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九年的時間,除了回國探親,我幾乎沒有停止過游泳。如果說起初憑的是興趣,再後來是堅持,在寂寞和枯燥中堅持。而這九年的回報是健康,健美,友誼和一段沒有開始和結束的故事。
9 年前的一天,我和住在外州的好友閒聊,當談及有關健康的話題時,他不無驕傲地說,來美多年他一直堅持跑步和游泳,並從未間斷。他還說一個人只要身體好,一切都好,而身體垮了,萬事皆空。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在國外如果你是一個病人,別說發展,就是生存也會成是問題。聽他一番話,終於讓我下決心買張年卡,管它呢,先試一年再說。我住在大學附近,過去游泳不要錢,至從蓋了新體育館後就變成了收費,其實也不貴,每年400美元。在運動館裡可選擇的運動項目很多,最初我只選擇游泳。後來聽兒子說,光游泳會造成骨質疏鬆,因此偶爾我也會在跑步機上跑跑步和練習一些器械。
游泳是我的長項,從國內的體校到大學和政府里的冠軍,一直是我引以為榮的運動項目。人到中年後游泳對我而言已不單純是為了爭強好勝,而更多是因為它有益與健康。比如長期堅持游泳可以治療和預防多種疾病,如腰背痛,心肺功能弱,血脂高,睡眠不好,脊椎痛等等,都可以通過游泳得到治癒。而器戒則是一種增強肌肉,健美身材的輔助訓練。也正因為如此我這個食肉動物不但三高(血脂,血壓,血糖) 正常,精力充沛,而且也和疾病無緣,體形也不比年青時差多少。
我在運動館裡結交了許多朋友,大部份是中國人。九年的時間裡我像旅館的招待,迎來送往一批又一批的跋涉者( 在國外,大多數中國人都像跋涉者一樣,為着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從一個地方遷涉到另一個地方,永遠都過着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日子。) 。我是一個懷舊且保守的人,在一個地方久了,就會有感情,也不喜歡像候鳥似的遷徙。我會下意識地執着和糾纏於那些存在的和過去的人和事上,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牽動着,聽憑越來越脆弱的情感隨之起舞。而且每每當一個泳友將要離去時,那怕只是剛剛才認識沒幾天的,我也會產生在落葉中行走的傷感。除了感嘆世事無常,也會悲憫那些讓風裹攜得永遠都停不下腳步的人們。
在游泳池,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淺水區里。因為那裡平時除了我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的人,更不必擔心有人會突然要求和你分享原本就很窄的泳道。喜歡飛翔的人一定是要飛到高處去的,他們決不肯屈尊到潛水區與初學者為伍,而寧可坐在池邊等待。不像我這個燕雀志向的人,即便在只有半人高的水裡也沒有遭蝦戲的感覺。幾年下來我幾乎熟悉了那裡的每一塊瓷磚和它們在不同光線中反射的差別。那些蘭白相間的晶瑩縫隙,就像記載歲月的標籤,把我從感興趣,堅持到習慣一一做了精準的區隔。直到有一天,突然一個不束之客闖入了”我的領地”,我才結束這種孤芳自賞的狀態和順從生活的慣性。讓我再一次睜大眼睛,去留意那些不變中的變化。
一天我突然發現潛水區里突然多了一位穿着紅色泳衣的亞洲女孩,因為她的出現給整個淺水區帶來了從沒有過的色彩和嫵媚。從此平靜的淺水區不再平靜了,一些被這紅色引誘來公牛般的男生,開始光顧過去他們視而不見如今又躍躍欲試的地方了。起初,我對這種變化很反感但又很無奈。有時我甚至故意重重的擊打着水花從她身邊掠過,想以此逼迫她急流勇退。但她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依然不緊不慢的划動着裸露的雙臂,翻動着那不怵不驚的紅色水花。每天她和我一樣堅持不停的往返在泳池中近一個小時,這種枯燥的機械運動終於讓那些原本就不是為鍛練而來的小男生們,在她的堅持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慢慢的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有一個人,同伴似的保守着同樣的堅持。如果哪天沒看到水中有起浮的紅色,我就會覺得缺點什麼,就會有一種堅持的痛苦。每天我們會像約好了似的,幾乎同一時間下水以及在關池的最後一分鐘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既便有時四目相對,也是偷窺般的一觸即逝。有時周末,一些小孩在水中嘻戲,弄得原本視力就不佳的她總是要在中途不得不停下來繞道而行。每每此刻我就會像一堵牆,人為地隔出一條暢通無阻的泳道,而她也好像我就應該如此似的,不言不語的在那個被我隔出來的區域裡悠然自得的享受着水流的親吻和愛撫。無聲無酬的保護她成了我的一種習慣,而接受這種保護也成了她的一種習慣,但保持沉默卻是我們之間的一種堅持。偶爾我會因不願意和小孩們擠在一起,換到旁邊的一個泳道里去,她也會過來和我分享同一個泳道。而我就會一聲不響地再換到其它泳道去,而她也就毫不客氣,心安理得地霸占了我才略奪來的地盤,那麼的自然,好像上輩子我欠了她什麼,現在一點點的償還。 我不能適應和她分享同一泳道時難堪,畢竟男女有別,而跟在她身後或者兩人在水中相遇時的近在咫尺都讓我一種犯罪感。我也不想泄瀆一個女孩的神聖和那種長期以來形成的默契,而我不想走近的真正原因,也正是我不想失去這樣一個同我一樣堅持着的夥伴。
學校都放署假了,她幾天沒有來。我開始變得不安和煩躁起來,每天重複的距離突然感覺遠了許多,平時很快就過去的一個小時也變得沈寂漫長。有時我會坐在池邊發呆,我會厭惡池水變冷,我會恨淺水區里太安靜,我會因看不到那紅色而顧影自憐。她還會回來嗎? 我默默地,反反覆覆地問着自己同樣的問題。
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看到她,遺憾的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是中國人,韓國人還是日本人。但那火焰一樣的顏色卻開始左右我的情緒,主宰我的寂寞,我對它產生了一種植物對陽光般的依賴。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在寂寞中堅持的一個無聲的夥伴。我之所以一直沒有走近她,就是想保持這種默契,因為距離太近就可能打破平衡,而失去了因距離而產生的美。就像放在高處守望的水晶球一樣,永遠沒有掉下去摔碎的機會。但這種平衡還是因為她的離去而被打破了,更要命的是我的泳友們也都相繼離開,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像浮萍一樣過着一種吉普賽人四處流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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