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年号了 那蚕还养吗

杜海玲

先说一点闲话，关于和服。1920年代到30年代的和服，至今受和服爱好者青睐，尤其是年轻女孩。理由是比起如今的和服，从前的花色更大胆华美，给现代人以新鲜冲击，倾覆了“穿和服者多为成熟女性”之约定俗成概念，造出充满活力与自由的和服世界，不仅吸引当时的摩登女郎，亦让现代人寄托了向往情愫。

这情景，恰似上海流行过怀旧文学，因隔了岁月朦胧，美好得愈加不可方物。落实在可摩挲可披裹的艳丽和服，轻盈托起罗曼的梦。

那时候的和服花色，混合着西洋和日本的气息。西洋文化自明治维新时期进入，到大正（也就是1912年起）已在普通民众生活中普及，电话、收音机、相机、出租车等都渗入生活，电影院和咖啡店这样的娱乐场所也多了。人们看电影、泡咖啡馆、逛百货商店——蓬勃发展的时代，活色生香的时代，以泡沫汲水之贪婪而汲取新生事物的时代，这种腾跃的精神亦都展现于和服花色里。

如同后人对三十年代老上海十里洋场深深怀旧，日本对大正昭和罗曼（这两个年号衔接的那几年，正是20年代到30年代）也是耿耿于怀。

也是在这番腾跃中，更加重了明治时代起就悬殊的贫富差别。其时，日本大多数少女出身自贫寒家庭，女孩的升学率在城市也只有百分之十几，在乡村只有百分之几。除了能够上学的那百分之十左右，其余百分之九十的女孩都做女佣或女工。女工们打工的地方，便是纺织厂，也就是制作和服的原材料的工厂。女工劳动条件恶劣，住在集体宿舍，宿舍卫生环境也差，在那环境里经常生病，1924年，一本叫做《女工哀史》的书畅销，引发了社会关注。

除了纺织，在农村养蚕以提供和服原材料丝线的也是农家女孩，负担着重劳动，却过着贫穷的生活。当时的社会环境，围绕和服制作而辛勤劳作的女孩们，生活中其实与美丽和服无缘。正绢本是穷人织，倒与中国电影《洪湖赤卫队》里“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异曲同工。和服素材以正绢为主，而做一件和服，需要2700只春蚕到死丝方尽，它们吃掉98公斤桑叶，被抽成900克丝线。养蚕、抽丝、在清冷的水里涤洗真丝，染线，甚至在泥浆里（龙美大岛的泥染非常有名）染丝线，都是穷苦女子，而她们穷尽一生也并不能拥有一件华丽的和服。

终于言归正传了——不知是为了表示体恤民众，抑或仅仅是日本明治皇后个人的兴趣，她重启养蚕（据《日本书纪》记录，“天皇欲使后妃亲桑以劝蚕事”，这句记录的是西历462年），在皇宫里栽桑树，养蚕，一直到抽丝成绢。此传统经过了日本的几个年号——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历时约150年。

皇宫有座山，叫做红叶山，山里有片养蚕室，称为御养蚕所。蚕的品种是日本奈良时代（710-794）起就有的古典品种“小石丸”。皇后公务繁忙时，当然由职员照料。但皇后爱亲自喂食，倾听春蚕食桑叶时的声音。每年宫中收获的蚕丝，用来制作给外国宾客的礼品。

话说这日本品种小石丸，个头小，吐出极细的纤维，丝质上乘，但吐丝量有限，是其他品种的一半以下，饲育也颇费事。养蚕的农家纷纷放弃了养小石丸，因为丝量太少，养育艰难，作为要以养蚕维生的农家，这实在是不划算的营生，于是纷纷改养其他好养还爱吐丝的乖蚕宝宝。

皇宫自然不需考量生计，愈难养愈金贵，丝越少越上乘。所以，这小石丸得以生存延续，有赖皇后玉手，且还为日本国宝古董添丝增色——1993年，日本很高大上的博物馆——正仓院，实行织物修复。

正仓院，原是用以保管古代寺院财宝的仓库，位于奈良市。建于八世紀中期的奈良時代，全部为木质建筑。由于其独特的校仓建筑，才完好地保存了古代宝物长达一千多年。

正仓院收藏有建立东大寺的圣武天皇和他的光明皇后使用过的服饰、家具、乐器、玩具、兵器等，总数达9000件之多。其中也包括从唐代中国、新罗等地运来的精品，甚至还有从波斯而来的文物，例如由萨珊王朝波斯制造的漆胡瓶，白瑠璃碗等等。因此，正仓院被称为丝绸之路的终点。

这样的博物馆，当然是世界文化遗产。每年秋天，奈良国立博物馆都举行正仓院展，向世人展示部分古代宝物。观者如织，朝圣一般。国人近来说看唐朝就到日本，与正仓院不无关联。

正仓院里的国宝之一，是古老漂亮的织物，因经年劣化而褪色。复原这些织物是当年的工程。丝中日月长。以很多很多的日子，用很多很多的匠人，为那些古董注入新的生命。

从前的丝织物，用的是极细而柔韧的丝线——在注重产量的商业时代，已无处可寻。正仓院事务所眼看修复丝织物计划要搁浅之际，蓦然回首，小石丸在皇宫林深处——那些因皇室饲养而躲过了灭绝危机的小石丸呵。事务所长向皇室请求，结果得到答允。除了丝线，皇宫还赐予在宫内栽培的日本茜草作为丝线的染料，使得丝织物修复计划得以进行。

皇宫蚕丝救古董的佳话，如好风凭借力，送小石丸上青云。它成为蚕丝里最高级的名牌，如今在日本各地又兴起了饲养。

皇后的美意和坚持，成就了日本国宝的修复。而为了将这传统留下来，美智子皇后每年亲力亲为养蚕，还给孙女真子小姐写过这样一封信：“真子经常跟着奶奶去红叶山的养蚕所干活，记得吧。这个养蚕的工作，是真子的爷爷的曾奶奶昭宪皇太后开始的，一直到你爷爷的奶奶贞明皇后以及爷爷的妈妈香淳皇后一直延续的工作，经过了三个时代，传到了奶奶手上。真子还记得跟奶奶在红叶山干活儿时，看见过很多工具吗？从蚕棚上一个个地取出竹子编的蚕宝宝饲育笼子，喂它们吃过桑叶吧？等到蚕宝宝长大了，要吃更多的桑叶了，就给放进二层棚子里的更深更大的木架子笼子里。然后我们把有很多桑叶的树枝直接放进了笼子里。过一会儿，静静听，就能听到蚕儿吃桑叶的声音，如果不细听是听不见的，奶奶可喜欢那声音了……”

对于下一任养蚕人选雅子妃，皇后自然也曾亲自带到蚕室去。然而，皇后面对数百只蚕宝宝蠕动食桑，不仅慈祥微笑还表示“哇，好可爱”，并且以手捧起蚕宝宝，但雅子妃实在不敢触摸蚕宝宝——虽然，其实都蛮自然。然而宫中蚕事不简单，诸多讲究与渊源。古来养蚕与种稻米一样，被视为日本农家两大支撑。所以天皇每年下田种水稻，皇后则是养蚕。换了年号，那蚕还养不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