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那一天的食物很豐盛，張韻為了表達對孕婦的敬意，還是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她是四川人，性格直爽，做菜也一流，菜自然是火辣辣的。她知道江南人不嗜好辣，家裡肯定沒有她需要的調料，自己帶了四川辣醬過來，一會兒功夫，三盤紅彤彤的川菜閃亮上桌。

他們把餐廳通往玻璃房的門全部打開，桌子架在兩房之間，這樣夏宜仍舊可以一邊躺在躺椅里吃，一邊加入他們的聊天。只是把她想吃的菜單獨揀出兩盤子，放在她身邊的茶几上。

她要是想起身去衛生間，梁浩然會立即站起來搶過去把她扶起來，攙着她走過去。

張韻用胳膊肘碰碰老公，教育他：“你看人家梁浩然怎麼照顧懷孕的老婆！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可憐誰跟梁浩然做通家朋友，那家男人就壓力巨大。

那天夏宜對張韻做的幾隻川菜興趣很大，吃了又吃，吃得不亦樂乎。彥成奶奶在一邊看了，自言自語地說：“酸兒辣女，搞不好這個是個妹妹。”

但是喝湯的時候，夏宜加了辣醬還不算，又讓梁浩然給她加了很多醋，加到梁浩然看着都覺得牙齒酸的時候，她喝着才覺得剛剛好。

“。。。。。。”彥成奶奶這下沒話了。她也不知道這個前兒媳肚子裡究竟是男是女。難不成是一兒一女？

按照H市的說法，酸兒辣女，左男右女，尖男圓女。酸兒辣女不必說，左男右女是指准媽媽走路的時候，先出左腳是男，先出右腳是女。可是懷孕以後，夏宜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出來走動，也是梁浩然抱下來，偶爾走幾步，有時先出左腳，有時先出右腳。尖男圓女，指准媽媽的肚皮，如果是尖尖地凸起，那就是兒子，如果是渾圓的，就是女兒。當年夏宜懷彥成的時候，就是一個尖尖的凸起，生下來果然是個兒子。夏宜現在三個月不到，還沒顯形，自然看不出究竟是尖圓，也就無從判斷。

如今唯一能夠判斷的是飲食，她還酸辣全收，怎能不讓人跌破眼鏡？

彥成奶奶重男輕女，她知道梁家就梁浩然一個男孩，算單傳，理所當然地覺得梁浩然喜歡男孩。

梁浩然無可無不可地說：“現在操心是不是太早了？到了時間照照B 超不就知道了？”

彥成奶奶不解：“可以照B超嗎？那不是犯法嗎？”

張韻笑着解釋：“在加拿大不犯法。早點知道男女，做爹媽的好準備衣服——這裡男孩穿粉藍色，女孩穿粉紅色。”

彥成奶奶遲疑地說：“看她這樣又是酸又是辣的，別是雙胞胎吧？”

此話一出，三個人齊齊開口。

夏宜和張韻說的是：“哪有這種狗屎運？”一個已經是餡餅，兩個那是肉包子。她家又沒雙胞胎遺傳，哪有這種好事上門。

梁浩然說的是：“運氣沒有這麼壞吧？”一個他養起來就頭大，兩個還不把他累死？！

梁浩然話音一落地，發現兩位年輕的女士對他怒目而視。張韻嚴肅地指正他說：“梁同學，雙胞胎是最多快好省的生孩子方式，你怎麼能說是壞運氣呢？”

呃，好男不和女斗，梁浩然低頭吃烤肉。

以前家裡沒保姆的時候，梁浩然不知道自己會什麼時候有空，一旦自己有空，夏宜是不是在睡覺，所以不敢往家裡打電話，而是飛車回來看看，怕把已經入睡的老婆驚醒。如今家裡有了保姆，他就不着急回來，只是把臥室的那隻無繩電話撤掉，每天打電話回來都是李奶奶接，他問一下情況，如果老婆醒着，再讓李奶奶把電話交給老婆。現在他看到夏宜喜歡吃川菜，李奶奶又是江浙人，不會做辣菜，就把這節省出來時間上網搜索，找了很多川菜的菜譜，整理出來幾十個，打印出來，準備空暇露一手，給老婆一個驚喜。

他不恥下問，虛心好學，不懂就向張韻請教。張韻看他其心可嘉，自然好為人師，傾囊而授，甚至周末過來探望夏宜的時候順便演示一二。梁浩然舉一反三，融會貫通，當年中英文的紡織品服裝專業詞彙都沒難倒他，幾隻小小的川菜更不在話下，時不時地給老婆牛刀小試

梁浩然是地地道道的H市人，口味很清淡，此時親手做川菜，才知道真正的辣不是快做好菜的時候拌點辣醬，而是從油里開始辣，那股辣氣直衝他鼻子眼睛，讓他眼淚鼻涕一起流，扯紙巾擦拭不及。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他被逼做菜，委屈得哭。

“阿浩親愛的，你太牛了。”夏宜這話絕對是真心的，“你要是去開餐館，周圍的飯店要破產一片。”

梁浩然毫不謙虛地回答：“本帥要麼不做，要做就是國際領先水平。你老公一技傍身，你只要跟在老公身後，聽老公話，跟老公走，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知道不？”

這要在平時，夏宜聽了這話肯定要嘔吐，可是現在聽了這話怎麼一點異常反應都沒有？該嘔吐的時候不嘔吐，不該嘔吐的時候窮嘔吐，難道這就是懷孕生涯？

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太奇怪。

家裡有保姆照料，梁浩然就沒有以前那麼累那麼忙，再也沒發生過洗衣服的時候累得睡過去的事情。他把臨睡前一小時的鍛煉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即使這樣，還有部分過剩的精力發泄不掉，晚上摟着老婆，手在那熟悉的身體上依依不捨地遊走着。

“別這樣，痛！”他拿他的大手去捏她的乳頭，沒懷孕的時候，她會發出銷魂的呻吟，如今的情形好像不太一樣。

他親她的耳垂，問：“怎麼會痛？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嗎？”

夏宜拿開他的手，說：“懷孕後乳頭會有脹痛感，不可以這樣捏。”

梁浩然雖然不搞科學研究，卻拿出科學研究的態度來跟老婆探討：“老婆，你真的一點都不想嗎？女人懷孕以後一點性慾也沒有了嗎？”

夏宜轉過身去，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溫柔地說：“阿浩親愛的，我也想啊，可是不行啊，本來前三個月就是危險期，我這種情況又特別危險，要格外小心才行。我現在對氣味很敏感，你再堅持一下，等三個月過去，懷孕反應沒了，就算那個時候還是不能做，我也可以用別的方式幫你解決。乖，聽話。”

輪到她叫他“堅持”。現在這個詞是他們用來互相鼓勵的詞彙。

梁浩然小心翼翼地在老婆柔軟的身體上蹭着，在她耳邊商量：“老婆，生完這個別再生了好嗎？太難熬，太痛苦了。你實在喜歡孩子，咱們去領養一個，要男要女隨你便，要大要小也可以隨心所欲。”

夏宜沒有回答。她沒有把握這個到底是男是女。如果這次生個男孩，她還想再生一個。

梁浩然猜出她的心思，問她：“如果再生一個還是男孩呢？”

夏宜嘆口氣：“說明我沒有女兒命，我就偃旗息鼓。”

梁浩然頓時覺得天花板亂轉。他哀求：“何苦？中國孤兒院裡那麼多女孩，去領養一個百分百能圓你的女兒夢，何必非要自己生呢？”

他總算明白為什麼網上有人說中國女人妻性不足，母性過剩。以前他們沒結婚的時候，他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在夏宜身上，她身上的風情，她的女人味，怎麼說都跟母性過剩搭不上邊，可是你看看，結婚後，一懷孕，她就原形畢露，把他這個老公拋到腦後，一心一意地想生個女兒出來。

他實在不能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女人怎麼會對不存在的東西發生感情。他喜歡彥成，因為他是夏宜的兒子，是個實實在在會動會笑有喜怒哀樂的兒童。看到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可是，現在這女人肚子裡只是個小小的細胞，他老婆怎麼會對一個細胞產生愛？甚至，如果這個細胞將來是個兒子，那麼那個期望中的女兒更是個子虛烏有的東西，她怎麼會對子烏虛有的東西產生那麼複雜固執的感情？

梁浩然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一夜，一個半小時的健身沒令梁浩然筋疲力盡，他費盡口舌，想說服老婆生完這個，無論是男是女都不要再生，說得口乾舌燥，說得天花亂墜，也沒能令老婆點頭允諾，最後還是他自己堅持不住，累極而睡。睡夢中他夢見彥成在廳里玩投籃，剛生下來的那個男孩蹣跚着一步一步從樓梯上往下爬，樓上搖籃里還有一個在聲嘶力竭地哭。他老婆虛弱地躺在床上，他在旁邊灌奶瓶，顧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崩潰在即。

更可怕的是，搖籃里的那個還是個男孩，他老婆居然要再接再厲，不生出女兒誓不罷休。如此生下去，生個足球隊出來怎麼辦？

他那斷斷續續的無性生活究竟要持續多久？

“啊，”梁浩然一聲慘叫，掙扎着喊，“不，不要再生了！”他一下子坐起來，睜大眼睛四處亂看。

他們家的窗簾是遮光窗簾，室內漆黑一片。

夏宜在旁邊睡得死沉死沉，什麼反應也沒有。

孩子還沒生出來，沒有人到處亂爬，也沒有嬰兒哇哇亂哭。梁浩然看着身邊安然入睡的老婆，有種想哭的感覺——如果她真的象想她自己最初以為的那樣，不能生多好，可為什麼最終她還是懷孕了呢？他知道，如果她不能生，那麼世俗的目光，尤其是傳統的中國人，又要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他，而不是她，同情他娶個比自己大的女人，落得給別人做嫁衣裳，替別的男人撫養孩子的下場，最後連自己的骨肉都沒有。他們之間，如果沒有個血肉連接，似乎人人都會認為這個婚姻不會穩定，遲早會散夥，那麼她又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只有梁浩然知道，他跟她的關係，絕不需要一個孩子來加固。

但是他老婆不知道，“世俗”不知道。

如果沒有“世俗”，他和他老婆，將是多麼美好的神仙眷侶啊。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跟着“世俗”走一圈，跟着她的心願走一圈，繼續這苦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