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燈滅,但希望對某人蓋棺論定總是人情之常。可有的時候在歷史尚有很多忌諱的時候,不但蓋棺論定是一種奢侈,就是投鼠忌器的諱言也是很難的。
章含之去世之後,一位長輩發消息來,囑咐寫個東西。正此時,報紙上章女士去世的消息掛上“末世名媛”的字樣發布,“末世”不知道何指,如果是指這個世道為“末世”,未免有侮辱“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嫌疑,如果說章女士是最後一代有名媛風範的,則未免辱世太過。書香世家、簪纓世族雖然在四九年後基本蕩然,以中國之大、積澱之深,也還尚未絕種。“末世名媛”之稱,總是眼界不廣罷了。
英雄不論出身,但文化總有血脈。章女士是老北洋的老名士、新中國的新擺設章士釗先生之養女,一說是章士釗小妾的養女。本生母親曾任職永安公司,職司賣筆,父親為一花花公子。英雄不論出身說的應該是身世這段,而文化總有血脈則說的是被收養後得到良好的教養。生不如養、養不如教,從這點看,稱為世家名媛倒也不為過。
章女士先與洪先生結婚,婚後一女是現在上海灘聞人、名女人洪晃女士,後配新中國著名外交家喬冠華先生。喬先生一張在聯合國縱情大笑的照片,相信很多人都是很熟悉了。當時與在外交界有大喬小喬之稱,小喬是胡喬木,大喬就是喬冠華,為新中國中兩個不可多得的外事人才——至少在當時土包子成群的時代裡。
胡喬木雖然幾起幾落,畢竟後來鄧公出山後依然掌理外事,傳奇處雖然不及喬冠華,但實際上在國朝還是更重要一些。喬冠華被廢的原因,倒不是如章女士在其粉飾之作或者後來的採訪中所言,是吃了四人幫的掛落兒,而是主動站隊有誤,以至於得罪要人而起復無望,最終以對外友協的顧問終於任上。
喬冠華先生站錯隊的原因,多少應該有部分歸功於章女士,成為攻擊周恩來的炮彈,幕後也多有章女士的功勞。但非常時代的作為,難有能說自己身家完全清白者。苛責那個時代掙扎求存的人,未免不夠厚道。其實有時候官場中人也是很可憐的,有一種體制能營造出除了一個人外其他都是弱者,都是在期望自己能活下去而已的氛圍。今天的加害者明天就是被害者,那些被打到的人一旦有個機會重新站起來,做出什麼事情都是可以抱着同情之理解來看的。喬冠華有段時間已經去賣報紙了,再次起復,不免希位固寵之念太強,加之章女士與毛的關係又有些特殊,判斷失誤也是有的。
說到“除了一個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弱者”這個判斷,倒是不妨多說兩句。文革是個很怪異的時代,昨天還是“主席的好學生”、今天就折戟沉沙的例子,可不光是永遠健康的林副主席一人。在一個沒有建立保證個人權利的社會下,某人如果具有了權力或者蠱惑的能力,就可以翻雲覆雨。高高在上的權力者固然看上去風光無限,其實一樣是弱勢群體,除了極少的人以外,提心弔膽過日子的心態上,未必比富農成分的“黑五類”強到那裡去。一個體制能夠把所有人都弄成弱勢群體,也算是異常牛逼了。
章女士一生無疑是很有些傳奇色彩的,不論是身世還是後來的婚姻以及生活、甚至坊間傳言的臨幸;還是宦海沉浮之後,晚年用文字回憶其一生,雖然諸多粉飾之語,畢竟作為親歷如此複雜的世事的人,都有可觀之處。
只是這“末世名媛”的頭銜,倒是多了很多讓人遐思的餘地。舊時“名媛”者,出身、教養缺一不可,非書香世家、幾代官宦家的女士而不能冠此稱號。新時代開篇,“名媛”一詞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改朝換日之後,新貴自居的人即使有“名媛”的期望,從家世與教養上都離這個詞所代表的東西差之玄遠。而且新時代之所以建立,打到這個詞以及包含這個詞的整個一套舊時代,是其號召力之所在。
但事實上掌握政權以後,就還是期望獲得合法性的。“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固然是一時的真理,可早有西哲總結過政權真正的合法性來源,一個是選舉產生的政府,一個是時間足夠長而積澱下的合法性。所以,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寫過:天下初定的時候雖然沒有按照改朝換代的老規矩而占據故宮,但離當年的權力核心近一點,多少也會感覺到這次革命的正當性。中南海還是被占據了。這個暗喻其實很值得推敲。即不能有足夠厚的臉皮接承傳統改朝換代的衣缽,而心中又對皇朝正朔的所在不能忘情。結果只好偏安於皇家的後花園,象小妾一樣住在花園裡的妝樓中。並美其名曰把當年皇家的園林交給百姓作公園,但用一條新的道路把割讓給百姓的園林與自己的妝樓隔開。
而“名媛”一詞的重新出現,大概就是覺得自己獲得了合法性的一種象徵吧。多年的妾侍,在自我心理上雖然還有陰影,但已經感覺能夠面對先朝傳統,並且能夠繼承與發揚了。小妾當年是不敢面對所謂名媛的,知道身份地位有差異。能夠面對的時候,必然是感覺自己已經扶正了的緣故。
可惜,是“末世名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