不活的小樹。土地乾裂了,路邊一塊塊灰白色的窪地里,干土塊兒皺巴巴的,跟我小時候吃過的棒子麵窩頭特像,一掰就碎。放眼望去,幾十里內只有燥熱的灰霧沉重地附在大地上。也許霧的盡頭有森林,最少也得有草場吧?實際上那都是虛幻的。偶爾我能看見幾匹衰微的牲口從霧裡露個頭,垂頭喪氣地在公路邊轉一圈兒就又不知跑哪兒去了。此時我忽然感到時間的概念一下子遙遠起來,天地萬物也許都是靜止的,改變的只是人和上空奔騰翻滾的雲。

滿眼都是枯黃的土地,它無邊無際,連公路邊偶爾閃現的雜草叢也是貧瘠的綠色。我又在懷疑自己存在的真實性了,可看看山林,他挺精神,這傢伙難道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們十來年的作為有什麼意義?我們打打殺殺的為了什麼?引以為榮的記憶或許本來就是堆垃圾,也許有一天它們都會如這路邊風景,在記憶里消失得乾乾淨淨,自己也成了人群中的一處荒涼,連蔓草都不稀罕在此安身。無邊的寂寞在頭上盤着,隨時都會啄食我的頭皮。

汽車在顛簸,車尾捲起大團大團的塵土,從遠處看汽車像尾隨着一條黃色巨龍。它暴虐、狂傲,張牙舞爪且百折不撓,叫人看了不免心驚肉跳。我知道這條龍永遠追不上來,正如這車永遠甩不掉它,除非乘客們情願掉進深淵,粉身碎骨!

現在,長途車的確走在一道巨大的高坡上。下面是毫無生氣的大地

我很久沒抬頭看天空了,沒那個興致。

城外的天空藍得耀眼。我無所事事地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這淡淡的、泛白的藍色那麼深遠,看着看着,我逐漸進入一種虛幻的境界。天空儼然變成了一口碩大無朋的藍色陷阱,我覺着自己由仰視逐漸變成俯視。最終在井裡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也長了雙藍色的眼睛,那深不可測的純潔惟嬰兒獨有。

我一路胡思亂想着,車到保定時真睡着了。山林叫了幾聲,我才迷迷糊糊地跟他下了車,下車時兩腿發軟,差點撲倒在地。

山林很意外:"你怎麼了?"

我使勁晃晃腦袋:"可能是坐車着風了,走吧,沒事。"

"出門在外咱們得驚醒着點兒。原來我跟老闆去廣州的時候,在包廂都不敢睡……"山林背着挎包在前面走。

我們胡亂吃了幾個包子,便在火車站租了兩輛自行車,順着保定的大街就騎了下去。天已經黑了,山林帶着我一直向城外跑,逐漸我們出了市區,路上的行人漸少,後來連店鋪都不見了。我第一次出北京,不免有些慌張:"你這是去哪兒啊?再走就到村里了。"

山林哈哈一聲:"犯法的事能大張旗鼓地在市內幹嗎?快了,就在村里。"

"原來你當了一年多農民吶!沒弄個村姑嗎?"我挖苦他。

山林回頭瞪我一眼:"還村姑呢?天天提防警察,連母耗子都沒心招惹。"

"不可能……"我根本不信。

此時前方真的出現了個村子,我們騎過一片土崗,土崗背面是一個巨大的宅院,有好幾層院子。山林示意我把車停在門口,正鎖車時,院裡突然傳出了驚天動地的狗叫聲,幾條狗的狂吠交織在一起,動靜非常恐怖。

"誰?"有人在院裡叫。

"七哥吧?我是山林。"山林下意識地摸了下腰裡的刀把。其實我身上也帶着刀呢,不過我總想不起來。

"山林?我以為你死了呢!"院裡人帶着濃重的河北口音。大門開了,一條大漢出現在門口,後面的幾條大狼狗一個勁地往他背上爬。他用手電照了照:"真是山林嘿,幾時來的?"說着他把我們讓進院裡。院子坐落在一片空場上,面積足有一畝多,幾條狼狗散養在院裡。"今天剛到,七哥你過得不錯吧?"山林為我介紹道:"這是七哥,沒少照顧我,這是我哥們兒張東。"


"哪兒啊?!要不是他心眼多,我在廣州就讓雷子抓住了。"七哥邊說邊轟狗,那幾條畜生似乎真有靈性,見七哥與我們說話邊再不叫喚了。

山林忽然捅了七哥後背一下:"扳子在嗎?"扳子是山林的老闆,據說以前當過汽車修理工,一把扳子打遍保定無敵手。前幾年開始倒煙了,山林說他玩兒到最大的時候,北京的貨都是從他手裡出來的,手下光馬崽就養了三十多號。不過再厲害的人也有走麥城的時候,前幾年他碰上個北京警察,那傢伙硬是跟蹤了板子五個月,最後判了他十年。

"在,回來三個多月了,前幾天還提起過你呢。"七哥把我們帶進屋,沒給我們讓座,反而把堂屋的後門打開了。他向我們揮揮手:"老闆在後面。"一進後院,我倒真嚇了一跳。這個後院絕不比前院小,院中央是噴水池,停着兩輛小車,正面的一排房子燈火通明。七哥指着房門:"天天打麻將,瞧人家多自在!"

"您不是也挺自在嗎?不操心呀。"山林笑着說。

"敢情,托小哥們兒的福,讓我踏踏實實再混幾年,過幾年我就該死了。"七哥拍着山林說。

我們走進房間,幾個大老爺們正圍在中央玩麻將呢,桌子上放着幾捆人民幣,我頭一次見這麼多錢,有點兒發蒙。玩牌的人抬起頭,其中一個抬頭看見山林便興奮地大叫起來。看到他的模樣,我差點坐在地上,這傢伙臉上有一條半尺多長的傷疤,可怕的是有傷疤的半張臉上沒有表情,嘴唇、眼角拼命地向下耷拉着。明明是衝着山林笑,卻只是半張臉笑逐言開,另外半張臉呆若木雞,嘴成了一個可笑的S形,那樣子簡直怪異到了極點。

"聽說您出來了,我來看看您。"山林可能早習慣了。

"真是來看我的?"扳子臉上又出現了詭異的表情,詭異得簡直無法言傳。此時我突然想起了鄰居許大爺,他得了半身不遂,每天都在胡同里彈棉花,如果把那可怕的背影移植到扳子臉上倒挺合適。

山林撓了撓臉皮:"沒您我怎麼發財呀?"

扳子"嘿"了一聲。"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吧!讓我們先把這幾圈兒牌玩兒完嘍。七哥,你先陪山林他們喝點酒,我過一會兒就來。"

七哥拍了下山林:"走,咱們先喝點兒去。"

他把我們帶到另一個房間,從冰箱裡找出些豬頭肉、小肚,又弄了瓶二鍋頭。山林試探着說:"七哥,扳子還干老買賣嗎?"

七哥為我們倒上酒:"現在不比以前啦,幹這行的越來越多,都是些小崽兒,生着吶!一點兒規矩都不講了。"七哥嘆口氣。後來山林告訴我,當年七哥也是個玩主兒,保定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群架就是他組織的,那次他的腿被打成了七節棍,此後就收山了,不過七哥的名頭一直很響亮。

"都我們這麼大的吧?"我笑着問他。

七哥哈哈一笑:"我可沒這個意思啊,算我說錯話了,這樣吧,我罰自己一杯。"說着他自己先幹了一杯。

"你可別跟他較勁,這位爺自己找茬喝酒都出名了。"山林乾脆把酒瓶子都放到了七哥面前。

那頓酒一直喝到深夜,七哥喝了一瓶半。我們卻一直把酒往地上倒,這時扳子終於來了。"山林。"他拉過板凳,一屁股坐下,兩條腿叉得很開。"我知道你來的意思。"他從腰上解下個挎包。"我身上就這麼多零錢,你看看夠不夠?"

挎包擺在桌子上,裡面是好幾捆鈔票。山林把包抄起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本來我不想找你,可兄弟實在是沒錢。"

扳子擺擺手,很大度地說:"行啦,我明白。當年我窮的時候比你慘多了,再說日後沒準誰求誰呢。"

"我們是小逼崽兒,您能求我什麼?"山林笑着說。

"話可不能這麼說,評書裡不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嗎?對了,北京警察口的人你們熟嗎?"扳子看了七哥一眼,七哥已經趴在桌子上了。

我大聲嘆口氣:"我們要是警察里有熟人,還能混成這樣?我剛給放出來,山林還是在逃呢。"

扳子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我有件事,如果你們倆幫我辦成嘍,看見沒有?"他用手指在頭頂一轉:"這院子裡的東西,你們隨便挑。"

"您不會是讓我們哥倆去砸警察局吧?"我的腿肚子一下就轉到前面來了。

扳子嘿嘿幾聲:"那就看你們的膽子了。"他拿出張照片,遞給山林。照片上是個中年警察,相貌威嚴,額頭高大。我和山林不解地望着他,屋裡頓時安靜下來,甚至能聽見前院狼狗遛彎的腳步聲。"我這回是在北京折的,就是這個傢伙抓的,他是宣武的刑警。誰要是能給我出口氣,花上幾萬咱也不在乎。"扳子的兩個嘴角一起向下撇,乍一看就跟北京猿人似的。

"這口氣怎麼出?"山林問。

扳子又冷笑了幾聲:"最少要他一條腿。"

"他是刑警,有槍。"我瞪了山林一眼。

"背後下手,我就不信他後腦勺也長眼睛。"山林站起來,使勁活動了一下手腕子。"我就恨戴大蓋帽的。"

"好!這才叫北京爺們兒呢。"扳子一口就把瓶子裡的酒幹了。

我不禁咬了咬手指頭,山林這個東西腦子有問題了?跟警察遞葛,是找死!

扳子拍了下大腿:"想吃肉就不怕咯牙。山林,當年我就知道你小子將來得有大出息,沒錯!"

山林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大哥,這可是個擔風險的事,不是說上就上的,我們倆搬您點兒東西有什麼用啊?"


"兩萬,大哥要是少了你的,你把我手剁嘍。"扳子跳起來,他一條腿蹬在板凳上,板凳的另一側立刻翹了起來。他反手從屁股口袋裡又拿出兩捆錢。"這是兩千,你們先拿着花,等完了事我好好請你們哥倆,咱們去白洋淀。"

"那就這麼着,半個月後我們回來拿錢。"山林兩隻手"啪"地拍了一下。

我們走出大院時已經是早晨了,七哥送出好遠,臨分手時還給了山林一條大重九。

騎上車,我一直懶得搭理他。快進城時山林忽然問我:"去南方的車票好找嗎,要不咱們回去找找狼騷兒他叔。"

"幹什麼?"我不解地問他。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倒煙哪!廣州遠了,春節前就算了,我想先去武漢。"山林說得很認真。

我兩手一較勁,自行車吱的一聲停下了。"你不是收了錢嗎?警察的事呢?"

"我要是不答應他,錢根本拿不走,弄不好咱倆都別想出來,那孫子狠着呢。"山林突然把車扔在路邊,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眼淚橫流,好久才平靜下來:"這孫子還以為我是小孩呢,你知道他讓我們找的那個警察是誰嗎?"

"你怎麼知道?"我乾脆把車停在路邊。涼風習習,陽光把天空渲染成一面巨大的撲扇。

"那不是凡人,人家號稱宣武虎警,早年是大成拳的弟子,二、三十人近不了身的主兒。"山林突然嘆了口氣,腮幫子上的肉坑已經癟下去了。"我一直在道上混,早就聽說過這個人。人家在警察口裡名聲可響了,慢說咱們動不了人家,就是趁他不注意真把他打了,往後的日子還能過嗎?"

我感到脊梁溝直冒涼氣,似乎照片上那個高額虎目的傢伙就在面前:"扳子不怕咱們出事把他抖摟出去?"

"這破房子能值幾個錢?咱們一出事他就跑了。"山林向我揮揮手:"走吧,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倒煙吧。"山林手指天空,胳膊掄了一大圈兒:"中國有這麼大,他哪找去?光北京就夠這孫子找的。"

我們又騎上了車,太陽從地平線上跳出來了,它像一個巨大而明亮的金盤子,照得我們睜不開眼。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騎着車問道:"你剛才說的大成拳就是流氓拳吧?"此時我想起了麻六,也許他跟虎警還認識呢。天地萬物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同樣的條件,同樣的身手,一個成了人見人怕的大痞子,另一個是國家機器中最好使的一個零件。

山林點了點頭,此時他臉上忽然出現了迷茫的表情:"咱們把扳子算計了,得小心點兒。"

"你剛說過,中國這麼大,這兔崽子哪兒找咱們去?"我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山林咬咬下唇:"我也不信,他能找到咱們。"


回到北京,過年的味道已經很重了,車站都掛起了歡度春節的橫幅。我們沒回家,直接到市場去找狼騷兒。

二頭挺遠就發現了我們,他一邊揮手一邊笑:"聽說了沒有?聽說了沒有?"

"怎麼了?"我很奇怪。

"狼騷兒住院了。"二頭話沒說完,竟捧着肚子笑起來。

山林使勁捅了他一下:"我們找狼騷兒有事,他到底怎麼了?"

"我跟你說,這大爺的樂兒可大了……"二頭這回笑得竟趴在了自己賣菜的三輪車上。

我們問了半天才明白,原來狼騷兒與工讀學校的同學跑到石景山,在當地碰上個暗門子,那女的看狼騷兒年輕,三套兩套就把他勾住了。完事後,狼騷兒想找便宜便扔給了人家一塊錢,暗門子立刻就急了,拽住狼騷兒跟他評理。狼騷兒卻大大咧咧地說:"老子洗個澡才花兩毛六,在你這兒洗洗頭一塊錢還少哇?"悲痛欲絕的暗門子當場就大叫起來,結果狼騷兒和他同學就住進了醫院。

我們聽完這事也笑得不能自制,山林更是差點把二頭的三輪車弄翻嘍。最後我們打聽清楚狼騷兒所在的醫院,在二頭旁邊的水果攤上隨便抄了些香蕉。水果攤老闆看着二頭,眼睛裡都快流出血來了。

在醫院看見狼騷兒時,他的一條腿吊在床頭的鐵架子上,脖子上鑲了個不鏽鋼圈兒。"兄弟,真夠青皮的,我佩服!我真佩服!"說着我把水果擺在他床頭。

狼騷兒早看見我們進來了,卻一直沒說話。忽然他咧開嘴,放聲大哭起來,眼淚如絕堤的潮水,肩膀夾住不鏽鋼圈一個勁哆嗦。整個病房的人都詫異地望着我們,我更是覺得臉上發燒,於是趕緊安慰他道:"怎麼了?怎麼了?大老爺們兒,至於嗎?"

狼騷兒哽咽着,他拼命咽唾沫:"東子,山林--,你們,你們不知道,你們真不知道--"說着他又傷心地哭起來。

"你????在醫院吃頂着啦?有話就說。"山林急了。

"到底怎麼回事?"我心裡有些不落忍了,二頭的話也不一定全對。

狼騷兒擤了把鼻涕,他眉目通紅,顴骨上跟刷了紅漆似的:"你們是真不知道,他們差點把我打死,哎呦!那麼粗的棍子,有那麼粗哇!"他用手比畫了一個圈兒。

我真不忍心再看他,狼騷兒在菜市口倒賣電影票的情景又出現在我眼前。其實狼騷兒除了愛占小便宜也沒什麼大毛病,可這傢伙太招人不帶見,做的事更是下三流。但他終歸是我們的兄弟,現在弄成這副樣子我多少有些傷心。

山林哼了一聲:"你說吧,讓我們怎麼幫你,石景山那一片我還有幾個熟人,等你出院咱們把那幫孫子碎嘍?"

"早他媽跑了。"狼騷兒終於止住悲聲。"派出所來過兩回了,沒抓到。"

"呦!這麼說你差點成了破獲賣淫集團的功臣?"山林剛剛積攢起來的那點怒火立刻不見了。

我差點用香蕉砸狼騷兒的頭:"就你這破事,報案管什麼用?這叫狗咬狗,人家才不稀罕管呢。"

"那,那怎麼辦呀?"狼騷兒瞧着我們,一時沒了主意。

"怎麼辦也得先出來再說。"我看了山林一眼,示意他快提火車票的事。

狼騷兒的眼淚又流下來了,這回他是無聲地哭,只見眼淚不見動靜。

"老娘們兒也不至於像你這樣吧?"山林看了眼滿屋的病友,本來興致勃勃的大夥立刻把頭低下去了。

"我他媽出得去嗎?派出所把我們家都登記上了,我沒錢連醫院都出不了。"狼騷兒竟開始捶起自己那條傷腿來。

山林一把揪住他:"你爸就不管?"

"我們家的事你們還不知道?我爸喝酒都快喝死了,我也找不着我媽,誰知道她跟哪個孫子結婚了。"狼騷兒盯着自己的傷腿,突然又笑起來:"你們說,我這條腿要是真瘸了,出院我就能在西單路口要飯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他床上:"還記得你倒電影票的事嗎?要飯也是要通過組織的,你胡亂一闖照樣挨打。"

"我他媽都瘸啦,我帶着刀去,我拼了我……"狼騷兒竟像頭暴怒的狗,他屁股一個勁地向上彈,要不是腿吊着非坐起來不可。

"拉倒吧,就你這德行。"說着山林摸了摸自己的腰包。"住院得多少錢?"

"不知道。"狼騷兒放平胳膊,眼睛看着天花板發呆。"聽說還得住三個月呢,天知道得多少錢。"

山林轉向我,我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把頭低下了。

山林悶頭想了想,然後從腰包里拿出幾捆鈔票:"這是五千,我們倆就這點兒,你自己看着辦吧。"

狼騷兒驚訝得七竅俱開:"嘿,你們倆哪來的這麼多錢?不是--"

"是,全是搶銀行搶的,你要是不敢花我還拿回來。"山林伸手去拿錢。

狼騷兒的手哆嗦了一下:"你們放心,我不說這錢是哪來的。"

我指着狼騷兒的鼻子,喘了半天氣,話才說出來:"他們就應該把你那條腿也打折嘍。"

當天晚上我們就找到了狼騷兒的叔叔,他說三天后發車,可以把我們捎到武漢,可一談到往回倒煙,竟半天沒開口。最後我說事成後有他三百塊錢,狼騷兒的叔叔竟笑得連手裡的茶杯都掉在地上了。不過他還是再三提醒我們,一定要小心,而且要和車組其他人搞好關係。

三天無事,我們便商量好先去高碑店小倒一下,山林說得貼切:演習。

第二天我們坐火車到了高碑店,出站右轉大概不到五百米,就是個煙草交易大棚。據說高碑店是當時華北的煙草集散地,雖然倒賣香煙一直是違法的,但利潤的驅使可以讓羔羊剎那間變成豺狼。大棚里是如山的煙箱,幾乎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牌子,有許多煙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商販很多,可來拿貨的人卻寥寥無幾,我和山林進棚時特顯眼。

"有良友嗎?"山林問一個留着鬍子的攤主。

"二七零(27元一條)。"攤主根本沒抬頭看我們。

"二三零來兩件。"山林不動聲色。

攤主這才抬頭打量我們,他手指不停地捻自己的鬍子。"我只有一件。"

"一貨不勞二主,拼點縫兒。"山林一下坐在攤前的馬紮上。"別糊弄我。我可要真的。"

攤主點了點頭,他跑到附近一個攤上邊商量邊指着我們。"那孫子不會騙咱吧?"這個攤主惜言如金的樣子叫我有些不放心。

"他是坐商,我們是行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山林把一隻煙捻在地上。這時攤主抱着個煙箱回來了。"真的嗎?"山林問。攤主坦然地攤開手:"隨便看。山林打開箱子,從箱底掏了條煙出來。他一把將封條撕開,隨便抽出一盒。"真的?"他看着攤主。

攤主從自己的煙堆中又拿出一條:"這條算我的。"說着他把煙扔給我們。

山林拿出支煙遞給我:"嘗嘗。"

我像個品酒師,一口就抽了小半支煙:"真的。"

我們付完款,每人背了一箱煙,轉身就往外走。攤主跑過來把打開的那盒煙塞給我:"哥兒倆路上抽吧。"

我們出了煙草大棚,沿着大路向火車站走。天有些黑了,路上行人很少,我按捺不住興奮,竟小聲唱起歌來。我知道這種煙在北京的市場批發價是三十五一條,也就是說我們倆一天就掙了一百二十塊。我正高興着,前方路上突然出現了四個穿警服的人,他們是從胡同里突然插過來的,事先沒一點預兆。我和山林對望一眼,就跟沒看見他們似的繼續走自己的路。

"嘿,嘿!"四個人擋在面前,一個高個子說:"走得還挺踏實,沒拿我們當回事,身上背的什麼東西?"

"你們是幹嘛的?"我心裡發顫,嘴上卻不能服軟。

大個子推了我一把:"你瞎啦?我們是警察。身上背的什麼?"

"有搜查證嗎?"我被他推得踉蹌幾步,怒火一下子從腳心沖了上來。

"呦!還懂搜查證哪?"大個子哈哈笑起來:"我他媽在街面上混了這麼多年,就你這小崽子也懂搜查證,哥兒幾個,把他嘴撕嘍。"說着他就沖了過來。

這幾個東西保證不是警察,早就聽說有人假扮警察搶劫的事,今天讓我們碰上了。我趁他衝上來,便將腦袋一低,一頭就向他小腹頂去。大個子木墩子似的做在地上,他手按胸口,吃驚地望着我。這時我覺得有人給了我後背一下,可他忘了我背着煙箱。一拳打來,可能是戳了腕子,竟疼得"嗷嗷"叫起來。這時眼前黑影一閃,有個傢伙從側面撲了上來,我咬牙凝神,拳頭擰着勁,轉着圈兒地打了出去。自從麻六教我大成拳的秘訣之後,我就一直在掄胳膊,邊掄邊揣摩麻六的秘訣。麻六的招兒挺管用,拳隨心動,常常能出奇制勝。我根本沒看到拳頭落在何處,只覺得硬硬相碰,"梆"的一聲,那傢伙也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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