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現在明白後宮小說里描寫的“禁足”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了，也明白了為什麼美國憲章里要寫進“自由是天賦人權”的條款。她臥床保胎的日子簡直就象在蹲監獄。

李奶奶已經入住，就住在主臥對面的客房。夏宜每天的吃飯喝水以及洗澡洗頭都由她來照料。李奶奶每天早上起床，先去廚房用礦泉水燒一壺開水，灌入一個大號的越野保溫瓶放在餐桌上，再準備夏宜的早餐，牛奶，煮雞蛋，麵包，果醬以及新鮮水果，順便也把梁浩然的早餐做出來，儘管梁浩然說過他自己的東西自己準備，不要她操心。

梁浩然出門上班，李奶奶才把熱水和準備好的早餐端上去，夏宜在臥室的台子上吃完，又躺回床上去，李奶奶把杯子盤子再端下去，洗乾淨，這時彥成奶奶也送孩子回來，跟她一起調些新鮮的肉菜餡，說說笑笑地包餛飩，一部分放進冷凍室凍起來，一部分煮出來給夏宜做點心。

夏宜在床上躺着，有時候會看看電視。梁浩然只准她一次看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她躺下再休息一會兒，實在睡不着就靠在床頭翻書。梁浩然給她買了很多漫畫書，在本地買的，去圖書館借的，還有托美美在國內買的，中文的英文的應有盡有。每次看書也不能超過半個小時。餓了就吃半碗餛飩，再倒下來睡。

夏宜不知道她現在每天睡幾個小時。有一天她問梁浩然：“你說我現在是不是很胖？”

梁浩然嗯嗯啊啊，不知道怎樣回答才是正確答案。

夏宜沮喪地說：“這麼吃了睡睡了吃，不胖才怪。長這麼胖，就算孩子保住，將來生起來也很困難。等到生完，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就算恢復，胖起來以後再瘦下去，皮都鬆了，那可真是又老又丑。”

梁浩然頭髮一根根地豎起來。孩子又不是他堅持要的，她自說自話非要生個孩子，如今又這麼抱怨，什麼意思？如果他說：“老婆親愛的，你這麼辛苦，我看還是算了，這個孩子我們別要了。”

那麼他老婆肯定說：“你什麼意思啊？我懷都懷上了，你說不要，你是不是想離婚去找個更年輕的？”

如果他說：“老婆親愛的，困難總會過去的，你堅持一下，三個月過後可能就好了。”

那麼他老婆很可能會這麼說：“三個月？還要再躺三個月！這是什麼滋味你知道不知道啊？你怎麼不來躺躺，嘗嘗這是什麼滋味？！”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怎麼說都是錯，那就什麼也別說最保險。

然而不說也是錯。夏宜越想越懊惱，煩躁地說：“是不是？我說我胖了吧！你現在肯定看我不順眼，又胖又丑，還不能滿足你的需要——”

梁浩然轟然倒地。

做人難，做男人更難，做個新時代好男人難乎其難，做個新時代帥哥好男人，那真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梁浩然東奔西突，開始想方設法，四處求援。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大姨子。他在公司里悄悄撥長途電話給夏冰，把夏宜的種種表現講給她聽，從一開始懷孕的幻想，到臥床後的煩躁以及猜疑，夏冰聽了，半天沒出一口氣，開口說話的口氣就有些遲疑：“她是不是憂鬱症又發作了？不象啊。她一開始懷彥成的時候沒這麼多想法。脾氣變得暴躁，那是知道蔡劍宏在外面有女人以後的事。阿浩，她現在這種樣子，你可千萬別怪她，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大約怕你走蔡劍宏的老路，感情很脆弱，你多抽時間陪陪她。”

梁浩然欲哭無淚：“我就是作案，也要有作案時間啊。我白天上班，晚上按時回家，公司里就我跟ANDY兩個人。她現在也不能開車去採購，這些工作都由我來做，我——”

夏冰嘆口氣說：“我知道你跟蔡劍宏不一樣，阿宜正常的時候也知道你是個好老公，這不她現在是非常時期嘛。這樣吧，我在這邊找找有沒有什麼心理醫生，諮詢一下，我會經常給她電話，開解開解她。估計等胎象穩了，她可以出來走動的時候，情緒就會好轉。還有，你發個邀請函過來，我現在就開始給我媽準備材料辦護照辦簽證，等假期彥成奶奶回來，我媽就過去照看。”

也只能這樣。梁浩然給張韻的電話就沒有這麼直接，只說夏宜現在懷孕，胎象有些不穩，醫生建議臥床，她在家裡很悶，希望張韻能經常來看看這位好朋友。

張韻很興奮：“夏宜真是個有魄力的女人。你看她，說來多倫多，就拖家帶口地定居多倫多，說買房子就買在北約克，現在說生孩子居然就生孩子。”

梁浩然唯有苦笑，只是盯着她問什麼時候去看望夏宜，聽她答應周末過去，才道了謝，放下電話。

自那以後，每天早上，夏冰算準梁浩然出門上班，夏宜吃完早飯後，都會給妹妹撥個電話，把從心理醫生那裡聽來的一套，融會貫通，不留痕跡地揉進家長里短，飲食健康，生殖衛生等話題里去，一聊就是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夏宜會不由自主地表達自己的後悔，說：“我昨天沖阿浩發脾氣，想想真後悔，他已經做得夠好——”

夏冰就接過話茬，安慰她說：“女人嘛，懷孕的時候發發小脾氣很正常，何況你現在整天躺在家裡，確實很悶。不過，”她話鋒一轉，又說，“阿浩現在養家的責任很重。你們房子要還貸，養兩輛車子，請了保姆，飲食比以前講究，將來孩子出生，房子還要重新安排，要添很多東西，開銷很大，他的壓力也很大。國外不比國內，他也沒有什麼機會，沒條件犯錯誤，你小鬧鬧就可以了，鬧得太厲害，當心把他搞崩潰。他崩潰了，你有什麼好處？”

夏宜這個時候很講理，會檢討自己：“我也知道最近我不可理喻，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有時候想，這個孩子不該要，或者我當初就不該答應他的求婚，早點放他自由——”

“又來了。”夏冰連忙打斷妹妹，說，“我看你還是太空，沒事找事瞎想八想。阿浩夠好了。人家都說要不要孩子無所謂，是你自己非要個孩子。他依你，要就要了，結果你這副腔調。也就是阿浩，要是換成咱爸，唉，別說咱爸，就是你姐夫，早就跟你急了。好了，好了，你找些事情做做。你不是喜歡寫些東西嗎？那你就寫個什麼寶寶日記，從現在臥床保胎的心得開始寫起，一直寫到以後孩子出生，怎麼養育孩子為止，等孩子長大了給她/他看，也能讓她/他明白你這個當媽的一片苦心。”

夏宜苦着臉說：“阿浩不讓我碰電腦。”

夏冰又好氣又好笑：“笨死了！你不會用手寫啊？”

夏宜不響了，半天沒理找理地辯解：“很久不用手寫東西，很多字都想不起來怎麼寫了。好吧好吧，我現在悶了就寫東西，不會寫的字就先用拼音代替。”

夏宜慢慢地很少找碴跟梁浩然吵架了，轉走才女路線。切，胖了又怎麼樣？丑了又怎麼樣？做不成美女做才女總可以。誰也沒說才女就不能胖成航空母艦，才女就不能丑成無鹽。

美女的生涯是短暫的，才女的人生才是永久的。

梁浩然又被雷倒。他知道他老婆很有才氣，很會寫詩寫散文，可是沒想到這種才氣真的要打動人，那是鋼鐵也會化成繞指柔。夏宜小女人兮兮地在紙上對自己的壞脾氣做了幽默而深刻的檢討，自比母老虎夜叉婆，還肉麻兮兮地吹捧梁浩然“男人似海洋”，心胸寬廣。夜深人靜，梁浩然摟着老婆讀她的懷孕日記，讀得樂翻天。

“你太可愛了，老婆親愛的。”他親一親身邊的女人，仿佛又回到以前的歲月，“不過你別太辛苦了，寫這些東西也很費神吧？”

夏宜嗲嗲地回答：“知道啦，嚴格遵守你的半小時定律，每次寫半個小時就停筆休息。”

梁浩然很男人地表揚：“唔，老婆真乖。”

鑑於夏宜已經快躺得發瘋，梁浩然決定把周六張韻一家的拜訪搞成一個PARTY。李奶奶周末是回家的，梁浩然星期五下午抽空去韓國超市買了些用來燒烤的牛肉豬肉回來，讓李奶奶用醬油，糖和酒醃好放在冰箱裡，晚上開車上送她回家的路上，又去中餐館訂了些菜，準備星期六中午去取。

星期六早上吃完早飯，梁浩然在玻璃房裡放好躺椅，躺椅旁邊放張小茶几，要把夏宜抱到那裡去邊曬太陽邊等客人。夏宜掙扎着要自己下樓，說：“大白天的讓奶奶和彥成看着什麼樣子！”

梁浩然說：“別亂動，當心扭了腰！他們看就看唄，我抱自己的老婆還犯法啊？我這是給彥成做榜樣！將來他也可以這麼抱他老婆嘛！”

夏宜戴了太陽鏡在玻璃房蓋着毯子曬太陽，水果點心茶水就放在右手邊的小几上，伸手可及。梁浩然知道她不能聞油煙味，特地把燒烤爐架在院子裡。

院子裡的草剛剛剪過。幸虧有李奶奶來料理清潔，洗衣和飲食等雜務，梁浩然才有時間剪草，否則院子裡的草要長得沒過腳腕。

彥成打球回來，到後院問梁浩然：“Huron，我朋友聽說今天我們家有烤肉，問他們可以不可以來吃？”

 “可以可以，只是讓他們從房子旁邊的小路繞到後院，不要從廳里進來——萬一他們碰你媽媽一下可不得了。” 梁浩然一邊給爐子煽風點火，一邊點頭，“再過一個鐘頭，你們就可以來吃。”

彥成歡呼而去。

梁浩然進房取肉和香腸，夏宜問：“彥成跟你說什麼？”

梁浩然回答：“他朋友知道我們家有PARTY，也要來蹭吃噌喝。”

夏宜擔心地問：“我們有那麼多食物嗎？那些男孩子個個如狼似虎。”

“半桶肉，半桶香腸還不夠？不夠再買。” 梁浩然笑，停了停說，“現在練習練習，等哪天生意做不下去了，就上街擺攤賣熱狗。”

夏宜嗔他：“烏鴉嘴！”

梁浩然笑着跑開。

那天張韻和她老公到梁家的時候，在門外就聽到後院裡人聲喧譁，笑聲叫聲此起彼伏，一陣陣的肉香越屋頂傳過來。小兩口面面相覷，沒聽說他們還請了別人啊，怎麼聽起來像一個營的人在吃飯？

彥成奶奶開門，把他們讓到後院，張韻看到夏宜在玻璃房的躺椅里曬太陽喝水，手裡拿着鐵簽串的烤肉和蔬菜在啃，梁浩然在院子裡忙忙碌碌地烤肉烤香腸，旁邊的簡易桌上鋪着桌布，各種用來夾肉的長麵包圓麵包以及各種調料，西式鹹菜，生菜等擺了一桌子，一群小鬼人手一隻紙盤，盤子上一隻麵包，排着隊等烤肉。

華人洋人都有，皆說英語。

張韻的老公走上前問：“要不要我來幫忙？”

梁浩然一隻手拿着夾子翻烤肉，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收據，說：“拜託你幫我去把這些菜取回來，錢已經付過，地址收據上有。”

那邊張韻坐在夏宜旁邊，笑着說：“呵，這麼熱鬧！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是你們彥成的生日。”

夏宜說：“小孩子嘛，哪裡有好東西吃就往哪裡跑。看着他們這麼朝氣蓬勃，大人也覺得生活真美好。”

張韻摸摸她的肚子說：“這個生下來到處亂跑亂跳的時候，你大概會覺得生活好得不得了。”

夏宜含笑問：“別光說我，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生？”

張韻說：“正在計劃中。你知道的，這世界上，什麼都可以計劃，就是生孩子，往往是變化趕不上計劃。至於什麼時候能夢想成真，那就聽天由命了。”

夏宜倚老賣老地賣弄經驗：“放鬆點，放鬆點反而容易些。你要是三年之內生一個，是異性咱們就結成兒女親家，是同性就結成兄弟姐妹。”

張韻一口答應：“好的好的。反正你有錢，跟你攀親總歸不吃虧。”說完哈哈大笑。

梁浩然隔着玻璃看到老婆跟朋友聊得開心，臉上的笑容如同屋外的藍天，陽光燦爛，心情也跟着好起來，覺得這一天就算辛苦點也是值得的。

他還是那麼喜歡她的笑容，很溫暖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