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恋 |
送交者: 王立峰 2021年03月25日01:28:31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我没有初恋。 唯一的一次订婚,就算作初恋吧。 那一年我16岁,初中刚毕业就失学了。 当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上高中要贫下中农推荐。贫协主席说:“贫下中农的娃都上不了,他家的娃还想上!”我家是上中农成分,据说土改时差一点定为富农,这样就会成为后来真正的阶级敌人。由于我的爷爷解放前当过保长,戴有“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的教师父亲就被由公职而充作了农民,我也受到了诛连。学上不成了,媳妇也订不下。我们乡下时兴“占媳妇”,一个男孩长到七八岁,抑或更小,父母就张罗着给娃占媳妇了。我的同龄人中,全都占下媳妇了,我没有。人家一打听,就嫌弃我家庭出身不好。16岁正是一个男孩的叛逆期,无学可上,又占不下媳妇,父母很是着急。 凑巧,我的舅爷到我家走亲戚,知道了母亲的忧心。他仰头盘算了一下,满有信心地答应给我做媒。母亲意外欣喜,连忙给舅爷做辣子面去了。母亲想有舅舅做媒,肯定上心;二是两村相距30多里,对方不易打听实况。听说舅爷要给我介绍媳妇,我的心里突生奇怪的感觉,脸上也有些发烧,我假装找笤帚,无事找事,进进出出地来回偷听。 ------ 约莫过了好长时间,其实大约只是一月左右,舅爷笑呵呵地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确切消息。说这个女子家在他们村北,塬边只住着他们几户人家。女子叫芳芳,兄妹四个,底下三个弟弟,父亲在杨凌中学灶上做饭。接着舅爷就夸这个女子什么都好,个子大,条脱,模样也蛮,是个好劳力,她爸她妈正指望娃给家里挣工分呢!就是一样,女娃不识字!母亲听了迟疑了一下,连忙说不识字了罢,咱有一个识字的就对咧!舅爷听母亲这样说,喜得张着嘴笑。他是要给我说成这门亲的。 见面之地定在镇上的渭惠渠边。当时远远瞭见一个女子跟人走过来,心里确定就是她了。想着即将到来的这个女子,就是以后将要共度一生的人,胸腔瞬间就有些颤动。她果然个子大,几乎比我还稍微显高。到跟前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就再也不好意思正面再看。头发什么样,记不清了,但有刘海。大约是圆而长的脸盘。她也是害羞,搅着手指头,用鞋尖蹭脚下的土。 舅爷后来传来消息,说女方同意我这个女婿。作为我这里,似乎不用征求意见的。正式“坐”的那一天,她到了我家,我们第一次独立交谈。房门没有关,我们并排靠在炕沿边,双方都看着正前方说话。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个子大,脖子却很短,短得似乎头就蹲在肩膀上。她的目光扫过来,热辣辣的,正好和我偷看的目光相遇。那天聊了什么,早已忘记。只记得她迂回地提示我,不要“开历史的倒车”。那个时候正在批林批孔,人们耳朵里整天有孔老二开历史倒车的声音。她出去房间后,我的妗子进来了,轻声笑问我怎么样?我不知那个神经出了问题,当着妗子的面竟然哭了出来。 ------ 妗子把打探我的情况告诉母亲了,父母迟疑了一下,最后给对方表态我们同意。接下来就是谈判礼钱,给几捆棉花,扯几身衣裳......最后所有的物品及礼钱算在一起,满包角1100元。谈定了,婚事就算定下了,父母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天缴了第一笔礼钱。晚上父母坐在炕头发呆。母亲说老鼠给猫攒呢,几年的全部积蓄,让猫一爪子打去了。二人于是苦笑。 接下来的几年,每攒下一些钱,就通过舅爷给人家缴去。每年忙罢,还要给人家送“鞋面”。舅爷每次来,都会夸芳芳多好多好,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了,又是如何的令人喜悦。我很期盼舅爷的到来,他总会传递来她的许多信息。然而,那几年我经常在外当民工,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有一年,母亲说芳芳来了,还在家里住了一夜。当时母亲机子上正有一架布,她来了,直接坐在机子上帮母亲织布。她是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媳妇了。她和母亲的关系很熟惯,虽然没有过门,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后来,高考恢复了,我惊奇地考上了中专,周围村子为之轰动。那时,跳出农门的考生们,早先的订婚大都一一解除。正月我去她家拜年,她的姑姑亮耳说,如今考学出去的娃多得拿鞭子赶呢!这是给我警告她的外甥女不怕退婚。其实是大势之下的自我壮胆。但我能感觉到,芳芳看我目光流出一丝苦痛,“不能开倒车”的眼神,又一次向我射来。 ------ 当时,订婚的礼钱全数缴清,只剩下要人了。这一年七月,我毕业留校。反复徘徊了许久,我从两地婚姻、尤其是城乡婚姻对她不利的角度,写了一封退婚信。后来舅爷知道了,没有反馈芳芳接到信后的反应,只是说退婚是咱提出的,之前所有的礼钱及物品,女方是不会退的。我知道,她家弟兄多,她接受了退婚,这些礼钱,正好可以给几个弟弟订婚用。她是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她的家,她的几个弟弟。就这样,我们订婚6年,我一纸书信,把婚退了。周围被退婚的人,各种场景竞相上演:哭的、闹的、打的、骂的,甚至寻死觅活、领着亲友大闹单位的,什么都有。她没有,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至今我不知道,她当年接到那样的一封退婚信,会是什么反应。哭了没有,闹了没有? 我做了一回陈世美。 之前一年的夏收,我的妹妹正在公路上面晒麦子,她去车站回家正好路过,兴奋地驻足和妹妹说话,询问我的情况,家里的情况,帮着妹妹推晒粮食。母亲看到了,心里替她抱屈:明明知道自己的婚事可能不保,还是这么厚道。后来,舅爷有些生气,觉得他好心忙了几年,婚事吹了。再后来,舅爷去世了,我们也再很少去他那个村子。 ------ 订婚期间,我们的见面没有几次。没有拥抱,没有接吻,连手都没有碰过。 时光总是太快,40多年过去了。身在西安的我,很少回家,更没有往那个偏僻的小村去,芳芳的消息,彻底消失。如今,她也应该是做了祖母姥姥的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当年,她的不要开倒车的眼神就会飘过来.......后来我也想,当年退婚,对她也许是好事。我一个小文人,一生没有挣下什么钱,再带一个农村户口的一家人,她有何福可享?又一想,她当年若是跟了我这个城里人,一个干部,她的一生,总该有另一番光彩的吧。 多少年了,我几乎将她彻底遗忘。她也似乎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一样,没有了任何信息。偶尔的时候,我却会猛然想起她。当我陪着妻子游玩在巴厘岛的时候;当女儿陪着我在新加坡河畔就喝着啤酒,吹着晚风的时候,她似乎奔跑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出现在我的眼前。 ------ 前年正月回家过年,我开车载着妻子,说带她看一个地方。我们走到当年的小村塬畔,车开不成了,妻下车不再随行。我独自一人探索着。记忆中塬畔的大槐树,早没了踪影。依塬而居的几户人家,全然消失。我站在疑似她家的塬头俯视,眼前除了草木,空无一物。我的眼前,还有她的影子,还有她那“不要开倒车”的眼神。但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究竟在哪里。她会不会也想起我,还在埋怨我,或者后悔当年因无奈而显出的懦弱。 风来了。 塬畔的风从沟底刮来,很冷峻。迎风流泪的我,不由得擦了一下眼睛。 后来,每次听到李春波的《小芳》,我就会想起我的那个她,那个叫芳芳的“初恋”来。 多少年了,黑暗中,我的脑海偶尔还会追来她那一个眼神。 我总觉得,我是欠她一个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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