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2) |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17日13:44:14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BY 毕淑敏
多日不说话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动打开冷战的局面,搭讪说,明天晚上 沈若鱼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挡车,阻止不了大局,再说以后还指望他帮着 先生撇嘴说,要是头几年,还行,如今,廉颇老矣。 早上,先生说,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鱼说,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线。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说,把我的老板箱,带上。 沈若鱼说,我这身份是带老板箱的人吗?范青稞,一个从西北来的乡下妇女, 先生说,罢罢,我算搞不清你是谁了。咱们就此别过。 沈若鱼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连平日熟悉的店铺,也 戒毒医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很远。沈若鱼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
沈若鱼稳稳当当地落座,说,急什么?我坐踏实了,自然告诉你!” 司机便暗骂自己道行浅,把行家看成了雏儿。 您到底去哪儿啊?前头可拐弯了。司机再次问。 沈若鱼半晌没吭声。她把戒毒医院所在的具体地名忘记了。在她和简方宁所有 有一所……特别的医院,你知道不?沈若鱼说。 嗨,还真让你问着了。我这个人挣不着钱,可就是老拉上医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医院,您就数吧,没有我不知道的。别说常见的妇产医院、 沈若鱼心想今天兆头不错。遇上这么一个爱说话又熟悉路线的司机,以后的事 戒毒医院。她直说。 哪儿?戒毒……医院?就是戒大烟的地方?司机的手抽搐了一下,车轮垫在下 是啊,就是帮大烟鬼把毒戒掉的医院。沈若鱼深入浅出地解释。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这种人值不得可怜,死了算了!司机愤愤地说。突然想 沈若鱼跃跃欲试,想测验一把自己是否己进入角色,就说,我就是去戒毒的人 司机嘎的一脚踩死了刹车。摔下脸说,要是我耳朵没听错的话,您是说您吸毒?
您像不像吸毒的,碍我什么事啊?您吸您的毒,我开我的车,咱两不相干。只 嗅,你不拉我了?这可是拒载,我记下你的车牌号,举报一个准。 我不要您的车钱还不行啊,我真是不认识那地方。要不您举报就是了,反正您 沈若鱼苦笑着站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虽然被赶下了车,心情还是很好。她想, 附近有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简方宁班上的电话。 你在哪里?办好了入院手续吗?过一会儿,我会以查房的名义到病房里走一圈, 沈若鱼打断简方宁的叮嘱,说对不起院长,可惜我是在马路旁,还没找到你们 哎呀,亏你还当过兵,怎么这么糊涂!我也忙得晕了头,你要是真入了院,哪 沈若鱼一下捏紧公用电话肮脏的听筒,惊呼,你们那里,实行通讯封锁? 简方宁说,是啊,这里是半强制性管理,难道我以前没同你说过吗? 沈若鱼轻叹一口气说,说是说过,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们那儿想得太美好。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尽了树叶,天地间豁然开朗。一排排挺拔的杨树和 沈若鱼下了车,欣赏着清冷的风光,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辆猪肝色的“林肯”,悄然无声地停在沈若鱼身边。如果不是掠起的黄叶翩 沈若鱼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车门缓缓地打开了。一股遮挡不住的香气,像炊烟一般逸出。 伴随着这种昂贵的进口化妆品出现的——是一位比沈若鱼打扮得还要乡土气的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医院来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认生,单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鱼一时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先到门诊上去吧。女孩熟门熟路地说,随手掩好了车门。浓咖啡色的 我叫席子。女孩说,她脸庞红红,好像鞭炮二踢脚的外衣。声音也有一种清脆 是真名吗?沈若鱼忍不住问。 爹妈起的。席子没有正面回答,用一种和她的年纪不相符的老练说。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鱼主动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亲热。 走过茂密的树丛,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楼,周围被铁篱笆包围。只是那铁篱笆 每一扇窗户都钉着坚固的铁条,幸好隐约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释了恐怖森严的 沉重的铁门微微开启着,好像侧着身子就能通过。当你推动的时候,才发现那 怎么办呢?沈若鱼一时不知所措。 你预约好了吗?席子狐疑地问。 是啊。 那你怎么能不知道怎么开门呢?你大概不是个一般人,哪有一次没来过就能住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钥匙,缓缓走来, 来了。他简短地同两位病人打了招呼,面无表情。好像18世纪古堡中高傲的管 滕大爷,您好。席子说。 沈若鱼往旁边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亲呢称呼的老大爷。 身边冷风萧萧,一派空寂,除了老医生,别无他人。 滕大爷,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吗?席子继续问。 不多。只有一间女病房,正好你们住进。老医生头也不回地说。 原来滕大爷(这个词的重音是放在“爷”上,同叫“款爷”、“板爷”一个味 他们走上悬浮在楼外的铁梯。一夜寒凝霜尘,梯面不曾被人践踏过,锈红的台 这儿的一楼,是专门的化验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声解说。 沈若鱼会意地点点头,透过窗户上的铁条,看到几个穿白衣的身影,在摆满玻 又一道铁门拦在面前。 滕大爷找出另一把大钥匙走过去,开了铁门。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进到了医院的 三道铁门,沈若鱼暗数着。心想这所医院里用的钢铁,不知有多少吨,够造一 门诊区很安静,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平日就在这里诊断吸毒病人,预约有关的 沈若鱼因为走了后门,将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诊室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风,白色的检查床,白色的登记卡…… 黄皮海洛因,赊来手里,不辨真假,疯狂狂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看红瓢,
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 叫什么名字? 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 家庭住址? 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 在……还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 范青稞踌躇了一下。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若真有 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 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我问的是你现 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 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 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滕大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范青稞这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 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 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
开门的是席子。之后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惨白,不堪一
范青稞极力维持自己的镇静,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男子进来后,大敞着门。尖利的冷风涌进来,滕大爷咳嗽了一声。 范青稞讨好地站起身去关门,竭力显出自己不是多余的人。生怕被撵走,失去 刚到门前,门被更大幅度地推开了。飓尺间,一张美丽绝伦的女人脸,裹在袭 您好,腾大爷。又来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 不客气。只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老医生毫无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见先前来的男人还拘谨地站着,颐指气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 先来的男人用半个屁股坐下。 滕大爷,这是我丈夫支远。女人说。 老医生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说,庄羽,看病是不允许化妆的。 庄羽放肆地笑起来,说,法国的化妆品,真是品质非凡,居然连滕大爷都骗过 退在一边的席子,递过来一团云彩般柔软的纸巾。 日本进口的,纯木浆制的。庄羽随手扬了扬纸团,扭到白瓷洗手盆前,开始卸 红的黑的水流了一会儿。 庄羽回过头来。 范青稞紧紧咬住智齿牙关,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片刻前那个娇艳的女人,被白瓷盆阴险地吞没了,还给人间一个灰暗干枯的纸 庄羽用纸巾拍干水珠,神经质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见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见惯的样子。 滕大爷又打开宝蓝色簿子,翻开前面某页看了看,皱着眉头摆开记录的架式。
滕大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你要是嫌烦, 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远?我一天醉生梦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个一棺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逗,这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 支远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爷说,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复吸,我百般 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竟然两眼放光,说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我一个人, 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远,别把自己打扮得跟见义勇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 支远无力地反驳着,你那时是3号,可你给我吸的是4号。4号比3号的劲儿可大 庄羽撇撇嘴说,你们听听,这人多没良心!毒品也在不断更新换代,提高档次。 是,那味道,真叫好……支远一反刚才的畏葸,兴致勃勃起来。 两人交谈着,置他人于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浓烟熏了一般。 打住。打住。不要在一起交谈对毒品的感受。你们既然是来戒毒的,就要对毒 两人噤了声。 咱们这里,由于治疗的特殊情况,除了轻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们 我住过一次院了,规矩我懂。这次我们就互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 范青稞这才搞清一行人的关系。 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们是夫妻双双来戒毒。滕大爷难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爷,您要是真把我们给治好了,我们也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特区, 在这屋里,我见过比你们更阔气的款爷款娘。可要不痛下决心和毒品告别,再 皇天在上,这一次,我们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顿足。 记录完一应情况后,滕大爷对四人说,我领你们去200室。 200是一间套房。现在一说套房,就让人联想到总统什么的,200同这个概念毫 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每个柜子门 周五是个男护士,20出头的年纪,胡茬钢硬。像个外皮粗糙、内瓤很辣的青萝 这制度,简方宁曾打过预防针,交待得很细致,怕沈若鱼难以接受。此刻范青 搜身怎么能用男的?这不是性骚扰吗?果然,庄羽叫起来。 谁骚扰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吗,所以才派我来。谁让你一个妇道,也抽那 周五说归说,还是从病房区把护士长找来了。 护士长是50多岁的妇人,脸庞圆圆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虚瓤,雪白的 你们四个人,共住一间病房。这是护士长的第一句话。 每人一把钥匙,交给你们,各自保存好。一会儿,男女分别跟我和周五到帘子 啊,我的大哥大,十年来从没分开,睡觉都搁被窝里。没它,简直成了瞎子聋 支远一张嘴巧舌如簧,连范青稞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 护士长苦口婆心说,你在这里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间一切干扰。戒毒是苦事, 支远并不是几句通情达理的话,可以说服了的,脸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紧攥着 护士长眉头一拧,凭空来了几分威严。 支远,你既是来住院的,就得服从医院的规矩。我看你这登记表上写的还是总 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 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当然,要是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 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 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3天内退回押金40%。5天退回押金20%。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故意损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服从并配合各项检 戒毒人签名 家属签名 年月日 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放心,一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范青稞手拂胸口。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 嗯呐。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 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 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钱是我心,钱是我胆。这个世 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 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我得先抽根烟。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但吸毒的人说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这 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 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说是您见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 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 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可我不知 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支远,走, 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 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看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 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护士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庄羽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我干过那偷偷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遭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
肌肉是吓出来的。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 吃的不错。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 走吧。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
我们走了,米哈林。但愿晚上我们还能围在一起吃饭。其他人兽乌鸦一般散去。
米哈林很想这样闻着糊牛奶的味道,在地下室里呆到生命的尽头。但是,他必 现在已经超过安全时间3分钟了。如果有人埋伏在路旁,在这50码无遮掩的土地 米哈林沉着地把袖口的橙红色丝绳又紧了紧,这样潜伏在树林里的时候,小蚊 他动如脱兔,简直是眨眼间就沉入了莽苍的绿色。无论他在阴暗的地下室里, 这一天很顺利。米哈林成功地躲过了三次围剿。在望远镜里看到猎人们沮丧的 现在,快到了吃晚饭的安全时间。远处,骑着快马的穿白衣服的医生和穿黑衣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脚下滚动。以上的景象基本上不是米哈 米哈林没有手表,但确切地知道,已经进入安全期了。他热切盼望的时刻就要 一架高档夜视仪,瞄准了弓着腰的米哈林。 就在白衣和黑衣人已经进入森林小屋,米哈林的前脚也已抵达门槛的时候,枪 人兽们默默地看着米哈林倒在血泊中,伤口像一眼红色喷泉。 猎人跑过来,看着米哈林奔涌的血液,感到异常满足。他渴望同米哈林说点什 猎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看到米哈林逐渐散乱的眼光盯着白衣和黑衣,就 米哈林吐着血泡说,你……犯规了……时间…… 猎人说,是啊是啊,我向你道歉。可我要是不犯规的话,怎么能打着你呢?我 米哈林说,……谢谢你……你帮我……结束了苦难……猎人说,我特别注意没 米哈林对这番充满感情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焦虑地问,几点了? 猎人回答了他。 米哈林吃力地转向白衣人,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得来助力,居然把话说得很 随着每一个单词的吐出,都有硕大的血泡膨出。 白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针剂,注射进米哈林渐渐萎缩得像 米哈林的嘴角翘起来说,哦,好极了。这就公平了……愿我们在地狱里再见……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白衣人说,毒品。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 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从他们的脸上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 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 沈若鱼暗暗而退。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 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 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就在 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到了下午,正打算冲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 是你啊方宁。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潘岗是啊。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 若鱼,你这个乌鸦嘴。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告诉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你这话,唬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 我不会烦。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 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我分到一家戒毒 沈若鱼说,喔,方宁。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 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一句话形容不了。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我想这是天下最奇 怎么啦? 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 你的孩子好吗? 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 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若鱼,你 怎么,你闻到香昧了? 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等我闲下来再给 挂了电话。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 她说,那是当然。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 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 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放在这儿,看占了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 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 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至于妇女刊物,不是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 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 沈若鱼说,你说对了。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先生忧心仲忡地说… 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 沈若鱼说,是的。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 童子功。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 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写吧。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 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 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 沈若鱼说,是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 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 沈若鱼不吭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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