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浩然轉頭看見夏宜進房，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問她：“你跟老頭子暗中有什麼交易？這一百萬是他給你的價還是你開的價？你就沒討價還價？如今我們在加拿大，生活指數水漲船高，我的身價也該水漲船高才對——你倒是跟他要一百萬加元啊！”

夏宜從來沒見過梁浩然用這麼冰冷的眼神看她，心中的震驚無法用語言表述。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那麼溫暖，從未變過。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把事情解釋清楚。

在梁浩然看來，她的無語就是心虛，於是他點點頭說：“好，這次我至少還知道我值一百萬港幣。”說着他把支票狠狠地摔在床上，衝出房間，衝下樓梯，衝出大門。

那支票不是什麼有重量的東西，摔起來沒有什麼力度，飄飄悠悠地落在床上。

夏宜媽媽跟李奶奶一起收拾完廚房餐廳，李奶奶回房休息，夏宜媽媽切了水果，正準備端上樓給夏宜吃，聽到大門響動，接着門外傳來一陣汽車啟動的聲音，走到客廳的窗前去看，只見好好停在門前的梁浩然的車消失了。

她心下有些疑惑，端着水果上樓。夏宜本來坐在床上流淚，聽到敲門聲，連忙拿紙巾沾一沾。夏宜媽媽進房，把水果盤放在桌子上，問：“這麼晚了阿浩到哪裡去？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不對啊，吵架怎麼沒聽到聲音？

夏宜笑笑，掩飾地說：“沒有吵架。他剛接了國內的一個電話，生意上有點事要他解決，他文件不在手頭，去公司那邊查。”

夏宜媽媽察言觀色，感覺女兒有什麼心事。她知道她問也白問，她不願意說，怎麼問都沒用，當下只把水果遞給她。

夏宜吃了點水果，心裡有些堵，又怕媽媽陪自己等到很晚，梁浩然若不回來，她又要問來問去，就說：“我要睡了。阿浩今天的事有些棘手，可能要搞到很晚才回來，我們鎖門睡吧。”

夏宜媽媽問：“不等他？鎖了門他怎麼進來？”

夏宜說：“不用等，他有鑰匙的。”

夏宜媽媽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回自己房間睡覺。夏宜去主臥衛生間洗漱，躺進被窩，忍不住眼淚又流下來。此刻梁浩然在哪裡？八成在高速公路上飆車。他總是那麼衝動，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就這麼怒氣沖沖地跑出去，深更半夜的，丟下懷孕的老婆在家，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

是的，他很敏感，對出賣尤其敏感。他18歲那年被出賣過一次，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賣了什麼樣的價錢，他憎恨出賣。可是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他這點信任都不給她。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了解嗎？她出賣誰也不可能出賣他啊！

他如果不那麼敏感，也不可能對她那麼體貼，不可能對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麼留意；可是他過度敏感，又對她產生誤會，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她睡不着，看見梁浩然的手提電腦開着電源放在台子上，爬起來，在網上漫無目的地閒逛。

梁浩然把車開上高速，立刻被淹沒在一片車海里。他見車就超，腦子處於一種極端瘋狂的狀態。太可疑了，他看到那張打印出來的支票，看見支票上他父親那龍飛鳳舞的花體簽名，一股怒氣就衝上來。支票的抬頭寫着他老婆的名字——當然是拼音，可是夏宜的“宜”字拼法很獨特，她採用的是“Yee”這種英式拼法，一般的人不會知道，他父親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寫得一絲不差？

除了他們之間有交易還能有什麼解釋？只怕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交易吧，那麼還有什麼事他不知道？他們聯合起來四手遮天，把他瞞得鐵桶一樣，他還傻傻的要跟這個女人生兒育女，白頭到老，這世界上有比這更諷刺更滑稽的事嗎？

梁浩然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在401高速上飛馳，轉到DVP，又轉上湖邊高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裡去，可以往哪裡去。

為了這個女人，他已經跟他父親鬧翻了；如果他要離開她，那麼他能到哪裡去？

他曾經以為她安寧純淨的心靈是他最後的家園，可是當他發現這“家園”里跟別處並無不同，充滿了欺騙和背叛，他還怎麼能夠冷靜面對？

這世上本無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只是人類的夢想，痴想。

他把車子開下高速，轉到湖邊某處的空地上。天還沒黑透。夏天了，因為夏宜懷孕，要保胎，他晚上沒出來玩過，沒想到湖邊這麼多人，似乎人人都無憂無慮地傻笑着，喝咖啡的喝咖啡，吃飯的吃飯，都在享受着這加拿大最好的季節。

而他坐在車裡聽着鄭智化的“單身逃亡”。

“美麗的謊言，我再也不會相信

熄滅的火焰，像我冷卻的激情——”

聲音渾厚滄桑，象被錯付的感情，那麼無奈。

湖邊不可以長時間停車，梁浩然對着蒼茫的天際發了會兒呆，又把車子轉回去，順着原路開回公司。

大堂里纏着頭巾的印度錫克族保安沖他打招呼：“加班？”

他點頭：“有點急事。”

他進入電梯，上到自己的辦公室，開了門，把電腦打開，先查了查郵件，國內這個時候是上午，還沒有什麼回復。他關了郵箱，到自己以前常去的中文網站上看新聞。

天已經完全黑透，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網頁，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是到賓館裡開個房先住一夜還是回家。如果回家，該怎麼面對這種局面。

到賓館裡開個房間？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這是想跟她分居或者離婚嗎？回家——他能夠坦然面對一個出賣自己的女人嗎？

鬼使神差，他信手點入以前他跟夏宜經常泡的那個BBS，發現她也在——現在她的ID是“煞風景的女人”。

他看到她在刷屏，又是一堆美麗的零字坑。

她說：“藉口，都是藉口。”

“你不過是厭倦了。”

“若是愛已不可為， 你明白說吧無所謂。”

“不必給我安慰， 何必怕我傷悲，就當我從此收起真情誰也不給。”

“我會試着放下往事， 管它過去有多美。”

“ 也會試着不去想起，你如何用愛將我包圍 。”

“那深情的滋味。”

“但願我會就此放下往事，忘了過去有多美。”

“不盼緣盡仍留慈悲， 雖然我曾經這樣以為。”

“我真的這樣以為。”

梁浩然一股怒氣衝上腦門，幾乎要暴跳起來——她出賣了他，還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他理虧一樣。他登錄上去，想發個貼駁斥她，忽然看見有一個女ID跟在一個貼子後面問她：“天啊，你是七七麼？你換了馬甲了？”

另外一個男ID也附和道：“是啊，這位同學挖坑的風格跟當年的七七很象。”

梁浩然驀然心驚，他這是要幹什麼？難道真的要象那些活寶夫妻一樣在網上吵架，把現實的生活鬧到網上去，讓人家看笑話嗎？他很長時間不上網了，沒有新ID，幾個老ID這裡大多數的人都認識。這麼想着，他又退出登錄，刷新一遍，“煞風景的女人”沒有回答任何人的貼子，消失了。

梁浩然想了想，把“若是愛已不可為， 你明白說吧無所謂”這一句複製下來用古狗一搜索，發現這是林憶蓮的《為你我受冷風吹》的歌詞。

他找到這首歌來聽，聽着聽着，眼圈就紅了，心中感到一抽一抽的難受。他想到了分居，想到了離婚，可是看到她用這種方式來排遣心中的痛，他為什麼也感到痛不可言？難道他真的誤會她，冤枉了她？或者他應該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想起她最初到這個BBS來玩的時候，正在經歷着跟前夫的感情糾葛，也是用這種方式來排遣心中的苦悶。她曾經對他說過，正因為有了網絡這個出口，她才沒死，她才沒瘋——儘管這樣，她還是丟了半條命。那麼現在她懷着孩子，還能再經歷一次嗎？或者他應該回家，無論他們之間怎麼樣，也要等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再說，就算她對不起他，他也不想要她丟了命。

可她為什麼要跟他父親私下交易？她為什麼要隱瞞他？她難道不知道他如今除了她一無所有？她為什麼要把他最後的一點美好都剝奪掉？

梁浩然呆呆地盯着電腦，刷新無數次，“煞風景的女人“沒有再露面。他去她的博客，沒有更新。他關了電腦，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回家看看——她懷着孩子，胎象一直不穩，現在情緒波動，他實在不放心。

而且，他知道她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她媽媽在這裡，他面子還是要替她做足的。

已經是接近十一點的時候，窗外點點燈火。梁浩然關了辦公室的燈，下樓啟動車子回家。他把車子停在家門口，抬頭看二樓主臥的窗口。

窗口一片漆黑，看來她已經入睡。

他把臉埋在胳膊里，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心裡掙扎着，不知道何去何從。

那個窗口對他來說仍然是個誘惑，裡面的女人曾經那麼甜蜜，那麼溫暖。但是，這個甜蜜溫暖的女人也可能是個致命的陷阱。

他拿出手機翻看，沒有任何撥入電話，沒有留言，沒有短信——她沒有任何解釋。

他讓手機開着，放進口袋，下了車子，鎖車，走到邊門彥成奶奶的套間——他打算在那邊先湊合一晚再說。萬一她這邊有什麼緊急狀態，他幫忙也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