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陝西人民出版社工作後,才知道賈平凹也在陝西人民出版社當過編輯。賈平凹當年的同事告訴我,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編輯,沒有編輯過一部像樣的圖書。大家的印象是人不很起眼,但絕對聰明,不得罪人,不惹事生非,一門的心思在寫作上。都斷言,他不離開出版社,就不會有那麼大的成就。也有人假設,平凹若是一直干到現在,出版社光“吃”他就足可高枕無憂了。陝西人民出版社總編輯朱玉先生宴請賈平凹,有人舉杯時說:“賈老師,您要還在我們陝西人民出版社工作,該是什麼樣子呢?”在座的都是編輯,我就接過話說:“沒有懸念。職稱:副高級;職務:副處級!”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說這話不是幽默,是事實。當編輯就是為他人做嫁衣,再有出息,也是編輯。現行的出版社體制,也許有利於作家誕生,卻不利於作家發展。平凹是寫作天才,就應該有適合他發展的崗位。1982年,平凹調入了西安市文學聯合會。可以說得其所哉,所以幸哉!
1991年冬,因為與孫見喜先生編輯《賈平凹散文精選》,我隨他第一次去拜訪賈平凹,至少有三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的是一敲開門,平凹竟腰系了圍裙,臉上、手上都是麵粉。他說他正在揉面,中午準備吃油潑扯麵。我跟他進了廚房,說:“賈老師,沒想到你還親自做飯!”他笑起來臉如蓮花,說:“我不光親自做飯,還親自吃飯!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須自己親自去做才有意義,譬如吃飯;有些事呢只有親自去做才有意思,比如戀愛!”此前聽說他不善言辭,不好接近。如今一見面就說笑,平易而幽默,這是我的第二個沒想到。告別時他主動送了我一本他剛出版的《抱散集》。這是我第三個沒想到。
後來越接近,“沒想到”的越多。每一次訪問,他的大堂或者上書房都高朋滿座。這一撥人坐猶未穩,那一撥人已經推門而入了。正說着話,不是電話鈴響了,就是手機響了,幾乎沒有消停的時候。這個叫吃飯,那個請赴宴,幾乎天天有飯局,我曾忍不住問他:“你煩不煩?”他無奈地笑,說:“煩很,卻沒辦法,都托熟人,擋不住麼!”就這,還有人背后里罵他架子大。實際上平凹從不擺架子。他說:“我吃虧就吃在最不善於說‘不’!”常常心裡想說“不”,話一出口卻讓人感覺不像“不”,所以常有人被拒絕,卻仍然找上門來。有一位朋友上門買字,等字寫好了,卻說沒帶現金,去時煞有介事地留了借條。之後多次上門,不提錢的事,平凹自己也不好意思啟齒。忽有一日,平凹發現借條不翼而飛。他氣恨恨地說:“你沒錢明說麼?我真就鑽進錢眼了?這種人我最恨!”話是這麼說,人家過半年又來了,他依舊笑臉遞煙,不再提借條的事。
忙,說明平凹有人氣。一次,陳彥開完省文代會歸來,朋友請他喝茶,他繪聲繪色地轉述文聯選舉,說:“大會宣布主席、副主席當選名單,念到趙季平,掌聲;念到陳彥,掌聲;念到其他人,掌聲;惟獨念到賈平凹,掌聲雷鳴,久經不息!”陳彥感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稍不留神,平凹就有新版圖書問世,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各種文集以及書畫集。朋友都納悶,他那麼忙,還玩牌,哪裡來的時間?哪裡來的精力?朋友問我,我說:平凹是天才,天假其才,創作就事半功倍,這為他贏得了一半的時間;悟性奇高,總能見微知著,化腐朽為神奇,寫的、畫的就不同凡響;忙碌在常人是一種負擔,在他卻是一種生活的個性體驗,一種生命不能逃避之重,一種創作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即使休閒娛樂,他也能“一心二用”,於身心解脫中盤算自己的奇思妙想,一旦靈感上頭,必然找個藉口離去;他還能隨機應變,車上、廁上、床上,照樣速寫文章。一次筆者約他寫一篇散文,他說:“你來拿吧!”去了,他卻在打麻將。問他文章呢,他說:“你先去參觀我的收藏。”他的大堂書房三室一廳,加上過道、廁所、廚房,都擺滿了古董文物,抬腿動臂,都得格外小心。一轉身不見了他,朋友說他上廁所了。左等右等他才出來,手裡竟拿着我要約的稿子,密密麻麻寫滿了一片紙的兩面。我就笑他:“你寫作還有這個怪癖呵!”他說:“我不躲進廁所,這伙虎狼之友能讓我安坐案頭?”這,就是平凹!平日但凡求字求畫的,他不急於完成,總要等哪一日家裡朋友多又趕不走了,才提筆展紙,說:“我欠人的字,人家要來拿呵!”朋友就聚集他的案頭。看他寫字作畫,也是一種享受。
對平凹字畫,一方面有人“砸”,說一錢不值,或說是沾了名的光。另一方面又有人“求”,“求”之不得,也“砸”,說平凹是嗇皮加錢迷。平凹呢,不氣不惱,反而說:“砸我,其實是捧我!替咱揚名麼!”上世紀90年代初,平凹是有求必應,“求”的人多了,不免窮於應付,疲於奔命,他就寫了個“潤格告示”,掛在門背後,顯然還有點“不好意思”。然而,“求”的人仍多。1996年伊始,平凹修改了自己的《潤格告示》,堂而皇之懸掛在客廳的正中央。他說:“自古字畫賣錢,我當然開價,去年每幅字千元,每幅畫一千五,今年人老筆亦老,米價漲字畫價也漲。”隨即開列了詳細的“潤格”價目表。這一招果然靈,平凹真就“清閒”了一陣子。怪在越是這樣,平凹的字畫越是一路看漲,所謂《潤格告示》也跟着年年換版本,單今年的字標價已逾萬元。褒也吧,貶也吧,反正市場鍾情他。當今大名人多的是,不是誰名氣大胡寫亂畫兩下就能賣個好價錢。賈平凹字畫一看就姓賈,這就是他最大的優勢。
老子說:“大象無形。”平凹做人就如他的字畫,俗中藏大雅,拙中見大巧。今年早春二月,平凹為藍田山悟真寺門樓題寫了匾額。掛匾那天,風和日麗。院子裡堆着一個雪人,是寺中住持杏雲法師的傑作。平凹一驚一乍:“這是佛麼!”與雪人並肩站了,請攝影家木南照相。周圍人見狀,也爭相與雪人合影。掛匾的時候,有人響了一串炮。杏雲請平凹為匾揭彩,平凹說:“揭彩也要響炮的。”卻沒有了炮,平凹就貓腰從地上撿了一個炮,說:“一響也是響。”自己用煙頭點響了炮。今年初夏,我寫了篇文章名曰《賈平凹》,平凹看了後對木南等在場的朋友說:“吹得太好了!”又說:“我改一個字!”我的原話是:“你說我愛錢,我就愛錢;古今中外,有錢人才不愛錢。”平凹刪掉了“不”字,原話就變成了“你說我愛錢,我就愛錢;古今中外,有錢人才愛錢”。不等大家回過味來,平凹又作進一步解釋:“有錢人愛錢,所以才有錢;窮光蛋不愛錢,是因為沒有錢;窮大方是沒錢了才大方。愛情也是一個道理:愛情,才有情;不愛情,情從何而來?”眾皆拍手稱妙。
大象無形,所以才顯示出另一種可愛。去年春,平凹去看黃河古道,見有滑索可以通過峽谷,就要“體驗一下”,陪同人忙阻擋,到底沒有阻擋住。滑過去後,當地農民聽說是賈平凹,都咂舌頭,說:“大人物里也有二杆子!”轉眼到了夏,我陪平凹去看戶縣農民畫展,平凹瞧見龍窩公司總經理趙明理脖子上掛着一枚玉佩,雕着佛,就要到手裡,端詳了良久,說:“太繁瑣了,系的紅繩沒必要那麼粗。”說着,也從自己脖領下取出一枚玉佩,大家湊到跟前一看,竟是個陽物,圓潤光滑,小巧可愛。平凹故作鬼臉,逗得大家直樂。笑問來歷,平凹說:“這物是古代的。玉的質地一般,但一經磨化,就十分地可愛了。”我說:“也只有你帶了這妙物,才越發顯示出了其可愛。”一位摩登女士立即挽了平凹的胳膊,說:“其實賈老師才可愛呢!”過了若干天,平凹接到那位女士發來的短信,“我”和“你”中間夾着兩個英文字母“ks”,平凹問我何意,我搖頭。馬河聲說:“好像讀‘啃死’,可能是吻的意思。”平凹特別高興,像頑童一般,歪縮了脖子半捂了臉,故作醉態。又過了若干天,我們去電視台參加一個慈善活動,結束時平凹說:“咱不吃他們的飯,我帶你們去吃好飯!”在步行去一家飯館的路上,平凹取出電視台贈送的幾樣小禮品,一邊走,一邊看,到飯館了還打開看,好像一個孩子得了玩具似的。吃的是水盆羊肉,平凹結賬,一共49元,他故意裝出大方的樣子說:“50,不找了!”大家都笑他:“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也笑起來說:“不是四百九麼,要是四百九,我一定給500!”一旁的魯風對我說:“平凹有此心態,一定活過一百歲!”
可愛,所以才有情趣,這是平凹真正的魅力所在。他自稱不會說話,實際上他不但“會說”,而且說得相當“文學”,讓人覺得大師就是大師。一次,畫家邢慶仁請客,滿座皆是文化界名人,李蕾挨着平凹,平凹掏出通訊錄,要記李蕾電話號碼,李蕾說:“記也白記,到時候又忘了。”平凹說:“你是冤枉我呢,我恨不得每頁上都記下你的電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邢慶仁說:“我只恨自己不是個美女!”談笑間,一尾鱸魚上來,李蕾說:“賈老師,吃魚!”平凹說:“我不吃!”李蕾問故,平凹說:“我嫌它丑!”李雷手掩了嘴笑,說:“你也太大師了,吃魚還要挑美醜?”平凹笑道:“狼吃人也挑美醜,你信不?不信我和你打賭:我們這夥人要是遇見狼,第一個被吃的肯定是你!”說得大家哈哈大笑,李蕾笑得掏出了手絹擦眼淚。馬治權舉行個人書法研討會,輪到平凹發言,他說馬治權書法“比較平靜”,“不老”,“大方”,前途“不限量”。又說馬治權有“藝術家性情”,善於自炒,但“炒作得可愛,讓人不反感。”他還強調:“愛名是可愛的!”同樣的話出自他的口,就別有了滋味在裡頭。
可愛的人必定善良。只要出自善,平凹明知是“當”,也會“上”。早年,朋友的孩子上學或招工,只要說有平凹一幅字就能搞定,平凹一般不會拒絕。我的家鄉藍田縣托我請平凹題詞,按行規應付1萬元潤筆,我說藍田是貧困縣,西安晚報登藍田的招商廣告都免費,平凹說:“黨報免費,咱也免費!”過後不久,他慷慨地題寫了“關中勝地”四個字。2003年國慶黃金周期間,西安中學舉行學生藝術節,托我請平凹親臨一次文學沙龍,與學生作現場交流,平凹說日程活動已安排滿,無論如何也抽不開身。我說:“知道你忙,不過請允許我講一個故事。一次,某國元首訪問美國,按照外交禮儀,總統克林頓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去接見,偏巧在同一個時間,有個孩子夏令營活動請總統參加,克林頓毫不猶豫地首選了孩子。”平凹說:“這一定是你編的,編的好。你讓學校放心,到時候我一定去!”到了藝術節那天,平凹果然從商州趕了回來。
2004年夏秋兩季,我與木南先生曾經四訪平凹故里棣花村。聽村里人說,平凹從小就矮瘦,乖巧,勤快,愛讀書,不惹事。不論做啥,都要比人強。比如給豬羊割草,人小卻貪多,背一背簍草,只見草在動,不見人形。過丹江對岸山上割草,夏水漲而漫過腰,平凹每次背了草過河,遠遠看去,只見草在水上漂。平凹說:“這就是個子矮的好。水浮着,一身輕,比走路舒服多了。”
村人一致的看法是,平凹當年去苗溝水庫勞動,是他個人命運的轉機。當時因為他毛筆字好,工地上讓他負責刷標語。又因為他表現好,當時的人民公社推薦他上了西北大學。對如今出了名的賈平凹,村中有微辭者,嫌他不給鄉黨辦事。也有人為平凹辯護,說村里事難辦。平凹弄了10萬元給村里修路,路沒修好,10萬元沒有了。這就好有一比:平凹好心送真經,卻被歪嘴和尚念歪了。
如今的賈平凹可謂家喻戶曉,偏偏棣花村有人不知道。一夥婦女在二郎廟燒香,問她們讀過賈平凹書沒有,有兩個中年婦女轉過頭嘀咕:“賈平凹得是新來的鄉長?”我們去丹江河邊看日落,見三位老鄉趕集歸來坐在地上歇息,問他們可知道賈平凹是幹什麼的,其中一位說:“好像是記者!”另一位立即糾正說:“是作者,寫書的,出的書一拃厚,比記者牛!”到底記者“牛”,還是作者“牛”,三個人還發生了爭執。
也難怪。參天大樹只有站遠了才能看得清楚;身在樹下,望眼的是一片樹葉和樹葉底下的陰涼。賈平凹已成參天大樹,許多人就在這棵參天大樹下一邊乘涼,一邊說風涼話。但參天大樹就是參天大樹,下些毛毛雨,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