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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薔薇
送交者: 寒胭 2004年05月05日21:21:13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上海人是很有些讓人討厭的自負的。自負得最讓人憤慨的地方其實倒不是外地人罵
他的時候他一定要跟人對罵,而是被罵的時候他只當是沒這回事。譬如王朔寫了一
個電視劇拿到全國去播映,裡面派定一個卑瑣小人叫“滬生”。我母親一集一集地
追着看,該流眼淚的時候就流眼淚,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疑義。有個把上海作家對
此敏感一些,發過一點牢騷,但無非也就是自嘲一下罷了,並沒有人一定也要寫一
個惡人叫他“京生”來報復。當然也可能京生們都干民運去了,只曉得數鈔票的滬
生們哪裡配寫他們呢?

上海人雖然自負得厲害,但是見過世面的上海人實在並不多。這個事情其實是不能
全怪他們的。你倒是替那些人想想看,49年以後,93年以前,除了夜幕底垂時分可
以在外灘見識到擠成一排、抱着自己認得的那一個旁若無人地啃來吻去的戀人牆,
哪裡還有別的世面可以讓他們見的?

然而上海人是很以為自己見過點世面的,所以他們不但對外地人是一律地看不慣,
就連上海人自己,也是要在彼此的籍貫之間分出高下來。不信,十年前你去上海的
隨便哪只上只角跟你周圍的同學鄰居承認你是江北籍的試試看,馬上就有你顏色好
看。

我的鄰居里有個小伙子叫毛弟,當年為了逃避插隊落戶寧可去菜場賣肉。毛弟生的
清秀白淨,眉眼間有着跟肖邦一式一樣的敏感和憂傷。會拉小提琴的手舉刀砍肉,
每一刀落下的時候都砍得菜場姑娘們的心傷痕累累。面對一眾的追求者,毛弟姆媽
倒是很開明的,兒子願意和誰來往,她半點不加干涉,就只提一個要求,“江北人
儂千萬勿要跟我弄轉來。下趟跟儂尋相罵,伊來了門口頭一橫,全弄堂格人都來看
鬧猛,格個辰光就勿是儂一家頭格事體,而是阿拉一家門格事體了。”

毛弟把菜場姑娘們的籍貫拿出來一查,剔除了江北籍的也就所乘無幾了。小伙子很
孝順,自然不會落入任何江北籍姑娘的情網。毛弟姆媽雖只是個家庭婦女,但在毛
弟父親的公司被迫公私合營之前卻很是個社交場上兜得轉的人物。她講話雖然輕聲
細語,裡面句句卻都是有道理的。

我從小就在弄堂里聽說了江北人赫赫的名聲,但是除了在剃頭店裡被他們剪過頭髮
之外,並沒有別的機會結識江北人,所以想見識一下他們“門口頭一橫”的武功,
倒也並不容易。

第一次走進江北人的集居地,是幼兒園裡的憶苦思甜。我們一群小朋友帶了麵包和
蘋果,懷着春遊一般興奮的心情,搭了很長時間的公共汽車到一個叫“番瓜弄”的
地方看江北人以前住過的“滾地籠”。番瓜弄里有一大片新造的火柴盒一般的工房。
是政府從毛弟父親這樣的資本家那裡奪過了被搜刮的錢財以後,為了改善窮苦的江
北人的居住條件而建的。那些水泥火柴盒在孩子們眼裡其實還是蠻氣派的,至少我
們住着的街區里少見這樣新鮮的水泥。第一排的工房前面留着幾個怪東西,爛泥地
上鋪了草蓆,上面用竹篾子搭了一個半圓的拱頂,前後用草帘子遮起來,這就是名
氣很響的“滾地籠”了。從前的江北人逃荒來上海,就在那種地方住下了。老師指
着新工房和“滾地籠”,讓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新舊社會對江北人來講的確是兩
重天的。

那一次憶苦思甜,我還是沒有見到“門口頭一橫”的江北人,然而那是不必太過惋
惜的事情。因為在新社會裡,資本家留下的錢很快就被人弄光了,連住進新工房的
江北人一起幫忙創造的財富也不知所終。上海這個城市終於無可奈何地敗落下去,
市政府再也拿不出錢來造更多的火柴盒給江北人。於是從“滾地籠”裡面鑽出來的
江北人,就只好離開他們集中居住的“江北窟”,被房管所塞到全上海所有還能住
人的地方去住了。

我們家的弄堂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不過是四棟連在一起的三層樓房而已。聽長
輩們說,這一條弄堂是從前的永安公司造的。永安公司雖然是廣東人開的,他們造
的房子卻仿了西洋的風格,因而配了一個洋氣的名字叫作“馬克斯公寓”。那個名
字不聲不響地隱藏在層層疊疊的梧桐樹葉的後面,帶給了每一個回家的人無言卻是
溫馨的問侯。弄堂口老舊的鐵門,總是黑沉沉地掩着,一閃身進了門的當兒,就覺
得馬路上的喧囂都被擋在了門外,耳根子立刻清靜了。

在我們這邊的三層樓房對面,原先是造了一排車庫的。不過那年頭,連家裡的電話
線都統統被拔掉,牆角的壁爐也被鏟得一乾二淨,就更別提私家車了,那是近於天
方夜譚的事情。於是那些車庫便長年累月地閒置着,房管所把它們當做倉庫,偶而
在那裡堆放鐵鍬、掃帚等一干雜物。

某一日,房管所忽然派來了一票人。他們麻利地給車庫安了窗,裝了門,又在弄堂
的空地上另搭了一個小房子,裡面裝了馬桶安了煤氣,接着再從弄堂口挖了一條溝
把各種管道一路引到小房子裡面來。等到一切完工的時候,那條溝雖然用水泥填平
了,卻還是在弄堂里當膛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疤痕。待大家再打量這條弄堂時,
都無可奈何地意識到馬克斯公寓從前曾有過的那種溫馨和諧的風格已經不復存在了。
在家家戶戶疑問的眼神里,房管所的人臨走時就扔下一句話,說是“江北窟”里的
工人階級要搬進來住了。

“門口頭一橫”的江北人到底要來與我們為鄰了,想起傳說中他們的彪悍作為,那
些天大家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他們的來臨。

弄堂口黑沉沉的鐵門終於被推開,一個老男人吃力地踩了一輛黃魚車進來。車上放
滿了長條的凳子,各式的木板,幾個包裹,還坐着他的女人,懷裡小心地護着鍋碗
瓢盆。黃魚車順着那條才剛乾透的水泥疤痕踩進弄堂,停在了汽車間前面。

老男人從車上利落地跳下來,倒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腳上穿了一雙鬆緊黑布鞋,
腿上一條黑布褲子,褲腳用繩子紮緊了,褲腰也是用布條子一纏,褲襠一直開到膝
蓋那裡,身上敞開一件黑布褂子。一定是騎車出了汗,老男人一把扯下布褂子,隨
手搭在車上,露出一身曾經結實過的黃肉。那溜溜地垂下去的兩肩、駝的背、還有
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一齊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子。

這一身打扮,看得人還以為是“白毛女”里的楊白勞從銀幕上直接走到我們弄堂里
面來了。男人轉過身,看見了他的臉,他長着細長的眼睛,完全不是想象中那種蠻
橫的樣子,不難看的,只是看上去太過愁苦了。

他的女人也從車上爬下來,卻是奇矮的一個老女人。灰白的頭髮短短地剪成女學生
的樣子,身上無論穿什麼衣服都不能讓人有印象,下面趴開站着的是一雙羅圈腿,
腳上是一雙女學生式樣的黑布鞋。女人也轉身幫着丈夫一起搬家什,露出一張極丑
的臉,左邊的眼睛還動不動要眨一下,眨動的幅度很大,連嘴角也要跟着掀上去。
可是老女人雖丑,卻是丑得一臉的溫和。當她停下手來,彎着一雙羅圈腿,挺着肚
子站在那裡看着她的丈夫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其實很象一個小女孩,有着幾近天真的
表情。

這一對江北夫婦就這樣在汽車間裡住下了,他們善良的長相讓弄堂里的人全都放下
了心。大家都沒有覺得政府把空關着的汽車間讓給他們住不應該,他們還住在比
“滾地籠”好不到哪裡去的棚戶里,他們是孤老、沒有孩子照顧,他們在舊社會裡
吃了很多的苦,而那時剝削他們的說不定就是我們弄堂里的某個人。雖然那條水泥
疤痕是馬克斯公寓裡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但是能讓勞動人民過上幸福的生活不是
在那個時代裡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我們一弄堂的小資本家,小業主,小知識分子,似乎發自內心地接納了這一對從赤
貧的農民出身的工人階級。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大家都很尊敬地稱我們弄堂里的
第一個工人階級為老吳伯伯,並且一來就推舉他做了居委會的小組長,把原先那個
會抽煙的、有點阿飛樣子的蘇州老太婆給替換下來了。我們把弄堂里重要的公物,
譬如弄堂口鐵門的鑰匙,水井的鑰匙,大掃除的掃帚,銅的搖鈴,全都很放心地交
給新來的老吳伯伯收着。連每個星期弄堂里給家庭婦女和退休人士舉辦的政治學習,
也一併交給了不識字的老吳伯伯來主持。

老吳伯伯雖然一臉的愁苦,貧窮和老來無子的哀痛仿佛就寫在他的眉眼之間,可是
他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自從他來了以後,每天晚上十點鐘,他就會搖着銅鈴在弄
堂里走一圈,邊走邊唱,“天暗啦,各家記得鎖門哪!”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又
會搖着銅鈴把各家的小孩子轟出來大掃除,“大掃除啦,小把戲出來大掃除啦!”
大掃除是我童年裡最快樂的遊戲。老吳伯伯總是打開了水井的蓋子,大一點的孩子
分一隻鉛桶去吊井水沖洗弄堂,小一點的孩子分一把長條掃帚去掃弄堂。夏天的時
候就每天都會開水井,太陽下山後我們就用井水灑了一弄堂去暑氣,然後各家再吊
一桶井水來冰西瓜。

馬克斯公寓裡各家老死不相往來的習慣,因着老吳伯伯的到來而改變,然而從前清
幽的弄堂生活,也隨之一併消失了。

在老吳伯伯退休之前,大約是做慣早班的工人。早起的習慣,到了我們這裡來以後
依舊不改。每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就起床了。汽車間實在太小,夫妻倆就自然而
然地把日常生活過到弄堂里來了。他們搬出吃飯的小桌子,在彼此的喊話里吃完早
餐。接着打開半導體,聽完了早新聞再聽天氣預報,聲音大到住在三樓的人也會被
從酣睡里吵醒。然後他們搬出四方桌,擺上四把破椅子,叫了隔壁弄堂的搭子一起
來玩牌。吃過午餐,老吳伯伯即搬出他的竹躺椅,夏天的時候放在陰涼的過街樓,
光着膀子歪在那裡打瞌睡;冬天的時候就找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眯上眼睛暖洋洋地
孵太陽。午睡過後再來幾圈牌,差不多就是上班上學的人回家的時候了。我很怕他
們在弄堂里活動的當兒回家,因為老吳的老婆總是要張大着嘴,左眼一眨一眨地盯
着人看,一直從弄堂口看到我走進家門。如果不巧帶了一個男朋友回家,她就會放
下手裡的活計,一路跟着人走回家,覺得意尤未盡的時候乾脆就走上我們的台階,
在窗戶外面踮起腳尖露出個腦袋不停地往裡打量。她是完全沒有惡意的,只是被看
的人實在覺得難受,待開了門出去要光火,卻只見她彎着一雙羅圈腿在你面前天真
地傻笑,被看的人也只好搖搖頭嘆口氣拉倒。等到夜幕降臨,老吳伯伯會把電視機
搬到弄堂里來,這是一天裡最後一幕的好戲登場。他們喜歡熱鬧,愛看戲。若是看
京戲,那麼我們整條弄堂就跟着一起鑼鼓喧天;若是看滬劇,那麼我們也不得不跟
了悲苦的劇情一起哀嘆生活里不夠錢買柴米油鹽。

老吳伯伯雖然把我們的弄堂幾乎住成了一個“江北窟”,可是若是逢到落雨的時節
他們不能出來,大家心裡倒又惦記說“哎喲,幾天勿見老吳伯伯了,悶了朗朝北格
汽車間裡難過死了呀。”他們的好,我們都是知道的。他們把整條弄堂當成了自家
的客廳和臥室來住,從此常來光顧我們弄堂的賊骨頭倒也絕跡了。從前門口曬條床
單,一不看緊就會被人偷掉。老吳伯伯來了以後,我們就不必麻煩派出所來破案了。
我們雖然不歡迎老吳老婆在家門口探頭探腦地打量我們的私人生活,可是落雨的時
候她推門進來提醒我們該收衣裳了,這還是讓人喜歡的。

水井邊上的那一面牆,是一片高高的黑色的竹籬笆。我們小的時候常常蹲在竹籬笆
邊上挖泥地里的蚯蚓玩。大孩子們把蚯蚓一切兩段,說是這樣就一條變兩條了。這
蠕動的東西總是看得我毛骨聳然,可是還是忍不住要看。這使得我常常想,是不是
我們生來就能在殘忍里體驗到快感。

老吳伯伯搬來以後,慢慢就在竹籬笆那裡種了許多花草。他到底是農民出身,種東
西是專業水平。不象我父親,如果種的是花,長得一定是草;如果種的是草,一定
從開始的一大盆最後長成一個癩痢頭。我父親不大會侍候花草,所以就只好花更多
的精力去講究花盆。而老吳伯伯即使種根蔥,也比旁人的更綠更粗些,他當然就有
資格不在乎花盆的式樣。竹籬笆邊上的那一點點泥不夠用了以後,他就從外面撿回
來許多磚,青的、紅的、半塊的、缺了一個角的,五顏六色、粗粗糙糙地砌了一個
花壇。又從哪裡撿來許多鏽了、漏了的破臉盆,缺了上半截的痰盂,在竹籬笆那裡
排了一溜種花也種菜。

竹籬笆那裡一罈子的花草,給我們的弄堂帶來了難得的綠意。我放了學,常常要到
那裡轉一轉。老吳老婆就會指著那些花花草草告訴我,“姑娘啊,這塊是辣椒,這
塊是番茄,臘塊是茉莉花。”五穀不認的我看了覺得很稀奇。可惜我得了父親的遺
傳,沒有果實的時候,光看到那些葉子,我還是不認得它們。

過了許多年,這一個小小的花壇,竟被老吳伯伯種得生機盎然了。有一年的春天,
竹籬笆那裡忽然之間開出了滿滿一牆的薔薇花來。從前的上海,是一個了無色彩的
灰色的城市。難得的一點點鮮艷自然的顏色,是要等到秋天裡中山公園辦菊展了,
和大家一起擠在人山人海里的時候奮力地伸出一個頭,才能看得到的。而眼下,就
在自己的家門口,突然間就綻放了這樣一大片絢麗的生命,我的心裡喜歡得也開出
花來。

那些天放學回家,我總是要徑自走到竹籬笆那裡去看花。和煦的春風吹過的時候,
那滿牆粉色的花一朵一朵地搖曳起來,我的年輕的心,也跟著一起飛揚。語文課里
學過的許多關於花的讚美詞,在那一個春天裡,總算是在眼前鮮活起來。有鮮花的
春天,到底是與別的春天不一樣了。

然而薔薇的花期實在是太短了。不出半個月,竹籬笆那裡的薔薇便一朵一朵地日益
萎頓下去,終於全部凋零了。那一日,放學以後我在那一牆零落的薔薇前久久地發
呆。正是容易傷春愛上層樓的年齡,我想著要不要學學林妹妹也來個弄一個花冢,
猶豫間,忽聽得有人說話,“姑娘啊,我看你在這塊站了很長時間了,你是在背書
啊?”幾時老吳老婆站到我的身後,探出頭來問。她只有到我的肩膀那麼矮了,而
他們剛搬來時,我才長到她的肩膀那麼高。“勿是格,勿是格,”我很不好意思起
來,“就是薔薇花介快就謝掉了,實在是可惜。”“沒的關係,姑娘,明年春天花
還會開!”

只是來年的春天我已經住校了,再過了幾個春天我開始對見不到世面的上海不耐煩
了。我不耐煩永遠灰色的天空,不耐煩擠死人的公共汽車,不耐煩隨地吐痰的人,
不耐煩老鼠和蟑螂成群的老洋房,不耐煩弄堂里那條永不消失的水泥疤痕,不耐煩
京劇、滬劇,我連對中文都不太耐煩了。竹籬笆那裡的薔薇還會不會開已經與我不
相干,我等得不耐煩了,我要走了,要走了。

我走了,去了一個繁花盛開的地方。真的花開在我上學的路上,假的花開在我的辦
公室里。“人家的日子過得就是高級呀!”我一邊感嘆,一邊從盛開的花叢中走過
去。在精心修剪的花壇里,在式樣精緻的花盆裡,繁花兀自開放。可是為什麼,卻
再也沒有一朵能象老吳伯伯種在竹籬笆那裡的薔薇花那樣,讓我的心也隨之開放。


我想從前了,想得很難過,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我不耐煩地扔掉的生活找回來。稍
微有點錢的時候我就去找有梧桐樹的街區來住;再多點錢的時候,看見帶陽台的
Terrace House 我就租了下來。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回到小時候的馬克斯公寓去了。
可是沒有用,我還是想家。有餘錢和餘閒的時候,我寧可不去週遊世界,情願多飛
一趟回去。

第一次回家,父母還住在馬克斯公寓裡。在我的想念里那條總是灑滿了溫暖的陽光
的弄堂竟是這樣墨墨黑的麼?馬路對面的那一棟西班牙公寓怎麼也象剛從垃圾桶里
撈出來的一樣,是因為高低錯落的窗口上吊滿了拖把、裝滿了空調的緣故麼?在錯
愕里我拖着行李箱走進弄堂,看見老吳伯伯和他的牌搭子還是坐在原來的破桌子邊
上打麻將。行李箱“骨碌碌”地劃破弄堂里的靜謐,驚動了打麻將的人。老吳老婆
看見我,即刻放下手裡的牌,碼着碎步跟着我一路小跑。這一次她沒有留在窗外打
探,她乾脆走上陽台一把推門進來站定在我和母親之間。“你家姑娘總算家來了。”
她一面對我母親說,一面依舊大幅度地眨着眼睛盯住我看。幾年不見之下,她的臉
已經皺得象一粒陳年的紅棗了。我母親的臉也憑添了許多皺紋,看得讓人心驚。我
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媽媽,我到馬路上去轉一轉。”不願意讓大家看見我的眼
淚,倉惶之間我扔下一句話就狼狽地逃到馬路上去了。

我搭了一輛雙層的公開汽車到老舊的街區去望野眼。是深秋了,梧桐樹上結着的毛
栗子就在車窗外面吊着,一伸手就可以把它們摘下來。馬路兩邊的攔杆上曬着棉花
胎,有老太太手裡拿着竹拍子在那裡“撲撲”地拍灰塵。有人把衣服涼到人行道上
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迎風飄揚着色彩鮮艷的內褲和胸衣,長長的絲襪上的水珠
子滴在行人的頭頸里。車站上除了站牌還有告示,有寫“愛護公物,人人有責”,
有寫“小小一口痰,細菌千千萬”......我第一次認真地打量我的城市,這個幾年
前我不耐煩地甩手離開的地方。所有的細節都象是溫柔親切的音符,在我的心頭輕
輕敲過,在那一刻里,我終於覺得我是終得其所了。

可是,家雖然是一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地方,而生活,卻是一個單向的軌道。偏離了
原來的軌道,從前的生活就再也沒有可能回得去了。縱使有再多的不舍,我還是要
走的。再一次離家,我已經沒有了第一次出走時的那種年少輕狂。我嘆了一口氣走
過海關,前途模糊深不可測,光明燦爛的未來在哪裡呢?

這次一走,又是多年。和家裡通電話,偶而提起老吳伯伯,知道老吳老婆已經過世
了。“老吳伯伯格日腳過得更加苦了,”母親電話里說,“從前格退休工資只有一
眼眼,老婆過世以後末就只剩一份工資了,現在伊只夠鈔票天天吃泡飯”。這樣的
消息讓人聽了心酸,“格末政府勿管啊?”“現在下崗工人已經交關多了,政府哪
里管得過來介許多。”“格末老吳伯伯哪能辦呢?”“鄰居里有辰光就送點東西拔
伊吃。”

從前做過我們這個城市主人的工人階級又一次淪為社會的底層,然而沒有人顧得上
這些了。蘇州河邊的宣傳牌上,紅底白字大大地寫着“發展是硬道理”這樣硬的話。
上海照着這樣的硬道理日新月益地發展了,高樓大廈越蓋越豪華,市容的規劃越來
越摩登,我們不僅可以到處看到鮮艷的花朵,連墨西哥的棕櫚樹都萬里迢迢地被移
植到上海的馬路上來種了。從前的郊區里那些種菜養豬的地方,早已蓋滿了售價昂
貴的住宅小區,一期比一期時髦扎台型。連我們家也在早些年賣了老房子,搬到那
里去住了。

這些年,我常常有機會回上海,可是住在這樣高檔講究的小區里,我卻連回家的感
覺也找不到了。我坐在星巴克的咖啡座里,望着窗外的人來人往。這些人的面貌和
姿態與馬克斯公寓裡走出來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看看對面的街景,麥當勞、必勝
客、哈根達斯、仙蹤林、永和豆漿.....每家店的招牌上都弄了些蹩腳的霓虹燈在
那裡閃閃爍爍。這些名堂實在看得人眼暈,這裡不就是台北、深圳這種沒勁的地方
麼?


我的心裡總是念念地牽掛着從前的故鄉,可是回到上海,我的故鄉卻已經變成另外
一座城市了。我躺在樓底下有講普通話的保安守衛的豪華的公寓裡,心神不寧,輾
轉反側。我到底是要再去馬克斯公寓看看了。

他開了車帶我回馬克斯公寓去。弄堂口的鐵門還在,只是換成雕花的了;“Marks
Terrace”這兩個字象是新近剛刷過;地上的水泥疤痕歪歪扭扭的也還在,就象開過
刀的人,傷疤大概是不會消失的。有一桌老人還在那裡打麻將,可是沒有看到老吳
伯伯。我走進弄堂,沒有人注意我。竹籬笆沒有了,換成了一面水泥牆,不用說牆
外又是一棟新建的高樓,高得讓站在隔壁的我覺得渺小得喘不過氣來。水井怎麼變
矮變小了,從前大掃除的時候,我好象只比它高一點點呀。抬起頭來看看三層的樓
房,灰濛濛的比回憶里的矮了窄了許多。我以前的家門口種滿了爬山虎,葉子上灰
灰的落滿塵土,大約是久未住人了,那些葉子一路爬到台階上擋住了去路。大多數
窗戶都緊閉着,白日裡也上了窗簾。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試着敲了敲毛弟家的門。毛弟和他姆媽剛巧吃過中飯,飯廳里還有留着家常小菜
的香氣。“啊呀,小寒是儂啊!”毛弟姆媽抱住我的雙肩,又驚又喜叫了出來。她
至少有八十五歲了,臉上長滿了老人斑,眼袋老得腫了出來,下巴上的皮膚松得在
那裡晃蕩,如果不是依然有神的眼睛,幾乎看不出從前那個聰明優雅的“舊社會”
太太的影子了。毛弟也快五十了,他全然失去了年輕時那種清秀的模樣,頹然是
一個沒有夢想的中年人了。他已經不賣肉了,但還是在什麼地方做着營業員。

我請毛弟給我和他姆媽拍一張照。老太太去水龍頭那裡濕了手來攏頭髮,又抿了抿
嘴唇,整了整衣服才坐定了與我合影。她到老都還是個愛漂亮的人,這讓我覺得自
己特猛頭裡就要老人家拍照是有點貿然了。

毛弟姆媽帶我去弄堂里轉一轉。“年紀輕格全部跑光了。”她指着那些緊閉的窗戶
對我說。於是我知道一號里的模特兒惠惠嫁了香港人移民去了加拿大了,四號里那
個小時候拍過電影的飛飛早些年去了美國讀考古,連買了我們家的那個風度翩翩但
是不聲不響的童家小姐也搬到虹橋的小區里去了。

“迭條弄堂里年紀輕格里相末儂跟儂格阿哥頂出息來,”毛弟姆媽笑眯眯地看着我
細語款款,“儂爸爸媽媽末也跟了一道享福。”她說的話一向都是讓人心裡適意的。


“阿婆,儂福氣也是好格呀,”我也努力想找讓她老人家心裡也覺得適意的話來說,
“毛弟哥哥介孝順,一直等了朗儂身邊服伺儂,小朋友格功課末也讀得介好。”我
斟詞酌句地回答,但還是無可避免地觸動了毛弟姆媽的心經。只是老鄰居見面,除
了談論誰家搬了新房子、各家孩子在哪裡讀書做事,還能再談些什麼呢?

“我末總歸跟毛弟伊拉講,鈔票末是身外之物,做人末只要吃得落身體好心平氣和
就好了。”毛弟姆媽說話的音量不由自主地高起來,兩隻在胸前比劃的手有一點點
抖。

“阿婆,儂格能想,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知道垂垂老去的毛弟姆媽不是這樣想的,她這麼敏感要強的人,想要心平氣
和做人,談何容易啊。曾幾何時,毛弟姆媽是馬克斯公寓裡最出風頭的人物。毛弟
父親生得風流倜儻,祖承了一片工廠,又用金條頂下了馬克斯公寓裡的一套洋房。
毛弟姆媽是上官雲珠那一派的江南美人,當年結婚的時候,真是美得連張藝謀捏造
出來的小金寶去做她的丫頭都嫌粗。可是轉眼之間就鬧公私合營,私房沒收了,毛
弟父親變成了廠子裡一個普通的拿工資的工程師。再過了若干年,紅衛兵又來抄了
幾通家。到那時毛弟姆媽除了剩下從前的派頭,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了。

本來那就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時代,什麼都沒有是無須心裡不平的。毛弟姆媽誠心
誠意地相信政府的政策是有道理的。雖然不可能熱烈歡迎搬進她家裡的陌生人,但
是至少她一向都是與鄰為善的。只是忽然之間政府又要老百姓購買私房,現在有錢
的人和從前沒錢的人一樣頭頸硬起來了。可是毛弟家的財產早就被折騰光,毛弟父
親也已過世多年,即使在世也未必還有能力去購買一套私房,而毛弟是一個年近五
十的營業員,你叫他到哪裡去弄錢來買房子?

眼見得陸續搬進她的老洋房裡的鄰居又都陸續搬出去,住到新的洋房裡去了,有的
搬走時還要留下惡言說她是“活該老來苦”。而搬空了的房間竟是上了鎖的,因為
政府規定這些房間的使用權還是屬於這些鄰居的。面對這樣的時代變遷,請問有誰
能夠心平氣和?

這個時代是有負於毛弟姆媽的,我忍住眼淚上去抱抱她。我真希望在我懷裡的這個
曾經美麗婦人能有更好的晚年,可是我能做什麼呢?

“小寒儂真是好良心,”要強的毛弟姆媽很快平靜下來,倒反過來輕輕地拍拍我的
手安慰我,“儂阿要去看看老吳伯伯?”“老吳伯伯還了朗?”我大吃了一驚。

我們轉到汽車間門口,輕輕地推開門。微光里,看到老吳伯伯縮在輪椅上,他已經
很老很老了。他的臉瘦得只剩下皮和骨架子,嘴巴張着,牙齒掉剩上下各一顆,眼
皮下垂望着地板。孤苦伶仃的老吳伯伯看上去更加愁苦了。他還照舊穿着一身黑布
衣,只是褲腳散開着,我想他是再也不能彎腰去紮緊他的褲腳了。

“老頭子啊,儂今朝還好伐?”毛弟姆媽親切地湊上前去問。“剛剛喝了一點稀粥。”
老吳伯伯看着地板答道,他仿佛連抬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吳伯伯,儂還認得我伐?”我彎下腰去問。他眼皮略微抬了一抬,有氣無力地
搖搖頭。沒有覺得意外,我離開馬克斯公寓十多年了。正這樣想着,卻又看到他抬
起眼皮來,有一點微光在他渾濁的牟子裡閃過,“你不是三號里的姑娘嘛?”

“就是我呀,老吳伯伯。儂身體還好伐?”他竟然還認得我。“唉,姑娘啊,我今
年九十四了,還不肯死啊!”

我直起身來,抬起臉仰望馬克斯公寓的天空,拼命眨着眼睛不讓眼淚滾下來。我們
的弄堂已經被恒隆、波特曼這些個上海最昂貴的高樓大廈圍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很
小的一方天空,冬天裡老吳伯伯是再孵不到太陽了。這些昂然挺立的高樓大廈,是
如今上海這個城市裡西裝筆挺的臉面,而馬克斯公寓就變得好象是它腳下的舊皮鞋
了。這樣的鞋子,穿在上海的腳下,帶着這個龐大的城市和全國六分之一的財政負
擔走了多少年的路,可是她現在被穿舊了,她也知道自己舊了,就要被扔掉了。

我從馬克斯公寓裡出來,心裡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他的車還停在弄堂口等我,我坐
上去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

毛弟姆媽的私產被搶光了,可是她卻不知道去哪裡捉那個強盜。強盜搶錢的時候曾
經答應過老吳伯伯要讓他過上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半道上卻扔下他不管了。

時代的列車隆隆地開過,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什麼時候它擺出來的道理不曾硬過?
而渺小的生命無非是用自己悠長而苦難的人生鋪成鐵軌,好讓時代的列車無情地壓
過去。

我一定是把他的手弄痛了,他轉過頭來,看見我的表情,“儂做啥了?”他擔心地
問。“沒啥,”我的喉嚨哽住了,“就是尋勿着老吳伯伯種的薔薇花了。”嗚咽着
說出這句話,我終於忍不住伏在他的胸前,讓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後記

這篇文章是讀了蟀鴿的“尋找老候”才起念寫的。從前的上海是我深愛的故鄉。在
我一再懷着愛和哀傷回望故鄉的時候,知道還有另外的上海人了解我的情感,這真
是讓我感到安慰。

祝福我們的故鄉和所有的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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