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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冀平:念黄霑
送交者: 一片天 2004年12月10日14:34:2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何冀平:念黄霑


我们九月通话后,我离港三个月,刚回来三天,就……是我错!
1
  这些年靠“写字为生”,已经很少是情之所至,文字自古是表达情感的,为了值得表达的人。
八年前,黄霑为巴塞罗那的奥运会做解说,竞走世界冠军陈耀玲夺冠的戏剧性一幕激动了他,他要写一个电影,找我做编剧。他湾仔的那层小楼,又是办公楼,又是家,他作词、作曲、写电影、演戏、写专栏……我不解,一个人怎么能做那么多事?他给我看一面小镜子,说,他可以一面写稿,一面对着镜子看身后的电视,给电影配曲。我听傻了。
  我叫他黄霑先生,他很不受,他说,什么都别加,你就叫我黄霑
  他极喜电影,自己做编剧、导演,他有一大套写剧本的“工具”。比如写人物,有一张印好的表,照表填充,把这个人抽什么烟,用什么香水,祖宗八代都填上去。我不习惯这样写作,但他很认真地要求我一定这么做。我要追踪采访陈耀玲,他不知正忙着什么事不能去,就连忙买一部录像机,叫人送来,让我带着。我随着陈耀玲,从香港跟到她东北的老家铁岭,漫天大雪中,在她家的火炕上过了一夜。回来把录下来的放给他看,他好高兴,边看边叫,好像电影已经拍成了。剧本还没出大纲,这个“老板”就忙着要给钱,这在其他“老板”那儿,是从来没有的事。
  我们俩为这部戏谈得很多,也时有争论,我跟他说,我是编剧,你得听我的,他不让步,我争不过他,就说看在“钱”的份上,我让你。连片名也有了,叫做《独步天下》。对这个名,他很是欣赏。很可惜,这部电影没拍成。
2
  我脱离影视界,转写舞台剧。写《德龄与慈禧》结尾时,突然想要“清平乐”,想起找黄霑,他问我是不是李白“人想衣裳花想容”那首,当晚工工整整地用毛笔誊写,传给我,下款是“黄霑鞠躬”。
  《德龄与慈禧》演出了,我请他来看戏。戏开场了,看见他的位子还空着,我心想:就知道你来不了。中场休息,他突然不知从哪儿摇摇摆摆大大落落地奔过来,兴奋得一把抱住我,说有事来晚了一步,站在后面看了半场。演出之后,我才看见文化中心的剧场大堂里放着他送的花枝招展的大花篮,还吊着一个飘舞的“心”形大气球。此后,凡我的戏上演,他必来看,也必送大花篮,七彩招摇和他一样。有的戏他赞不绝口,有的直说不喜欢,看了“天下第一楼”,他说,太悲情了。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在剧场里,台上台下都能听到他那大得有点“放肆”的笑声,听见了,台上的演员,台下的我,都觉着特别踏实。
3
  他一直想拍电影,又想写歌剧,只要见面,就谈得眉飞色舞,我说,你的那几首名曲,拿出一首能写成一部很好的歌剧,他说,好!也是天意,我和他总是说得热闹,却一直什么也没做成。
  机会终于来了,这要感谢“非典”。香港政府拿钱,三家主流剧团联手,共同打造音乐剧。黄霑是带着病减了价来做的。他写道:“常有写个音乐剧的愿望,这次是我几十年填词生涯,最好的一次训练,和各位大师合作,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机会……”
  写音乐剧,编剧必须把要写的歌词或大意写出来,他能用我的原意而不用我的词,清词丽句,朗朗上口,华彩四溢,令我叹服不已。一个月,曲、词都写完了,他和顾家辉先生是怎么日夜工作的,可想而知。那日,在导演家,我们几个为剧名争了起来,黄霑说,叫《酸甜香港》,我不喜欢,坚持叫《五味有情天》,他又不喜欢;毛俊辉也觉不像音乐剧,顾家辉只笑不开言,最后黄霑急了,说就叫《酸酸甜甜香港地》!
  去年,电视剧《天下第一楼》拍完了,找不到适合的人作主题曲,我想到他,当时我人在西安,给他电话留言:黄霑,有事请你帮忙。他打回来五六个电话找我,我都没接着,最后终于连上线,我一开口,他就答应了。
  歌曲要得很急,没一个星期,他已经出了旋律,拉着我说得兴起,闯进“大家乐”边说边饮了两大杯奶茶,引得周围人都笑唤“叔”。又到他干德道的住所,他弹钢琴,让我坐在一边,边弹边填词,为一句词,改了又改。我临走,他说,四十年没这样写过歌。
  歌曲因种种原因没用上,我当时在北京,简直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他远在千里,却豁达地来了一纸传真:“词和曲就送给紫禁城(制作方)的诸君了。”后来,歌的第一句还是用他的“民以食为天……”
  一个黄昏,我到他家去,他在那个又是书房,又是小卧室的小屋,正在写字。他跟我说,最近,总在写这几个字,书桌上已经摊了一堆,都是晏几道的一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天下第一楼》电视剧拍完了,播出了。他在发烧,多日不退,我想去看他,他不允,写来传真说,“关爱关怀之情心领了,改日饭聚”。我就把一本剧作集、《天下第一楼》的小说和DVD,一起快递给他。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接着他电话,说是收到了,急不可待地打开看,先看“主题曲”,主要是想知歌的后来如何!他就是这么直接。“又看小说,本来是翻翻,一看就停不了……”兴奋得边说边喘边咳。我正在街上,拿着手提,谈了有半个多钟头。
4
  香港人各自各忙,十多年中,我们并没有太多的来往,但是我会突然地就接到他一个电话。
  “哈,我看了一个很好的专访!是你的……”
  “书写得好,我一看就看了一百七十九页……”
  《酸酸甜甜香港地》到上海杭州演出,他支持不住,不能去了,我想把剧场的掌声笑声,专家、观众一致的赞美告诉他;《天下第一楼》到欧洲演出,他曾要介绍一位研究李健吾的牛津大学语言学家,做英文翻译;但都没来得及,我们九月通话后,我离港三个月,刚回来三天,就……是我错!
  黄金易得,知音难求,文人用心血滴成的字,不为“玉堂金马登高第”,只为“高山流水觅知音”。我再也接不到那样的电话,再也听不到剧场里那让我踏实的笑声,再看不到落日余晖中,有些落寞的另一个黄霑……笑声在耳,墨迹犹新……
  此生不幸以字为生,常常写得生怨,但当知也有一个好处,好文字,千秋万世活生生地永存人间。他走了,但我还能听到他的歌,他为香港写的最后一首歌:“烟花月下香港海,香港人人钟意你,波光夜色璀璨处,最是明媚!是我家!酸酸甜甜香港地,不管如何都爱你,多少事,都叫我,笑住回味……”
  我听得见天堂的乐声,天庭正用华彩迎他,他大摇大摆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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