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蚌埠的火車站候北上的車，我預定的那趟列車已晚點三個小時了。“大兄弟，給我一根煙抽行嗎？”一位鄉下老婦人走到我身邊，聲音率直而謙恭。我忙着掏煙遞過去，並說：“這是外國煙，沖。”“正好，正好。”老太太一邊掏火柴點火，一邊連連點頭，才點着就深深吸了一大口，坐在我身側的椅子上後，才捨得一點點吐了出去，那神態，像才走出沙漠的駱駝喝水一樣。現在回想起來，在那麼遼闊的候車大廳里，我們兩個一老一少一明一滅地抽煙的情景，一定十分有趣。
　　 而在現代女子這一邊，那位老太太抽煙的大氣派是沒有的，她們抽煙多是撒嬌或撒氣，極少有過癮的。顯然，在吸煙這個方面，現代女子們是丟了傳統的。
　　 現代女子是將抽煙當成一件事情去做的，或者說是有事情要做的時候才抽煙。這一點本質上不同於男人。她們不在飯後抽煙，不躺在床上抽煙，不蹲在廁所抽煙，不在麻將桌上抽煙，更不會像東北老太太那樣將長長的煙袋拎在手裡，或別在腰帶上。她們抽煙往往有着明確的目的，或者消減疲乏，或者解除苦悶。香煙之於她們，是與男人溝通的橋梁，也是抵抗感情炎症的藥片。她們劃火柴之前，一定向左右看一看，那神態即是無言的廣播：瞧吧，我可要抽煙了。
　　“我為什麼吸煙？”
　　 美國一位暢銷書女作家對一位與她年齡相當的男記者說：“這個問題提得真蠢，你以為我是在藉助香煙構思我的小說嗎？那是你們男人的做法，腦袋瓜亂成一團粥，就請香煙幫忙。香煙能保證你的書暢銷嗎？我吸煙是因為我喜歡為這個牌子做廣告的那個男人，瞧，六十歲的男人風度，那麼排場，你還年輕，快別煩我了。”
　　 中國男作家差不多都吸煙，女作家也不在少數，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承認“香煙給他們帶來靈感”。一次在電視中，我見到《渴望》的編劇之一津津樂道香煙給他帶來的好處，他手裡抓着三四包不同牌子的香煙，說：“寫作之前我抽淡一些的，一般是烤煙型，寫作中間我抽沖的，混合型的，寫起來帶勁。”最後他又舉了一包綠色的Morl，“寫作之後我就抽這個，讓腦子輕鬆下來。”透過熒光屏觀察，這位作家分明是個男的，可從他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中，感覺分明是個女的。
　　 新女性總是在一定的場合里抽煙，她們很看重這一點。她們希望別人看到她們寂寞了，或悲慟了。獨坐咖啡廳一隅的女士手中的香煙，如果不是孤獨的標記，便是“生意的”招牌。孤獨者的標記後面暗示着：你不懂得我，離我遠一點。而“做生意”的女子的招牌下面書寫着：你難道還要我繼續等下去嗎？或：快來光顧我！一種說法很有趣，說上帝很公允，給女人發明了眼淚，有人苦痛便可無止無休地哭泣出來。而男人是不該流淚的，男人的牙齒被生活的暗礁撞碎了，是該咽進肚子裡的，上帝給男人製造了香煙和烈酒，以便麻醉疼痛。這種說法雖偏頗，卻也不無道理。在男子聚會的圈子裡抽煙的女子，那一刻是擰着一股揪自己的頭髮迫使自己離開地面的勁的：你們抽，我幹嘛閒着？
　　女子抽煙是注重過程而輕視效果的典型。我從沒有見過一位新女性深吸一大口煙之後，發出真正煙民的來自生命深處的那句感嘆：真香呵。新女性吸煙極講究吸法，先是體面地打開煙盒，仔細選擇妥一支，她們時常要拈來拈去，打一定抽哪一支的主意。如果是自動出煙盒，她們一定先把玩一會兒，煙取出後卻不直接放在嘴上，而是捏在手指間，為之四顧，一副等人剪彩的大模樣。點燃的煙頭是必須斜向上方的，她們不是欣賞繚繚繞繞的煙霧，而是惟恐熏黃了蔥白的細指，決不會像有些男人那樣將煙夾在兩指間的根部。她們彈煙灰更是藝術，通常要在煙缸里凸起的部位輕磕幾下，像敲打在揚琴的弦上。隨後還要吹一吹煙頭，耐心地看着一閃一閃的紅火。女性吸煙的同時還能找出指甲的瑕處，或是該剪了，或是指甲油有些紊亂，一旦發現指甲內有殘穢，立即觸電般將煙換到另一隻手上。這個時候，她們決不會像男人，無論何時何地，也會極認真地摳起指甲內鑲着的黑邊來。
　　我沒有見過抽煙袋的女人，戲劇里那種叼着長長煙袋的老婆婆離我的現實很遠，小說家納桑·阿斯作品中那類以抽煙為樂的女人是女人中最可怕的，我從沒有過納桑先生的親身感受，因而，在此不便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