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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八艷之柳如是的愛斷情傷---ZT
送交者: 小小妖女 2007年04月24日21:05:3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作者:去歲

  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紅樓夢》裡的晴雯,輾轉着被賣了幾道,家鄉父母皆湮沒於懵懂雜沓的記憶里,山高水長,無從回望。她官方履歷的第一行,是從盛澤名妓徐佛家的“瘦馬”說起。
  
  所謂瘦馬,即未成型的小馬,骨架瘦小,毛色暗淡,很沒有看相。但要不了多久,它就會長大,出落得丰姿綽約,一如少女的化繭成蝶,所以,那些身量尚小未可形容之際即被牙婆買去,調教之後供應大戶人家為婢為妾的黃毛丫頭,被稱為“瘦馬”。
  
  那時柳如是黑髮初覆額,明眸皓齒,被吳江故相周道登的母親周太夫人一眼看中,像一個精緻的小玩意般地帶在身邊,她漸漸出挑成青春美少女,糟老頭子周道登打起了她的主意。
  
  這情節,《紅樓夢》裡的鴛鴦遇到過,《水滸傳》裡潘金蓮遇到過,儘管後者日後聲名狼藉,當時的選擇亮烈清明不遜於前者,她們拒絕了那老男人,給人生埋下危險的伏筆,假如潘金蓮當時順水推舟……哦,人生和歷史一樣,不容無謂的假設。
  
  不過我們可以看看柳如是的人生,她正好拾起被她們屏棄的選擇,現實生活中,更多的女子是像她這樣的吧?我這麼想。
  
  據說這周道登人品不佳,但現實人生里,也許不像《紅樓夢》裡的賈赦那麼討厭,又或者,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人們對於命運的淫威,少不得微笑着接受,總之,柳如是出任周老頭小妾的日子,似乎不像想像中那麼難捱。
  
  中國的老男人,但凡有閒有錢,又能讀幾頁書的,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教年輕的姨太太讀書,將小美人置於膝上懷中,那種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兒的感覺實在妙不可言,看來不只西方男人才有“洛麗塔”情結,教小姨太太習詩作文,分明就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雅版。
  
  周道登也不例外地好這一口,因此需要一個合適的對手戲演員,年齡要小,心思要靈慧,最具備的這兩點的莫過於柳如是,她成了老爺子的掌上珠、心頭肉。
  
  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這遭際自然算不得幸運,卻也引起群妾的妒忌,蘇童的《妻妾成群》裡的片段打這裡銜接,終於有人,發現柳如是和小廝的私情。
  
  柳如是的粉絲都說這是誣告,她自己亦分辯是那小廝不曉事,言下之意她未曾表錯情,那小廝卻已會錯意。然而我看柳如是一生,是富有激情的女子,不肯受限於傳統道德的束縛,再者說,她就算和那小廝有一腿,又如何?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眼睛看過去,當然是清俊的小廝更有魅力一點。
  
  但是,老頭子糟蹋小姑娘是天經地義,一個小妾旁逸斜出則罪該萬死,雖然法律不許動用私刑,但是,中國不是還有一個傳神的詞,叫“做掉”?再形象一點,可以回憶《大紅燈籠高高掛》裡的場面,大雪天裡,幾個面目不清的人,是如何將犯了軌的三姨太扔到井底?據說這情節差一點就在柳如是身上上演了,好在她跟周太夫人到底有點感情基礎,發落她的方式是,逐出家門。
  
  其實是給她自由,但是,看《紅樓夢》,我們知道,那些丫鬟們,最怕的,是這種自由,寧可出家,寧可死。想想也是,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間,你讓一個女孩朝何處去?那時還不像現在,普及的是店小二而不是穿大紅旗袍的女服務員。
  
  崇禎四年,柳如是墜落風塵——我很不情願敲下墜落兩個字,因她一生姿態飛揚,從來不曾墜落。風塵之路於她,更像是“我選擇,我喜歡”,此前的那一段遭遇,更被她當成資源利用,高張的艷幟下,有“故相下堂妾”的註腳。懂得這樣炒作,是因為她深知人性——好奇心、窺視欲,以及男人那不足為外人道也的隱秘心理:同樣是睡,睡一個普通女孩,和睡“一個故相下堂妾”的感覺可大不相同,潛意識裡,總難免顧盼自雄一番。
  
  這樣一個身份,使她無須從底層做起,出道不久便聲名噪起,擁有了大批裙下之臣。比如說,有個姓徐的公子,非常仰慕她,這天花了三十兩銀子,換得柳如是出場。大概是聞聽柳如是是美女加才女,他少不得也要有備而來,現學了幾句風雅馬屁,正好拿出來賣弄。
  
  一見柳如是,他便道:久慕芳姿,幸得一見。這也不算很不倫不類,只是寒暄得不夠口語化,但柳如是已經失笑了,笨蛋徐見美人宛爾,以為自己說得很妙,遂再接再厲,恭維道:一笑傾城。柳如是不由大笑。徐某人以為效果不錯,又出奇招,贊曰:再笑傾國。柳如是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勃然大怒,轉臉去找鴇母:你收了他多少銀子?讓這樣的貨色來見我?聽說錢已經被用掉,她剪了一縷頭髮,說拿這個賠給他算了。不過我覺得她這做法也不算上策,頭髮這東西向來意味深長,焉知徐某會不會浮想聯翩呢?
  
  柳如是樂於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詩人才子,那會兒有點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滿世界都是文人的小圈子,紅男綠女,談詩論文,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男人陳子龍,早早就在她的朋友圈裡出現,然而,雖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但我們常常,無法在初見時候,就將那個人從芸芸眾生里辨認出來。
  
  崇禎六年春天雨水特多,柳如是一腳邁進她的純情時代,和這個年齡的多數女生相似,她喜歡的,是青衫磊落的花紅少年,往來過客中,最符合這一定位的莫過於和她同齡的公子宋轅文。他體健貌端家世好,才氣也有幾分,否則大他十歲的陳子龍怎麼可能帶他玩,還對他的詩文推崇備至?
  
  最難得的,是宋公子那年少者特有的熱情,比如說某日早晨他應約而來,卻趕上佳人慵起,只令侍兒傳語,宋郎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請跳到水裡等我。
  
  這分明是半帶撒嬌半帶打趣的話,偏這宋郎是個實心眼,大冬天的,人家一點也不懼,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讓柳姑娘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動,忙讓船家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取暖。
  
  這一幕,與瓊瑤小說里的情節有一拼,很年輕的時候,看那裡面的痴男怨女表達愛情,眉來眼去詩詞傳情都是小菜一碟,有錢人動輒整上一屋子的玫瑰,沒錢的只好施展苦肉計,在巷口等個幾天幾夜完全不成問題,到了九十年代更是與時俱進,升級為刺字文身,我看得那叫一個羨慕啊,想這樣的好事怎麼就與我無關捏?我到哪兒去拐這麼一個愛情傻瓜豐富我的人生?
  
  多少年後的今天,回想起那份眼熱只覺得丟臉,雖然到了也沒能出任言情劇的女主角,但我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旁觀了很久之後,熱眼變成冷眼,發現隆重的開頭大多拖一個無趣的尾巴,原因在於,那些人如此賣力,並非對手值得賣力,大多因為自身的多血質——我在百度上特地為不那麼八卦的同志搜索了一下,多血質人群的性格特點是:活潑好動,反應靈敏,樂於交往,注意力易轉移,興趣和情緒多變,缺乏持久力,具有外傾性。換句話說,就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好的,是那種血脈賁張的刺激。
  
  儘管這類人最擅長扮演情種,但實則與愛情無關,我總相信,愛情是那樣一種緘默、羞澀而笨拙的東西,不可能被演繹得如此喜劇。
  
  柳如是與宋公子的愛情,不幸也正中這個咒語。寒潭試真心是一個小小的高潮,之後他們戀愛了。戀愛這個詞,看上去像是一切甜美的匯集,事實卻非如此,愛情最為動人的兩個時刻,分別是“得不到”時與“已失去”時,前者如梁祝,後者如陸游和唐婉,而心想事成的愛情是平庸的,年長者與情深者也許能從這平庸里感到某種雋永的意味,但着迷於遊戲本身的少年,從絢爛跌入平淡,怕是要感到某種失語。
  
  宋公子的母親此時粉墨登場了。她扮演了我們所熟悉的那種黑面母親,差別只在台詞上。這天,宋母端坐於堂前,教訓兒子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宋公子無力地辯解道,她從來不要兒子的錢。兒啊,宋母一聲冷笑,兩個臭錢算什麼?她要的是你的命!
  
  說“要命”顯然是言過其實,但打女人堆里熬出來的老婦人肯定比她兒子更了解柳如是,她利眼一掃,便知道這個小女人打的什麼主意,真要是收了錢倒好辦了,銀錢兩訖,互不糾纏,就怕她想要放長線釣大魚,妄圖四兩撥千斤,真要把傻小子唬住了,娶回這個狐狸精來,不但要了兒子的命,連老娘這條老命也一併搭了進去。
  
  威嚴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時是一座橫梗於相愛者之間的大山,但對於原本就浮游不定的人,則是順手撈過的最佳藉口,宋公子於是行跡漸疏,柳如是有所察覺,她的第一反應和天下女人一樣,是哀怨,做《傷歌》曰:儔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誰能見幽隱,之子何來遲?
  眼看着這份感情停滯不前,半道上又跳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葉逍遙扁舟怎麼就礙了郡守大人的眼,竟欲限期將她驅逐。對於柳如是,這是一個難關,亦可視為突破瓶頸的一個機會,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淪為一句空話。
  
  多日來的期待推向了緊要關頭,她約他前來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她問宋轅文,你看我現在該怎麼辦?轅文囁嚅半日,應道,不妨暫且避避風頭。柳如是大怒,道,別人這麼說倒也罷了,你怎麼可以也這麼說?我和你自此絕矣!說罷,手起刀落,七弦俱斷,宋公子駭愕而出。
  
  他就這麼失去了她。
  
  當他“已失去”,人性中的那點賤脾氣開始呈現,宋公子搖身變成痴情郎君,寫下一首首懷念的詩,甚至柳如是嫁給錢謙益之後,已經混得人模狗樣的宋公子還致信錢前輩,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說他是人品差,照我看,只是笨。
  
  柳如是從來不做回應,真得叫一聲好,為她這決不拖泥帶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曖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將自己置身於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愛敢恨,在盛產婉孌淑女的國土上,鮮見這樣的揚眉女子。
  
  但心裡不是不痛的,尤其當夏日已遠,秋季漸深,樹葉跌落在階前,悄沒聲息,卻猝然驚心。細微的身世之傷浮起,經不住任何的震盪,若逢上黃昏又兼細雨,則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還好有朋友探訪,其中就有陳子龍。曾幾何時,他是她戀人的朋友兄長,不自覺地與她保持一點點距離。現在,她與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則還原成了一個倜儻多才,且對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與朋友前來,看她的詩,聽她細述平生,陶潛有詩:人亦有言,日月於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才女浮玉說這幾句話里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氣氛,好像是在說,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點一點告訴你,可是,歲月如梭,機會轉瞬即逝,我要怎樣才可以讓你知道?很久之後,柳如是午夜夢回想起斯情形,也許會有相似的感覺,但那個時候,她是快樂的,在他鼓勵的笑眼中,暢飲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於知道自己正在被寵溺。
  
  有時,也不飲,比如那日風雨大作,愁病在身,萬般無緒時候,他攜兩個朋友來叩她的門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而他三人亦各有微恙,雖不同病,亦能相憐,在半冷半暖的秋天裡,只須執一杯熱茶,時間的腳步如此輕巧,有那麼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於是重新開始一場戀愛,但同上一回一樣,這戀愛有着先天的致命傷,她是落拓不羈的風塵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錯,陳子龍的母親早已去世,繼母唐氏沒有宋母那樣的發言權,然而他更有厲害的妻子張孺人,她的才幹,比《紅樓夢》裡的王熙鳳更勝一籌。
  
  她有文化,通詩禮史傳,書算女紅之屬,也無不嫻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繼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會地位要打個折扣,張孺人一嫁過來,陳子龍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靜為藉口,把家交給張孺人來管理。但張孺人不像鳳姐倒像探春,始終善待這位弱勢婆婆,她生的四個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張孺人在張羅,好生地置辦了嫁妝,把她們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像中,張孺人有點像眼下那種職業經理人,西裝套裙,妝容完美,精明幹練,不苟言笑,她五個弟弟全怕她,拿這個姐姐當兄長一樣敬重。
  
  這種“白骨精”(白領、骨幹加精英)式女性,眼睛裡當然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面玩玩可以,真把那狐狸精娶回來做小老婆絕對不行。不錯,像鳳姐一樣,她沒有生兒子,家裡那位蔡姨娘也沒有,為子嗣計,她不可以反對老公納妾,但一定得是良家女子,陳子龍後來娶回沈姓小妾,要歸功於她的安排。
  
  從一開始,陳柳二人都意識到這個問題,若是一意孤行,經濟道德上皆有壓力,唯一的指望是陳子龍不久之後將赴京趕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張氏之怒,壓張氏之勢,《新結婚時代》裡說,男人越能幹,女人就越聽話,說這話的人嘴臉不堪面目可憎,但不幸有時就是實情,更不幸的是,那怕不俗如陳柳,也要將這條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師陳寅恪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別傳》裡論及這一節,說始知相傳世俗小說中,才子佳人狀元相公之鄙惡結構,固極可厭可笑,但亦能反映當日社會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禎六年深秋,陳子龍與柳如是淚別長亭,柳如是有詩《送別》相贈:
  
  念子久無際,兼時離思侵。
  不自識愁量,何期得澹心?
  要語臨歧發,行波托體沉。
  從今互為意,結想自然深。
  
  陳子龍做《錄別》回應:
  
  ……所思日遙遠,形影互相悲……同心多異路,永為皓首期。
  
  在中國那部最著名的才子佳人戲裡,也曾有一對男女這樣纏綿着分手: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解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不同的是,在戲劇里,崔鶯鶯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圓,柳如是等到的卻是陳子龍失意而歸,她不指望什麼鳳冠霞帔,只是,黯然歸來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張孺人啟齒,說他還要娶一個妓女回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因此推遲了走到一起的時間,崇禎七年春天,陳子龍從京城歸來,柳如是卻奇怪地開始了她的嘉定之旅。
  
  崇禎七年的春天到秋天,柳如是都是在嘉定城度過,原因有兩個,一是她的偶像,宋朝風塵女傑梁紅玉曾在此地擂鼓抗金,其慷慨風姿是一個風塵女子所能達到達到的極致,對於柳如是來說,那比紅拂的一品誥命更值得嚮往。第二個原因則是,當地有一幫相當不錯的老詩人,被稱為嘉定四叟,最年輕的程孟陽也有七十歲了,應該說,柳如是抱着學習探討的態度來的,倒也不嫌棄這幫老人迂腐年邁。但是,她的到來,還是不小心牽動了那位程老詩人的綺念,老人苦澀的單相思甚至延續到了崇禎九年,後面還會提到。
  
  從嘉定歸來之後,柳如是與陳子龍又有一段膠着期,崇禎八年的春天他們才開始同居,我猜測柳如是一直期待更好的結果,過來人當知道,男女之間一旦同居,滿腔熱情找到了一個落腳點,對於共同生活的好奇心也得到滿足,多半沒有心勁朝婚姻進發,以柳如是江湖經驗之老到,心思之深遠細密,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但是,崇禎八年春天,她終於和他同居了,從朋友那兒借來的寓所,這幾乎註定了他們的關係將以臨時狀態終了,是什麼原因,使心高氣傲的柳如是,接受了這麼一個尷尬的外室的身份?
  
  愛如潮水,無力抵擋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明白人,反而懂得,小事聽從理性,大事聽從心靈,有人提曾醒王菲,李亞鵬可能會辜負你,王菲說,“我愛一場不容易,你說亞鵬他有可能騙我,有可能會辜負我,可是我如果一輩子都找不到愛一個人的感覺,那我多辜負自己啊。”
  
  花開須摘直須摘,莫待花落空摘枝,對於女人,則是想要將最為美麗絢爛的時刻,呈現給她的愛人,辛辛苦苦圖算計,孤單單地守護着美貌又有什麼用?歲月會來吞噬它,這或許是女人總是首先放棄立場的原因,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着一次只動心不動腦筋的綻放。
  
  關於他們在一起的光景,沒有太多資料,我只知道,他們在一起僅僅度過了一個春天,有許多人把這個春天想像得天上人間美輪美奐,是真的嗎?我總有些置疑。
  
  也許我天生是個懷疑主義者,信奉羅大佑的名言:相愛是容易的,相處是困難的。對於陳子龍其人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個愛國志士,後來犧牲於反清復明的戰鬥中。像這樣的人,縱然外表平和,內里當是激烈的,而且有一點點的精神潔癖,往往不那麼適合近距離相處,尤其是和柳如是這樣的落拓女子相處。
  
  歷來愛柳如是的人很多,因她是那樣的美貌多才,然而這畢竟是她的皮相,柳如是的實質,則是一豪邁壯闊激情洋溢的女子。這些詞聽上去都是好詞,但現實真相卻是,男人並不能夠長期消受這樣的女子,她健談善飲,感慨激昂,錚錚不類閨房語,偶一過從,能令人心醉神迷大為傾倒,日日相對,一般的男人怕是消化不了,說到底,在男性的世界裡,流行的還是那種細草幽花般的婉孌女子,善傾聽而不是傾訴,善低首而不是揚眉,陳子龍的傲然風骨並不意味着他在女性鑑賞上就有什麼過人之處,最起碼,他不是安然接受了夫人的安排,娶回了能生出兒子的妾?
  
  有一則傳說,已經被陳寅恪斥為胡說,說是陳子龍跟柳如是根本沒有那檔子事,柳如是是倒追來着,在名刺上署名“女弟”,陳子龍大不以為然,以為放誕得緊。這件事也許是空穴來風,但它反映出了男性世界對於柳如是的態度,柳如是的另一樁放誕之舉向來被傳為美談,但設身處地地推想陳子龍的感覺,也許並不是那麼回事。
  
  陳子龍曾在詩中將柳如是比喻為,柳如是投桃報李,寫了一篇《男洛神賦》,讓我摘錄其中的一段:
  
  格日景之軼繹,盪迴風之濙遠。縡漴然而變匿,意紛訛而鱗衡。望便娟以熠耀,粲黝綺於琉陳。橫上下而仄隱,寔澹流之感純。配清姓之所處,俾上客其逶輪。水集集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雖藻紈之可思,竟隆傑而飛文。騁孝綽之早辯,服陽夏之妍聲。於是徴合神契,典澤婉引。攬愉樂之韜映,擷凝蛽而難捐。
  
  呵呵,你能看得懂嗎?反正我覺得很困難。繁複的典故,生僻的字眼,柳如是這篇文章的失敗還不在於淪於文字遊戲,而是,她不覺間觸犯了男性世界的潛規則。
  
  在電視劇《好想好想談戀愛》裡,那英抱着她的男友的頭,說我喜歡你的眼睛,又野性又溫柔,我喜歡你的眉毛,原因是什麼什麼……但我不喜歡你的屁股——一言未了,那男子勃然大怒,說,你一個女人,怎麼這麼庸俗?說罷拂袖而去,留下那英一臉愕然。旁白冷靜地剖析,說那英不明白一點,男人不喜歡女人把自己當成玩物。
  
  是的,儘管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證明,女人是物,可以置換名馬,如同一件衣服,但他們決不允許女人把他們當成物那樣欣賞與玩味,即使出於好感也不行,他們更願意在女性的心靈中是一個神秘崇高的影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現在,一個女人不再寫那種纏綿苦楚的怨詩,而是試圖平等地與自己對望,即使她的出發點是愛情,但你讓一個混世界的大男人,怎麼抹得下面子?
  
  張孺人被推到了台前。
  
  都說是她阻斷了情緣,驚散了鴛鴦,她究竟做了什麼?哭泣,爭吵,切斷經濟命脈?還是如陳寅恪猜測的那樣,跑到柳如是的住處大鬧?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給她的老公提供了一個藉口。
  
  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一對相愛的人,想要在一起,是一定能夠在一起的,相反,若是不再愛,怎麼着都能找到藉口,給對方,也給自己。我猜,只是一個春天,這個男人,就累了,倦了。
  
  雖然,之後長長的歲月里,他常會想起她,但那又如何,她本來就是那種相處時不舒服分開後很牽念的女子,有點像檳榔、辣椒還有香煙。


 
  這一年,柳如是十八歲,我認識的十八歲女生大頭馬正在閉關迎考,我聽說的十八歲女生蔣方舟仍以神童作家的面目出現,但是在崇禎八年也就是1635年的夏天,十八歲的柳如是在祭奠她再次消逝的戀情:
  
  人去也,人去夢偏多。憶昔見時多不語,而今偷悔更生疏。夢裡自歡娛。
  
  在一起的時候,總以為還有時間,可以長久相對,無須太多語言,而今一旦離散,方知人事蒼茫,遠過萬水千山,錯過的一分一秒,都是金子般的光陰。真的無法再見了嗎?在這露水的世上,在離你很近的地方,我涉不過重重阻隔,惟有一夜一夜,等你輕倩的腳步,叩擊我的夢寐。
  
  現實人生里該有多少艱難險阻,才會將夢境視為相逢的唯一通道,而為之竊喜?然而,“夢中本是傷心路。芙蓉淚,櫻桃語。滿簾花片,都受人心誤。遮莫今宵風雨話,要他來,來得麼?”最後一問如越劇里的一句悠長的道白,歡喜瞬時明滅,她無法欺騙自己。
  
  柳如是給自己改了新名號,叫做“蘼蕪君”,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名字背後,有一點點負氣,有一點點調侃,更有撫摩傷痕時的苦澀黯淡,十八歲,她肌膚如綢容顏似花,心中卻已有滄桑之感。
  
  但柳如是不是董小宛,不會把人生理想全押在婚姻感情之上,寫詩做畫乃至於談兵說劍,對她來說,都是自我實現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呈給某個未知男人的文化嫁妝。
  
  柳如是振作精神,再次出門遠行,這次,她的目的地還是嘉定,前面說過,她在崇禎七年有過一次嘉定之旅,那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在那裡,這個好學上進聰慧美貌的文學女青年受到了詩壇老前輩的熱烈歡迎。老先生們都已年過七十,縱然“我愛文學,更愛文學女青年”,表現形式也僅限於切磋文藝,最多拉拉小手,再者他們雖名聲在外,但大多囊中羞澀,活到這把年紀,能夠認清現實,不像毛頭小伙子,以為靠幾分歪才,就能換來大把艷遇。所以,柳如是與他們的交往,應該是單純、簡單而輕鬆的。
  
  但是,她的到來,還是讓其中那位程老詩人癲狂傾倒,也難怪他有這份野心,那堆老頭子裡就數他年輕點,不過他亦有自知之明,只敢柏拉圖一下,轉化為詩歌若干。
  
  張愛玲說,上了點年紀的女人,要是還老想着愛情這件事,就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的煩惱中,老爺子也一樣,他沒有青春就沒有未來,沒有錢所以也就沒有當下,在社會上乃是弱勢,卻不合時宜地燃起了愛情。估計這股愛情之火已經把程老詩人燒得夠苦惱,偏偏八卦的陳寅恪大師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將他的詩句條分縷析,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
  
  比如說,程老先生有兩句詩描述與柳如是的夜飲:堪是林泉攜手妓,莫輕看作醉紅裙。本是恭維柳如是有林泉高致,堪與謝安攜手。“醉紅裙”一詞系掉了個書袋,韓愈詩曰:長安眾富兒,盤饌羅膻葷。不解文字飲,惟能醉紅裙。諷刺有錢子弟沒文化,就會胡吃海喝,程老先生以決不同於他們自我標榜。
  
  陳大師冷笑了,你倒是想盤饌羅膻葷,有那個實力嗎?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寒酸之氣,力透紙背,用此自卑情緒,賦“伎席”、“艷詩”,今日讀之,不覺失笑也。
  
  程老先生在詩里稱柳如是一個“卿”字,陳大師又旁徵博引道,這卿本是安豐侯的夫人稱呼安豐侯的,而他左看右看,也沒發現程詩人有封侯之骨相。
  
  我每每讀到大師這些妙語,解頤之餘,有點懷疑老先生暗戀柳如是,又或者,他是替錢謙益吃程詩人的飛醋,看得出來,陳寅恪雖知錢謙益的死穴,但對他的學問為人心悅誠服,惟錢牧齋是柳如是的風流佳偶,陳子龍倒也罷了,這個窮愁病老老眼昏花的程老頭來攪什麼局?
  
  其實後來柳如是自個也有點煩了,再怎麼着,老頭子那點遮遮掩掩的心思還是能看出來的,這不比年輕人的蝶亂蜂狂,可抱以鄙夷的一笑,對於程老先生的狂想痴念,柳如是當感覺複雜,惶恐、厭煩、尷尬,亦有同情,黏嘰嘰地攪在一起,令人啼笑皆非,第二次離開之前,她乾脆躲着他了。
  
  一切還沒結束,柳如是的第二次嘉定之旅,主要靠程詩人張羅,她一度還借住在他家,對於這件得意事,程詩人在詩中再三予以暗示。但很快,他就嘗到了不理智的後果。
  
  款待柳如是,他傾己而出,可如陳大師所言,他是一“窮酸”,狠狠地招待了才女倆月,她這邊走了,他的經濟漏洞那邊顯現出來,四面透風,捉襟見肘,只好跑去找大財主謝三賓拉贊助。
  
  在柳如是的人生大劇里,謝三賓是一恰到好處的小丑,但對於窮詩人程孟陽,他扮演着及時雨宋公明的角色,謝三賓有錢,又有文化,幫程詩人他們印過詩集,對當地詩歌的發展,起到過不可磨滅的貢獻。
  
  程詩人不好直不籠統地說,我領救濟來了,他打的招牌是弔唁謝三賓的父母,可謝老爹死於去年二月,老娘死於去年十月,這會兒跑去弔唁,未免可笑。程詩人也明白這一點,特地寫了一篇文章,假設旁人來質疑,他則引經據典說明這遲來的弔唁是何等有道理。
  
  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程詩人在文中給謝三賓塗脂抹粉,誇他是廉貞,他無論如何不會料到,崇禎十三年,這謝三賓亦成了柳如是的追求者,並因作風蠻橫,逼得她不得不緊急尋求保護傘,最後投入了錢謙益的懷抱。
  
  謝三賓其人,因其政治上的反覆和試圖以流氓手段威逼柳如是就範,弄得聲名狼藉,但他肯贊助詩人,還能畫兩筆畫,說明這人也還風雅,加上有錢有勢,最初向柳如是走來時,應該貌似一如意郎君。
  
  女子生而願有家,柳如是也不例外,可她那樣敏銳且不肯委屈自己,三言兩語間對人便能有個確認,發現這人不“廉貞”之後她避之不及,謝三賓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找了幫地痞到柳如是住處騷擾。
  
  對抗需要資本,而柳如是沒有,她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當務之急是要找一棵震得住謝三賓的參天大樹,這個範圍內的第一人選是謝的老師,東林領袖錢謙益。
  
  柳如是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和可以放棄什麼,她要對方有才華靠得住名聲好家底厚,最重要的是肯替她托底,或者說,她能比較容易地將對方搞定,那麼就不要妄想十全十美,如陳子龍那般年輕貌美。從柳如是的取捨中可以看出她心中的重與輕,很多人感慨,一代美女加才女不得不下嫁一“白個頭髮烏個肉”的糟老頭子,可是,焉知人家就對年齡那麼有所謂呀?她向來愛跟年紀大的人打交道,有點戀父情結都保不齊。
  
  話雖這麼說,但她也不能坐在家裡想誰就是誰,錢謙益成為候選人,是因他之前已經遞過了橄欖枝。
  
  向錢謙益推薦柳如是的,是他一朱姓學生,由此可見現代人的生活已被傳媒大大改變,柳如是已出道九年,擱現在,當紅炸子雞換了幾茬了,她才剛剛被錢謙益知曉。
  
  他本來可以早一點聽說柳如是,崇禎十一年和十二年除夕,程詩人都是在錢家度過,但程詩人從未向錢提起過柳,陳寅恪恨程詩人私心忒重。崇禎十三年冬,程詩人又來錢家度歲,不期遇上柳如是,遂至狼狽而返。對此情形,陳寅恪大快,評論程說,以垂死之年,無端招此煩惱,實亦取之有道也。呵呵,陳大師取笑人起來,也是全無心肝的啊。
  
  錢謙益是東林領袖,常上文化版頭條的人物,無奈文化與娛樂離得太近,他時常竄到對面去。他樂於和青樓女子打交道,經常寫詩讚美她們,關鍵時候,還能施以援手,在董小宛的故事裡,我已經提到這一點,與冒襄他們不同的是,他對於女性的喜愛,從來都不是居高臨下的。
  
  他還沒有見到柳如是,先被她的詩征服: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他對最後一句特別感冒,屢屢吟哦,齒頰留香,還寫詩一首,將柳如是與另外一個才女草衣道人王微放在一塊表揚: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冷夸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
  
  在一首詩里表揚兩個女人,可見錢謙益這時沒什麼想法,但柳如是留心記下了,她不見得就當成了一筆可以利用的資源,但是,這年冬天,面對謝三賓的洶洶情勢,她自然而然地,記起這根應急的稻草。
  
  崇禎十三年冬天,柳如是扁舟過訪半野堂,顧苓的《河東君小傳》裡有極見神韻的描寫,說她“幅巾弓鞋,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
  
  什麼叫放誕?這才是放誕,女扮男裝加倒追,換成普通男子,早就嚇傻了,一邊往後躲一邊還犯嘀咕,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不管時尚雜誌怎麼鼓譟,我對女追男都持懷疑態度,男人就不喜歡女人這麼勇猛,嘴裡不說,心裡也會覺得你賤,即使順水推舟接過來,也一定不珍惜。董小宛為什麼那麼可憐?白娘子為什麼那麼慘,就因為都是倒追來的。所以,知性美女劉三姐說,世上只有藤纏樹,有誰見過樹纏藤,儘管是她先有了愛情的覺醒,仍然把追求者的權利與快樂留給了她的阿牛哥。
  
  可錢謙益不一樣,普通男人的字典里,關於女性的褒義詞是這樣一些:溫柔、善良、賢淑、貞靜……質地柔軟,手感舒適,楚楚可憐,而錢謙益激賞的三個女人,王微、楊宛叔和柳如是,皆個性彰顯,才氣飛揚,用文縐縐的話叫“自由之思想,獨立之意志”,用網絡語言則是“彪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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