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
又是一個下雪的冬日,博子仰面躺在潔白的雪地上,靜靜地冥思.
阿樹已經離她而去整整三年了,可她總也不相信這是真的,阿樹是在一次的登山途中遭遇到了不幸,
永遠地融入進了白茫茫的大山之中。他現在在哪裡,他還好嗎?
參加完了阿樹離世三周年的的祭奠儀式,博子隨阿樹媽媽回到了樹的家。樹的屋子完全保持着他離開
時的模樣,讓人見物思人。在書櫥的一本畢業冊中,博子發現了樹上中學時在小樽的住址:
小樽市錢函區二丁24號,一個活生生的地址。 忽然,一種念頭在博子的心頭閃過,她迫不及待地將地址
記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
“你好嗎,我很好 ”, 這是一封寄往天國的信。
幾天后,博子出人意外地收到了來自小樽的回信,信上寫着: “我很好,多謝。只是有點傷風。 阿樹 ”
一種無法掩飾的激動占據了博子的心,回信似乎證實阿樹還在人間,她將這個事情告訴了秋葉茂。茂是
博子和阿樹共同的好朋友,在阿樹出事後,他一直悉心地照顧博子,並追求着他。可博子的心至今仍被
阿樹占據着,他只有靜靜的等待。
“阿樹由天國回覆你?可這不可能啊!”茂對博子說。看着博子執迷的樣子,茂決定帶博子到了小樽去,
他要找到另一個藤井樹。
小樽剛剛下過一場大雪,使小城的冬季清新亮麗,茂找到他在這裡的朋友打聽“藤井樹”的下落。 結果
真的使博子失望,果然有另一個藤井樹,並且是一個女孩,帶着地址,他們找到了她家的門前。恰好
這個藤井樹出門尚未回。莫名的希望依然沒有從博子心頭散去,在藤井樹家的門口的柵欄旁,博子
靜靜地蹲下寫了一封信,告訴她自己未婚夫樹與她同名同姓,併到了很遠的地方……
博子沒有勇氣在信中提到死亡,“為什麼要提死亡呢”,博子對茂說,“你不認為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嗎?”,
茂感到了博子心中的阿樹還活着。
博子最終沒有勇氣見一見這個與自己未婚夫同名同姓的人,便匆匆踏上了歸途。在一輛剛剛掉頭過來的
出租車上,司機驚訝的告訴博子,剛才下車的那個女孩和她長得很象,就象孿生姐妹。
博子忽然有一種預感,她感到到哪個女孩就是另一個藤井樹………
二
阿樹最近患了感冒,感冒還不輕,媽媽幾次讓她到醫院看看,她都給搪塞過去了。這次媽媽強把她拉到
了醫院,她草草的開了點藥,便往家走了。這些天,從神戶寄來的信使她感覺到有些莫名奇妙,那個叫
博子的人是誰,為什麼會寫信問候她,真攪得人有點胡思亂想了。
出租車終於開到了家門口,下了車,阿樹發現門前的信箱裡有一封沒有郵戳的信,打開一看,競又是
渡邊博子,信一開頭寫着“我在你的屋外寫這封信,因為你不在家……”,阿樹猛然一驚,連忙向四處張望,
沒有什麼人啊!這個渡邊博子到底是誰?
回到屋中,阿樹仔細的看完了這封信,心中不知怎的微微顫了一下,“藤井樹,同名同姓,莫非是……他。”
阿樹輕輕的撣了撣衣襟……
“那大概是10年前的事了,那好象不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想起來有點怪,初中一開學,老師點名時,
我們班上竟然有兩個“藤井樹”應聲,另一個樹大概就是博子小姐的那位吧!一男一女兩個人同名,
可想而知在班級里會被怎樣的開玩笑,麻煩從那天開始了。同學會在黑板兩個值日生的名字欄內
寫上我們的名字兩次,將我們值日被安排在一起,又或者在班級幹部選舉中投“藤井樹愛藤井樹”
的同心票,使人十分惱火,我當時還很害羞,男樹那傢伙也不愛吭聲,因此我們就成為他們例行
嘲弄的對象。終於,有一次圖書館理事選舉時我們又被同學開心,藤井不知怎的來了倔脾氣,衝上
前去要教訓人家,害得我又不得不捲進去拉架,在同學眼裡,我們真要成為死黨了,不過那之後,
我們的日子的確才好過了一點。
“我們雙雙成為了學校圖書館的理事,放學後,圖書館裡就我們兩個人,他依然是一聲不吭,靜靜地
靠在窗台邊上讀書,我就獨自整理着卡片。你的阿樹是個挺奇怪的人,他常借一些其他人不會借的書,
象歷史哲學之類的,他還喜歡做一件無聊的事:就是將他的名字寫在書後的借書卡上,然後煞有介事地
將一摞書往我的桌子上重重一放,嘴裡喊着“努力吧,藤井樹!”,我想他一定是太無所事事了。
“兩個人同名,難免會有一些有趣的事,記得二年級期末考試英語試捲髮下來,我一看自己才27分,
真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再仔細看名字,原來是男樹的。我怕在同學面前跟他說話被人嘲弄,只得
放學後等着和他換。那真是漫長的一天的開始,不知怎麼那天他玩得很晚,害得我在學校車棚一直
等到天黑,等到我搖着自行車的照明燈讓他辨認自己的試卷時,那傢伙還對我裝糊塗。他將試卷還給
我後,我發現他在我的試卷後面胡亂塗鴉,還畫了一個妖艷的女人,真噁心……
“藤井的私事我就不太了解了,不過這傢伙長得滿英俊,倒是挺受女孩子的歡迎的,也有女孩子追他。
記得同班的及川早苗還找我和他約會,好象我和他真是一家子。那天,我跑到他那問他有沒有女朋友,
他說沒有,可當早苗過去和他約會時,他卻毫無表情、連話也不說就將別人甩在一邊走了,害得早苗
好幾天象失了魂似的。咳,這種整天沒有笑容的人怎麼會有女朋友呢!
“別看藤井那傢伙樣子挺文靜,可有時也挺壞,記得好幾次我放學騎單車回家的路上,都被他“襲擊”過,
有一次,在回家的山路上,他用白天上課時做的紙袋面具蒙着頭也騎車從山坡上衝下來,在我後面也
不吱一聲,將紙袋套在了我的頭上,嚇得我連喊帶叫,差點撞到樹上,現在想想都後怕,我奇怪這個
平時不吭氣的人有時怎會這麼卑鄙……
………………
二
想到十年前的那個阿樹,不知怎的,博子的心裡產生了一種淡淡的興奮,在和博子的通信中,很多的往事
愈來愈清晰的回憶起來。真怪,這麼久的事還能記得這樣清楚,哪怕是很細小的事情。很多當時感到不開心
的事,今天想來卻覺得蠻有趣的,說實話,她對那個阿樹真的並不討厭,那時她看待他好象總有點和別人
不太一樣,大概是同病相憐吧!這傢伙真不知現在怎樣了。
博子又來信了,還寄來了一個照相機,說是要把她的樹當年的校園操場、跑道都照一照,好象正合阿樹的心。
阿樹這幾年從未回到過小樽中學,但她仍沒有忘記騎車的路線。十五分鐘後阿樹便到達了,除了跑道上
鋪了新的路面,這地方看來幾乎沒有變。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越下越大,校園籠罩在一片蒙蒙之中。阿樹從操場照着照着就來到了校舍,
大樓靜悄悄的,學生們好象已經放學了。
在走廊,一個女士朝她走來,看來很面熟。是濱口太太,她的老師!“你好,濱口老師,我是藤井樹,
三年二班的!您還記得我嗎?”“三年二班的藤井?”濱口老師閉上眼“相澤、岡岐、加藤、小山、……藤井,
你是24號,對嗎?”“濱口老師可真了不起!”阿樹感嘆她的老師還記得她班上每一個人,連學號也不例外。
濱口老師帶着阿樹看了看過去的校舍,都是老樣子,在學校的圖書館,阿樹碰到還有一群女生在整理圖書。
她驚奇地發現,這些女生們現在正在做一個遊戲,就是看能夠找到多少個寫有“藤井樹”的借書卡,那可都
是男樹當年的傑作啊,要是他現在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得意呢!
外面的雪下的愈發的大了,濱口老師一直將阿樹送到門口,她們談起了男樹,“真可惜,那個藤井樹三年
前的一次登山中死了…………
博子一回神戶,就來到了阿樹的媽媽那裡,在那本畢業冊上,她果真看到了兩個“藤井樹”,她順着名字
找到了女藤井樹的照片,那是一張和她十分相象的臉,她想起阿樹當初說自己對她是一見鍾情,心裡不禁
產生了一種失落感。
“她長得像我嗎?”博子指着照片上的那女孩子問阿樹的媽媽。
“象你又怎樣,這有關係嗎?“,媽媽微笑着說,”你要將這個中學女生當作假象情敵嗎?”
三
儘管博子還不斷地和小樽的藤井樹通信,但人卻好象更加沉悶了,茂真不忍看到她如此的情緒低彌。
“我們去大熊山吧”,他對博子說。
那是阿樹出事的那座山,自從三年前的事情發生後,茂也對登山產生了一種畏懼,一直鼓不起勇氣再回到這裡,
可今天,他感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和博子都必須勇敢地面對這一切。
清晨,霞光初現,從夜宿的房間走出來,面前就是大熊山了。茂和博子站在門廊看着晨曦映照下的大山,
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聖潔。房屋和大山之間只有茫茫白雪,景色懾人。
“看到了嗎?阿樹就在我們前面,”茂說:“為什麼不和他談談呢?”
茂走上前去,用手圍著嘴巴,叫聲響遍冬日早晨:“藤——井——樹,你還——唱——松田聖子——的歌嗎?
你那裡冷——不——冷?博子要——嫁——給——我了!…… ……好——好——好……”
他回頭看博子“聽見了嗎?阿樹祝福我們呢!去和阿樹說說話吧!”
與阿樹說話,這幾年來博子從未停止過,經常在入睡前,她都會不斷重複着阿樹曾對自己許下的諾言,
也會講很多的心事給阿樹聽,哪怕是道個晚安。可此時,看着阿樹出事的大山,博子竟如此真實地感受到了
與阿樹的距離,這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她好象終於意識到了阿樹是永遠也不會離開這裡的,幾年來自己
對阿樹的記憶是否太沉重了,阿樹一切都體諒嗎。天光漸漸的放亮了,山中漸漸升起的霧氣好象是阿樹的
身影,正向她揮手告別,博子再也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將三年來所有的想念、委屈和淚水都溶入到
竭力的呼喊之中:
“你——好——嗎 ……
我——很——好 ……
…… …… ……
你——好——嗎 ……
我——還——好——啊 ……
………………
四
阿樹的心情就象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飄飄蕩蕩,不知怎樣從學校回的家,十年前父親去世時,她曾那麼近的
接觸過死亡,那是一個純潔的冬日,一切好象都停頓了,對那時的她來說,死亡就象這冬季里萬籟的消隱,
好象一切還會重現,需要的只是等待。沒想到前些天還回憶里活生生的藤井也已經永遠地走了,她從未想到
過會是這樣,為什麼要等待呢…………
阿樹覺得有點頭昏腦脹,腿腳也虛弱起來,終於挺不住病倒了……
…………
一個月後
當阿樹從醫院回到了家,發現博子將她寄給她的信和照片都打包寄了回來,並且附了一封信,信上說:
“十分感謝你為我寫的和做的一切。但這些都是你的回憶,因此你應該保存。”
阿樹望着厚厚的一捆信,好象感覺到了什麼。
這些天她又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男樹時的情景,那是爸爸去世時的下雪天,為辦理爸爸的喪事,她幾天
沒有能去上課。一天,門鈴響了,打開門一看,竟是男樹,他過去可從來沒有來過。看到她,他眼神好象有
點慌亂,將抱着的一本書拿了出來,說是自己有事不能去還,請她代還。記得那本書是普魯斯特的
《追憶似水年華》,潔白的封皮。她對他笑了,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個時候怎麼會笑起來。然後,他就跨上單車,
將圍巾甩到肩上,騎車走了。等到上學後,她才聽說他轉學了,之後,她再沒有見過他。她那幾天十分不開心,
在學校總好象少了點什麼,在圖書館時她還把他最後借的那本《追憶似水年華》翻了翻,不過一個月後也就漸漸淡忘
了,沒想到那次見面竟是她和他最後一次的見面了……
………………
春天到了,記憶隨着萬物的甦醒卻已漸漸地睡去了,冬天裡發生的事情好象已經結束了,博子來信說她
已經與秋葉茂結婚了,她為博子高興。
一天,阿樹在屋子裡整理着書,忽然門外傳來一群女孩子的呼叫聲,她推開門一看,原來是小樽中學圖書館
里的那群女學生,看起來她們好象很興奮。
“我們發現了一個東西給您!”說着從背後拿出一本書來,潔白的封皮。
《追憶似水年華》,阿樹一楞,她打開書的後頁,借書卡上“藤井樹”的名字一如十年前男樹最後還時的樣子。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了看那些女學生。
“藤井小姐,請看卡的背面。” 阿樹輕輕地將卡抽出翻了過來 ……
那是一幅精細的素描,正是十年前她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