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俺爹俺娘 (10)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5月20日13:07:4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焦波 1999年,娘从灵床上又活了过来,在当地传为奇谈;连当时为娘会诊的几位市里边的高级大 夫也认为这是难以解释的奇迹.更不可思议的是,娘还基本恢复了记忆. 起初,娘连我姐也不认识,她也不知道我的外甥女桂花是我大姐的女儿.有几次,我试着问娘 去过几次北京,她时而说去过一次,时而又说去了三次,都不对.终于有一天,她说去了两次. 我问哪两次,她说:"一次是咱上天安门,还上了长城,另一次是你展览剪彩."我一听她全说 对了. 我接着问:"娘,剪彩好不好?""好啊!"娘说:"就是那些像片大的就着实大,小的就着实 小."我又问:"您还想着什么?" 娘说:"你那些照相的(指开幕式上采访的记者们"有跪着的,有趴着的,挤过来挤过去!怪笑 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看那个闺女(指一个观众),看了俺和你爹的照片,挤眼就是泪,挤眼 就是泪." 这大概就是娘对进京剪彩的全部记忆,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娘病重的时候,我曾十分后悔, 影展过后就没跟她交流一下她的感受.我想,永远不可能了.我永远不会知道娘当时看到了 什么,想到了些什么.今天,终于和娘交流了,终于知道娘作为影展的嘉宾到北京开了这 个"会",到底是啥感受了. 就在娘出院的那一天,我对娘说:"娘,等你身体好了,到你和爹结婚70周年纪念日那一天,咱 再坐飞机去北京,您还没坐过飞机呢." 娘说不出是苦笑,还是真笑,她的表情很复杂,一边摇头,一边说:"俺这个样子还能坐飞机?" 打那以后,坐飞机这个事娘一直挂在心里.她常对大婶大娘们说:"俺儿说,还让俺再上北京, 还让俺坐坐飞机呢!"眉宇间露出的那种喜悦,那种企盼,就像两年前盼着去北京"开会"(为 影展剪彩)一样. 为了让爹娘能盼到这一天,1999年冬,我就在城里的医院旁租了个两居室的房子,雇了个男 保姆,照顾爹娘还有我那个傻子大哥.这所房子里水电暖齐全,爹娘不会再受凉风刺激了.再 加上医院的兄弟王福义----这位与我相识相交20多年的朋友,每天上班前都到老人房中看 一看,如老人身体不适,马上治疗.可以说爹娘在这儿,同住干休所 疗养院一样.因此,老人 顺利地度过了两个冬天.每年都在春暖花开时,才回到乡下. 2001年夏天,我回去张罗庆贺爹娘结婚70周年纪念日活动,并请爹娘坐飞机到北京游览. 70年婚姻称为白金婚.为庆贺爹娘白金婚并答谢父老乡亲,农厘五月二十一日(7月11日)这 一天,我在村里的土墙上举办了"俺爹俺娘.乡里乡亲"摄影展,展出了20多年来为爹娘和乡 亲们拍的几百幅照片,看影展的人像赶集一样拥挤. 我家的老房墙上,贴上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红喜字.这是村里的老师用了大半天时间刻成 的.爹穿上姐姐们给他做的米黄色的中式对襟大褂,他说比结婚时穿得气派多了.姐姐们又 把一个紫红色的大襟褂子要给娘穿,娘说啥也不穿,说比当年结婚时穿的还红,表姐说穿这 个衣服坐飞机好看,娘才穿了起来,并穿上了双星集团专门为她做的那双红色的尖脚鞋. 爹娘的这一打扮,光彩照人.在那个一米见方的大红喜字下,我为爹娘拍了最有纪念意义的 合影,又拍了一张全家福.然后,在乡亲们的送行下出了山村,坐车直奔济南机场. 在去机场的路上,娘问我:"飞机有多大呀,有咱家房子那么大吗?"我说:"飞机上能坐二三百 人呢,咱家房子才坐几个人."娘又问:"飞机那么大,咋能飞起来呢?"这我就不好回答了.爹 在旁边插话了:"飞机大,能飞起来,是有机器嘛!"娘说:"俺不信,光有机器就能飞起来,那鸟 身上没机器呼扇翅膀就飞起来了."我笑了,全车人都笑了,爹怎么也回不上话来了. 到了机场安检时,我背着不能行走的爹,娘自己拿着机票 身份证,泰然自若地从安检门走了 过去.空姐用轮椅把爹娘推到飞机前,刚要上飞机,爹喊了我一声:"波,给俺和飞机照一张 相,拿回家给乡亲们看看." 上了飞机,爹娘坐在椅子上前后左右地看,嘴里直嘟囔:"还真是大,真是大,比咱家那房大好 几个呢." 空姐要帮爹娘系安全带,倔强的爹娘说什么也不让别人帮忙,说自己能系上.但当把两根安 全带碰在一起时,他们怎么也插接不上.最后还是我"指点"了一下,爹娘才看明白了,"咔 嚓"一声,安全带系好了. 由于飞机晚点,起飞时已是黄昏,但在万米高空还能看到天边的红霞.机组人员知道机上有 对白金婚老人,特意为爹娘准备了两份纪念品:两架东航最新飞机模型.接过飞机模型,爹一 个劲地向空姐道谢,然后对娘说:"看,人家奖给咱两架大飞机,咱想啥时坐就啥时坐了." 娘说:"收起来,保存好,拿回去给晶晶(外甥女桂花的孩子)玩." 爹逗着娘说:"咱年纪大了,也成小顽童了." 说着,深情地拉起娘的手,娘也不挣脱,爹更高兴了,放开他那大嗓门,念了一句戏词:"手把 手儿把话拉!" 看着爹娘的举动,听着他们的话语,我的眼睛顿时湿润了.爹娘不易呀,相扶相携,渡过了生 活上一个又一个难关,走过了70年漫漫长路.此刻,在通往北京的万米高空上,他们一定感慨 万千,不知有多少话要相互诉说.但他们只是紧紧地拉着手,爹只说了句"手把手儿把话 拉"这一句戏词,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半个小时后,飞机快要着陆了.在北京城灿烂灯火的上空,我向爹娘指点我家房子的大体位 置,并说明天一早就去我的家里看看. 娘突然问:"你住的楼有多么高呀?"我说:"二十层呢,我住十五层."娘"呀"了一声:"那么高 吗?" 爹说话了:"楼再高,还比得上这飞机飞得高吗?"娘又问:"那么高怎么上啊?"我说:"不用愁, 有电梯." 娘似乎明白了:"对了,可能像坐飞机一样,还没觉出动来,忽悠一下就飞上去了."娘这一句 话,我们都笑了,连空姐也笑了. 当飞机平稳地降落在首都机场时,爹娘有些恋恋不舍:"咋这么快就到了呢?太快了,太快 了!"我问爹:"爹,你觉得坐飞机咋样?"爹说:"就是怪舒服.也舒服,也清雅,也美丽啊."我又 问娘:"娘,你说坐飞机好不好?"娘认认真真地说:"坐飞机好啊,比坐汽车强!"咋个强法 呢?"我问.娘想了想说:"稳当." & 2001年春节到了,爹娘离开在城里租的房子回家过年. 除夕之夜,山村大雪纷飞,礼花飞绽,鞭炮鸣响此起彼伏. 吃完饺子,在堂屋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爹看了一会儿,就进屋休息了,他自从胯骨 伤了以后,坐不了多长时间就得躺下.电视机里的歌声 笑声 掌声吸引娘看了一个节目又一 个节目,我劝她早躺下休息她就是不肯离开电视机. 突然,里屋传出了爹的训斥声:"往我跟前靠靠,你听不见吗?"我进里屋一看,爹躺在床上,一 只手拿着尿壶,正给哥接尿.哥自己不是不会撒尿,而是每次撒尿总不利索,不是没等解开裤 子就撒,就是解开裤子,也往往撒到裤裆上.晚上,黑灯瞎火,爹怕他去院子里的厕所摔倒,就 让他在屋里撒.爹每次都是让哥到他的床前,举着尿壶为哥接尿. "靠近点,靠我近点.你离我这么远干啥?"爹的火气更大了,声嗓也更大了.爹的嗓越大,哥越 不敢往爹的床前靠. "没搁进去!你再往前靠靠!"哥更害怕了,"哗哗哗"尿全撒在了地上."啪!"爹伸手就给了哥 一巴掌:"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你想叫我怎么样啊,你?" 也许娘也听见了爹的喝斥声,她走进里屋,一看地上,明白了是什么事:"哎哟,都尿到地上去 了.""我让你进来,你不进来,你看,他都尿到地上去了."爹又埋怨开娘了."拿进地板擦 来."爹又冲着哥嚷了一句. 桂花拿着地板擦进屋,她一边擦地,一边说:"大过年的,人家不心焦."她是说给爹听的,但没 直接冲着爹说,因为她知道,就爹的脾气,在这个火侯上,她批评爹就等于火上浇油. 娘没理会爹的脾气,像这种事平常发生的太多了.她走到哥哥的床前,为哥哥铺好褥子,又整 好被子,让哥躺下,又把哥的棉衣棉裤毛衣一件一件地平平展展地盖到哥的被子上. 给哥盖完,娘又给爹盖,见爹的衣服都盖到脚下,便一件一件地给爹盖到上身的被子上."别 给我盖到上边,别给我盖到上边."爹对着娘喊.娘没听懂爹的意思,仍在按自己的想法给爹 盖. "哎哟,我那娘哎,你非让我起来不可:"爹一边说一边坐起来,从娘的手中拽过衣服又盖到自 己的脚上:"我就是脚冷,怕凉啊!你咋就老往我身上盖呢?" "你这也太不讲理了,你这样,俺姥娘咋躺下呢?"桂花看不下去了,低声对爹嘟囔了一句."是 啊,俺娘和你通腿睡,你在这一头堆上这么多衣服,她咋躺下呢?"我看到这里,也忍不住了, 也批评开了爹. 爹似乎觉得理亏,又似乎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一点,看看我,看看娘,看看哥,又看看桂花,不 说话了. 也许是风雪里来家受了凉,也许是受了爹的气,娘揉着肚子直喊难受. 桂花看见娘的肚子有点胀,便拿来了吗丁啉,让娘吃下,哥听见娘说肚子疼,凑到娘跟前,把 手伸到娘的肚子上给娘揉着.我一看哥这样关心娘,又想起了一件事,对着爹说了起来:"爹, 不是我说你,昨天晚上为俺娘把你压脚的小被子给俺哥盖上了,你就吵俺娘,而且吵了一天 哪,我算知道你吵了." "吵啥,炒豆子!"爹笑了,打开了趣.他好像在为自己找台阶下."还炒豆子,要是我的话,早气 煞了,你就不会忍着点,总是吵吵?" "嘿嘿,都炒干了."爹又笑着说. 看到爹以这种方式缓和紧张的气氛,我还有啥说的,对料理不好生活的哥,爹的确也费了不 少心,不说别的,单说每天晚上给哥接尿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爹是直肠子,有火就想发,发 了就完事,他一辈子就这脾气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生就骨头长就肉了",不好改了.我还 能说什么呢. 爹看我不说话了,一把把娘拉到跟前,伸手就给娘揉起肚子来:"来,我给你揉揉就好了,我这 手是"妙手回春"啊!" 我笑了,对于俺这样的爹,真拿他没办法."给我挠挠脊梁吧!"娘对爹说,娘转过了身子,靠近 爹,爹一下一下给娘挠开了,一边挠一边说:"挠痒痒,就是这个样,得使上点劲!" "再往上一点,往上一点."娘似乎学着平日爹的口气对爹说.娘怎么说,爹就怎么办,一场小 小的家庭矛盾就这样化解了. 外屋的电视里,春节文艺晚会还正在演出,爹娘睡了,里屋的电棍拉死了,只留一盏不很亮的 壁灯.这盏灯整夜不熄,为的是给爹娘起夜时照明. 我睡在爹娘对面的床铺上,迷迷糊糊,忽然,我听到娘的这一头有摆弄硬纸的声音,起身一 看,娘躺在被窝里侧着身子数钱,这些钱都是我今天一百,明天五十给她的.钱大多是拾元一 张的,都是新票子,所以,娘数点起来,"咔吧咔吧"的声音特别响,一张一张,娘专注地数着. 此时,表正指着1点半.我想看个究竟,娘到底有多少钱.不料娘突然一回头,看见我站在她的 身边,赶忙回过头去,慌乱地把钱包到手绢里,拉了拉被角,盖了起来,一会儿,再抬眼看我一 眼,咳嗽一声,闭上眼睛,假装睡了. 一阵鞭炮声把我惊醒.桂花和丈夫方喜还有晶晶已起来,在院子里放开了鞭炮.我看眼墙上 的表,早上5点. 我赶忙起床,再起晚了,邻居的孩子们就会来拜年了.爹娘也都起床了,娘已梳完了头,在整 理床铺呢. "坏了,坏了."身后传来娘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娘拿着一沓钱,望着我,"坏了,那三张票子没 了.""咋没有了呢,你手上不是...."我指着她手上的钱说."这些都是零的,那三张带人头的 大票子没了,夜里我还...." 娘只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也许她突然想起了夜里她数钱被我看见的尴尬一事.桂花听见娘说 钱没了,进来说:"二舅,你看看她的兜里有没有,如果没有再看看是不是掉到她的裤筒里,不 在裤筒里,就是在褥子底下,就这些地方,俺姥娘弄俩个钱就爱数,数来数去,就忘了藏到哪 个地方了."桂花整日照料爹娘生活,经常见娘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 我把娘的褥子掀开一看,底下压着三张票子."娘,你看这是什么?"我说.娘凑过去一看,乐 了:"这不是在这儿吗?三张,没错,我说没不了吧."说完把三张一百元的票子拿在手中,如释 重负地笑着. "你这个死老婆子,记性不如忘性快,还这儿藏那儿掖,我早早晚晚得把你的钱"偷"了来."娘 知道爹跟她开玩笑,拍了拍爹的腿说:"我就是拿着钱谗谗你,看你怎么样?"两位老人又像孩 子一样,叽喳开了. 外边的鞭炮声更响了,爹望了一眼初露曙色的窗户吟道:"一夜之间连双岁,五更以后分二 年."这个年五更不孬,平风静浪,今年是个好年景啊." 娘说:"年初一有点太阳多好!" 窗外,雪仍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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