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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血淬中华 (24)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2月28日19:21:3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大风


第十六章 夜袭“明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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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日在龙口街,黄德贵、郑偃武和汪世宁等人对浦敬易作出了“进行监视跟踪,放长线钓大鱼”的决定以后,他们立刻把浦敬易案定为了一号案件,并从情报部、保卫部抽调出精锐力量,专门成立了一个特别小组,负责处理此案件。

  随着调查的深入和时间的推移,这个案子逐渐露出了端倪。这个浦敬易很可能就是隶属于“中川六之介”(陆志介)所供认的日本人专门针对义勇军成立的间谍组织“冯华特别行动本部”,他们的本部就设在在盛京城大北街的“明月轩照相馆”。如果说浦敬易是一只放出来的风筝,他人虽在龙口街,但线头却牵在“明月轩照相馆”的老板祁虎吉手里。

  “冯华特别行动本部”的浮出水面,让黄德贵、郑偃武长长舒了一口气,这颗随时都会给义勇军造成致命一击的神秘毒瘤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义勇军在这场隐蔽的战争中又一次取得了主动权。

  浦敬易为人处事十分小心,虽说平时喜欢北街南街的到处乱窜,好东拉西扯地什么事情都爱打听,但其表现到还算“本分”,很像一个正经买卖人。为了装装门面,他也常在集市上收购一些土特产,还时不时地打着下乡收货的旗号到四乡二十八屯去转悠。

  前不久,浦敬易在回了一趟盛京后,又带来了一个叫田木成的年轻人。据浦敬易向客栈老板介绍,这个田木成是他们货栈的伙计,专门负责运送他这条线收购上来的货物。不过,随着田木成的到来,浦敬易在龙口街的活动却突然活跃起来,不但多次出入南圩门,对兵工厂进行窥视,而且还加紧了对军事学校和技术学校的侦察;同一时期,位于盛京的“明月轩照相馆”也出现了异动,不断有陌生人员出入其中。

  这一系列反常的表现,立刻就引起了黄德贵、郑偃武和汪世宁的注意,日谍最近很可能要有所行动。基于冯华从京师回来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安全保卫工作必须进一步加强;再者,龙口街的大迁移行动也即将开始,为了确保兵工厂安全转移,应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那天,正是龙口街大集,刚刚从盛京返回的田木成带着一个搬运工打扮的人,携带着几只木箱再次进入了龙口街。以往,田木成都是装模作样地从龙口街带走一些收购的山货,而整箱往龙口街带东西还是第一次。负责监视浦敬易的张德山在田木成他们进入客栈后,立刻按预定方案发出了信号,埋伏在附近的汪世宁带领保卫人员以检查的名义进入客栈,直奔浦敬易的房间。

  虽然感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但浦敬易还是佯装镇静:“义勇军保护商工,远近闻名,各位如此行事,就不怕坏了义勇军的名声?”

  “保护合法商工,是我们一贯的政策。但是,如果是打着经商的幌子,干不可告人的勾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汪世宁冷冷一笑,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将浦敬易三人拘捕之后,众人从田木成携带的物品中查获了大量的雷管与炸药。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浦敬易像一只撒了气的气球,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从容与镇静。经过分别审讯,他们供出了接受祁虎吉的指令“在龙口街兵工厂搬迁之前,伺机炸毁兵工厂”的图谋。

  放飞的风筝被掐掉,肯定会惊动牵着线头的人物,因此必须在日谍警觉之前尽快对“明月轩照相馆”也采取行动。只是此次行动到底该如何进行,却让黄德贵他们颇费心思:最稳妥的法子当然还是公事公办,派人知会奉天府尹,并呈报盛京将军长顺。可是,由于此案很可能牵扯到长顺的五姨太,按正常程序进行,有走漏风声、节外生枝的风险;但如果绕过长顺和奉天府,由义勇军自行解决,不但于理不合,有越粗代庖之嫌,而且还会引起长顺和奉天府大小官员的不满,给义勇军将来的发展造成极大的不利。

  黄德贵和郑偃武经过反复讨论,又征询了邢亮的意见后,决定此次行动由黄德贵率领情报部和特种大队精锐组成的联合部队秘密进行。不过,在防备森严的盛京城里,如何才能瞒天过海,顺利完成任务,还需要仔细筹谋一番。

  清朝时期的盛京城,呈内城方、外郭圆的形制。以城中心的宫城为太极,钟鼓两楼为两仪,东西南北四塔为四象,抚近门、内治门、德胜门、天佑门、怀远门、外攘门、福胜门、地载门八门为八卦,郭圆像天,城方似地。从内城到外郭有大东路、大西路、小南街、小北街等八条放射状大道相通。

  盛京城作为留都,不但设有户部、礼部、刑部等各部、司衙门,就是城门启闭也与北京城毫无二致。每日酉时初,八个城门准时关闭,防卫极严,无论进城还是出城,除非插翅,不然就毫无办法。当然,官方有事命令开城门则属例外。

  这盛京城内,又以小西关和大北关最为繁盛。小西关为从山海关进入盛京的必经之路,大北关则是通往开原、铁岭及北边的要道,故来往旅者甚众。北关一带还是长安寺、天后宫、闽江会馆的所在,游人、香客、商人、士子络绎不绝,一些店铺、客栈、饭馆也应运而生。自咸丰十一年(1861年)营口开埠以来,此地日趋繁华,那些在街边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更是多得数不清。

  在“明月轩照相馆”附近的众多货摊中,近几天又多出了一个卖野药的摊子,和一个卖杂货的小贩。二人俱是三十以里的年纪,那卖野药的白净面皮,眉目清秀,大概是年纪太轻的缘故,尽管他吆喝着:“卖药啊,卖药!祖传秘方啊,治咳嗽、治腰痛、活血生肌,药到病除!”也只是偶尔有人站住脚看一看,花钱买药的人少之又少。那个卖杂货的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两眼却很有神,他的货摊虽总有人光顾,但在问过价钱以后,却很少有成交的。尽管有些奇怪,但也没有人留意这有些怪异的现象。而他们也和这市面上所有的摊贩一样早出晚归,除了经营买卖有些异常,倒也不显山不显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和怀疑。

  别看这地方白天喧嚣异常,但只要天一擦黑,店铺打烊,商贩收摊,就像放飞的鸽子回了巢一般,街面上立刻就冷清下来。尤其在长安寺的晚钟响过之后,连寺内的经声佛号也停了下来。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三更的“梆子”刚刚敲过,正是更深人静之时。大北关附近的北顺客栈院墙下突然出现了一溜身穿夜行服的身影。他们隐蔽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的快速行进着。突然,为首一人伏下身子,向后一摆手,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紧紧地贴靠在墙壁上。只见横街上,一队巡逻兵,擎着“北城城防卫协领”字样的灯笼,正由东向西列队而过。待巡逻兵勇走远,这群“幽灵”才再次移动前进。

  长安寺附近的道路两旁树木浓密,枝叶遮天,虽然便于夜行人施展手脚,却也幽暗得愈发阴森可怖,寂然得让人难以承受。从外面看,此刻的“明月轩照相馆”黑灯瞎火,听不到一点儿声息。走在这队夜行人前面的此次行动的正副队长李策和郭天浩,就是白天在街上摆摊卖野药和杂货的小白脸和壮大汉,他们在“明月轩”盘桓数日,早已将附近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见此光景,他们带领众人绕到照相馆后面,在经过一番侦察,并制住了两个巡更人员之后,一行人身轻如燕,依次从后院越墙而入。

  虽然这里是“冯华特别行动本部”的老巢,但防卫却并不严密。一来清政府的反间谍工作历来做的极差,既没有专设的部门,又没有专职人员,即使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工作效率也是极低,以致日谍在华的活动毫无顾忌,日益猖狂。况且“冯华特别行动本部”在盛京城也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做生意,它的主要活动都在盛京城之外的义勇军分布区。按照常理,不大会有人怀疑到“明月轩照相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本来“明月轩”还养了只大狼狗“看家护院”,但因其过于凶恶,引起了周围邻里的非议,本街的里正还为此事登门交涉。祁虎吉不愿成为人们注意的对象、议论的中心,也没有太过坚持,不声不响地移走了这条恶犬,到为义勇军的此次行动开了方便之门。

  院内一片黑暗,只有西屋尚有光亮。按照分工,各小组分头堵住了几个房门,黄德贵、李策等人则奔向亮着灯光的房间。贴近窗棂,可以听出屋内有两人正在说话,声音虽不大,却也隐隐约约能够听出是两个男人。

  只听到屋内一个沙哑嗓音的男子正在叽噜咕噜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却也能够分辨出他说的并不是中国话。黄德贵和李策互相看着对方,证实地点点头:是小鬼子!只见黄德贵一声令下,几间屋子的房门同时被撞开。

  在西屋里彻夜密谈的正是“冯华特别行动本部”的负责人泷川具(祁虎吉)与他的得力助手猪田正吉(东宝来)。他们刚刚得到消息:日本右翼团体“黑龙会”已派人秘密来华,并谋划了一个在天津刺杀冯华的“黑刀神”行动。黄德贵来到窗下时,他们二人正在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

  猪田正吉主张既然他们的任务也是刺杀冯华,不如与“黑龙会”联手行动,这样把握也大些。而且假“黑龙会”之手除掉冯华,也可以让国内那些谨小慎微的胆小鬼政客抓不到把柄。只要我们装聋作哑,推说是民间个人行为,国际舆论又能奈何几分?马关刺李事件的最后结局,清国皇帝还不是照样同意赔款割地;而泷川具则有些担心黑龙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能会将他们已经安排好的刺杀计划打乱,坏了正事。

  正当两个人反复探讨这件事的可行性之时,窗外极其轻微的一点儿声响打断了泷川具滔滔不绝的话语。他刚警觉地站起身来,房门突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开,在这极短暂的时间里,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泷川具马上作出了反应。只见他迅速地往后撤退了一大步,并从怀里摸出了手枪。他的动作快,但作为特种大队有数高手之一的李策动作更快,没有等他的枪举起来,李策已经纵身掠起,如同一只跳涧的猛虎,举枪向他右臂击去。泷川具只好再次后退,并用手中握着的短枪作为冷兵器格拒对方点过来的枪管。

  其实,如果不是怕开枪会惊动四周的居民及巡逻的官兵,以李策的身手和枪法,泷川具在掏枪之时恐怕就已经死在李策的枪口之下了,哪里还会有反抗的机会?大概是双方枪管的的材质不同,加之李策力大势沉的扑击,双方手中的枪械刚一接触,只听“咔嚓”一声,泷川具的枪管居然折断。泷川具大吃一惊,一边后退,一边将手中的半截枪柄向着李策的面门掷去。侧身闪过枪柄,李策顺势一个箭步挪向泷川具的左侧,再次展开了攻势。

  面对着突然而来的情况和不利的形式,泷川具忙中不乱,采用他拿手的东洋技击合手道,手足并用,直击李策正面,企图后发制人。泷川具的技击术还是相当不错的,只见他左挪右晃,忽上忽下,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济,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不过,他的攻击的速度虽快,却一点儿也没讨不到便宜,他的对手李策不但本身就是精通中国武术的高手,而且在加入特种大队之后又把现代特种兵惯用的散打、擒拿与格斗糅合在了自己的功夫之中,那飘忽怪异却又异常实用的招式,总能在泷川具拳脚即将攻到之时,堪堪躲过他的攻击。而李策的进攻招式却是每次都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攻入,让他难以招架,疲于应付。

  相对而言,猪田正吉的反应就慢多了。他的手还没有摸到枪,黄德贵和另一名特种大队的战士已经扑到了近前,猪田防卫不及,只好抄起木椅低档。与接受过生死考验的黄德贵和特种大队战士相比,猪田正吉的灵活程度与实战技能就差了许多,木椅刚抬起来,就被黄德贵顺手带到了一边。面对着气势汹汹从正面攻过来的两个人,猪田急忙后退,但还是慢了半拍,被那个特种大队战士一脚踹翻在地。不待他有所反映,已经被二人擒住,迅速捆绑了起来。

  此时,紧跟在黄德贵身后的另一名特种大队战士也加入了李策与泷川具的搏击,从侧后方向泷川具攻去。在李策迅猛、灵活、凶狠的近体快攻下,泷川具本来已然落到了下风,再以一敌二,立时就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不已。巴掌大的小屋,三退两挪就到了墙边,已无路可退的泷川具犹如困兽犹斗,一声闷吼,恶狠狠地向外扑去。只是他的来势看似凶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被李策一个侧踢蹬在胯下,一下子失去了抵抗能力。

  住在其他房间里的几名日谍更是窝囊,还在睡梦之中就稀里糊涂的一一束手被擒。此次突袭,特种大队不仅一弹未发,丝毫也没有惊动附近的住户百姓,而且前后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将照相馆内的七名日谍悉数擒获。在收拾完现场后,一行十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了奉天城。

  天亮以后,大北关恢复了日常的繁华与热闹。街市上少了两个小贩,根本就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倒是太阳都升的老高了,“明月轩照相馆”却还没有落下门板,这让附近的摊贩颇感诧异。

  巳时许,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的商贩们,将此事通知了本街的里正。在众人的簇拥下,里正轻轻推了一下照相馆的大门,谁承想大门却应声而开。幽暗的店堂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大着胆子喊了几嗓子,静得出奇的屋子里只有“有人吗吗吗……”的那种空旷的回声。这些人都是本分的百姓,胆小又怕惹是非,眼前的怪异情景显然把他们震慑住了,人们虽然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领头进去。

  奉天府在得到报告后派人前来查看,却发现照相馆的前店后屋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由于黄德贵他们把现场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打斗的痕迹,差人们查勘了半日,也没有探出个究竟来。这“明月轩照相馆”七八口子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夜蒸发的奇案立刻就轰动了整个盛京城。不过不知是何原因,半个多月后,这段被闹得沸沸腾腾的案子,突然沉寂了下来,官府再也没有对其进行追查,“明月轩奇案”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第十七章 明知山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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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德贵在房间中焦急地来回跺着步,虽说已经知道冯华安然无恙,而且就像自己判断的一样,他们一行仍然住在“大生字号”旅馆,但意外的变故,还是让他迫不及待地想立即见到大哥。

  成功突袭“明月轩照相馆”,黄德贵他们不但查获了泷川具(祁虎吉)和他领导的“冯华特别行动本部”从事间谍活动的大批证据,而且还得到了日本在华特务机关的许多有价值情报,这些情报中大多都与义勇军关系极其密切。其一,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情报局、海军军令部第二局已获悉冯华进京觐见光绪的消息,命令其驻京津两地的谍报组织全力探听冯华此次京师之行的有关情报。如有可能,由“冯华特别行动本部”负责,在冯华返回义勇军的路上将其除掉;其二,日本海军军令部第二局命令“冯华特别行动本部”要迅速展开行动,尽快窃取义勇军新式武器的秘密。如有困难,则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毁掉其兵工厂;其三,对泷川具前一阶段的工作进行嘉奖,并指出长顺的五姨太是个很有价值的利用对象,要继续加大渗透力度,争取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

  根据获得的情报,义勇军情报部门立即展开了代号“除奸”的搜捕行动,第一步就是按图索骥对已获知的日本特务机关进行清剿。由于义勇军的行动迅速果断,抓捕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不但几乎让主要活动在东北地区的日本间谍组织“冯华特别行动本部”损失殆尽,而且还将其布置在天津、山海关、锦州等地,准备对冯华进行暗杀的特务一网打尽。本来,黄德贵以为来自小日本的威胁已告解除,可未成想就在冯华他们已经离开京师之后,义勇军总部传来消息,据泷川具和猪田正吉供认,日本右翼团体“黑龙会”也谋划了一起刺杀冯华的行动,并派出了“神刀馆”的高手执行,地点极有可能就在天津。

  得到“黑刀神刺杀行动”的消息,黄德贵心中不由得大急,现在再通知肯定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在冯华回来的一路上,情报部都安排有特种大队的高手进行保护,可是在冯华离京前,他才刚刚发出危险已经基本解除的消息,如果冯华和李九杲因此而有所大意,那可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为此他在将此消息通知完情报部天津分部之后,自己也从山海关星夜赶往天津。

  昨日,在三岔口码头,情报部天津分部的负责人、恩德祥的周掌柜可以说是最紧张的人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现在他们既无法通知冯华他们,又不知道藏在暗处的敌人是谁,仅凭着有限的这十来个人,要想粉碎倭寇的暗杀行动,保证总指挥的安全,无疑是难度极大。

  自辽东会战之后,冯华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民族英雄。风闻他新任“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并已于日前出京经天津赴任,津城农工士商各界人士上千人,自发到码头欢迎,其中也包括直隶布政使杨宗濂在内的不少天津府、县官员。

  码头上人山人海。看着这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场面,周掌柜的头都大了。如果倭寇在天津刺杀总指挥,这还真是一个最好的时机。尽管他已经派人沿北运河上溯,试图能够半途截住总指挥他们乘坐的船,但他也知道在这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正逢航运旺季的大运河里,这种希望极其渺茫。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混在人群里的刺客。

  在周掌柜的安排下,已有几名特种大队的战士混在了脚行的搬运工里面,剩余的人则在欢迎的人群中寻找可疑之人。虽然这种不动声色、又不露痕迹的寻找既笨拙又辛苦,但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却也是唯一可行之法。

  按照行程,从京城下卫(指天津)的载客船只,大多是在下午到达三岔口码头。可是人们一直等候到申时末,仍未见冯将军的船只到达,好在是个阴天,让等候在码头上的人们并未受到太多的烈日烤晒之苦。于是有人猜测,冯将军的船怕不是今天到津,也有人说毕竟是传言,冯将军出没出北京城还不保准呢。酉时初,失望的人们开始慢慢散去,而直到码头上的人都走光了,周掌柜他们才算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也在奇怪冯华他们究竟到哪去了?好在按照约定,冯华到津后,会尽速与他们取得联系。

  看到冯华和李九杲在侍卫的引领下走入自己的房间,黄德贵心中一阵激动。整整两个月了,终于又见到大哥和四哥了,如果这次因自己的疏忽,让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的是百死莫赎。

  “大哥,四哥!……”黄德贵快步冲到两个人的面前,不但声音有些哽咽,而且眼睛也不由得湿润了。

  尽管从内心深处,冯华早已经把李九杲和黄德贵当作了与邢亮和周天宇一样的兄弟看待,但此时此刻黄德贵的真情流露,以及脸上露出地那愧疚不已的表情,仍让冯华极为感动,自己此行实在给兄弟们带来了太多的压力。

  等黄德贵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又详细叙说了一遍之后,李九杲接口说道:“听说黑龙会派出的行刺人员是日本‘神刀馆’的高手,他们在暗杀方面很有些手段。大哥,我看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天津吧!”

  眉头皱了皱,冯华沉声说道:“小鬼子向来是不达目的绝不罢手,咱们就是立刻离开天津,他们以后也会阴魂不散地跟着,实在是防不胜防啊!再说,在天津还有许多的事情必须要办,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虽然李九杲很少跟大哥顶嘴,也知道大哥说的都是实情,但为了大哥的安全他还是再一次劝说道:“那些事情虽然紧急,但大哥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事情也可以以后再说嘛,毕竟是早一天到家,就早一天安全。”

  看到李九杲和黄德贵的神情都极为凝重,冯华笑着安慰他们道:“你们也别太紧张了,这些日本浪人虽是有备而来,但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了吗?再说,目前我们还在暗处,小鬼子也未必就能找得到咱们。”

  说道这儿,冯华再次展颜一笑:“其实被动的防御不是办法,只有早一天抓住他们,才可以早一天安全!对了,这件事千万不要让菱儿和芳儿知道,一定要派专人负责她们的安全。”

  李九杲知道大哥不是大意冲动之人,既然他已经下决心一定要将事情办妥才走,那再怎么劝说也没有用。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又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黄德贵。

  黄德贵明白李九杲的意思,他是在询问大哥的安全到底能不能得到保证。说实话,这次的保卫工作难度极大,虽然“冯华特别行动本部”以及其派出的行刺人员已告破获,小鬼子在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再安排一次暗杀活动,但这并不等于说日本在东北和京津地区的其他谍报组织就起不了什么作用。经过几十年的渗透,小鬼子在这一区域拥有相当庞大的潜势力,就算目前己方还处在暗处,但由于还有几件事要办,那用不了多久,大哥的行踪就会被侦知。如果日本间谍机关与黑龙会联手,安全保卫工作将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不过,既然计划已经定了下来,再困难也要克服,自己决不会让大哥出现意外!

  想到这儿,黄德贵点点头:“大哥、四哥放心!昨天在三岔口码头,咱们已经锁定了几个可疑分子,并且都有人跟踪了下去,相信很快就会查清楚的。另外,为了避免敌人过早察觉咱们的真实情况,我暂时不打算公开露面,只在暗中观察、保护。就像大哥说的,被动防御不是办法,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6月的津门已经热浪难当,炽烈而又灼热的骄阳烤得人喘不过气来。在冯华的坚持下,他们叫了四辆“胶皮”洋车,顺着平坦的沿河马路,过老龙头浮桥,直奔海河边上的小铁道。

  这条通往东局子的小铁道是专门为沟通海河码头与机器东局而修建的。轨距采用英国标准(约1.435米),但不是用机车牵引,而是用驴马拖拉。这条铁道以运送原材料和成品军械为主,但也载运乘客,乘客多是机器东局的员工和邻近几所学堂的教习、学员。

  大约是时间不对,车上很冷清,除了冯华四人,就只有一个衣服上满是油污、有着一双亮闪闪大眼睛的年轻人。从他的年龄和衣着打扮上看,像是个学徒工,由于没什么事,冯华主动与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攀谈起来。小伙子很机灵,也很健谈,他自我介绍说叫孙恩吉,是机器东局的工人。

  提起机器制造,年轻人立刻来了精神,不待冯华发问,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言谈中得知,只有二十四岁的他,已经是个有着五年工龄的师傅了。这个孙恩吉没有吹牛,无论是车工、钳工,还是绘图、看图,他都说得头头是道。冯华虽然是个外行,但对现代工业及机器设备也还有一点儿感性认识,他谈起现代机械发展的一些新思路,虽属似是而非的外行言论,但还是让孙恩吉佩服万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孙恩吉更是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异常,鼻子尖上不停地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孙恩吉思路敏捷,善于融会贯通,往往冯华刚说出一个新鲜的设想,他很快就能融入许多自己的独到见解。

  “天底下真的是卧虎藏龙,没想到一个天津机器东局的普通工人,在机械制造方面竟然有如此悟性。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啊!”凭着一种特有的敏感,冯华禁不住对这个年轻人起了爱才之心。不过,由于自己的行踪目前还必须保密,冯华只能暂时压下了招揽孙恩吉的念头,只是对他的家庭以及工作情况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了解。

  水师学堂的门卫与堂役虽然不知道来访者就是近两天轰动津门的新任“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抗倭英雄冯华,但还是清楚记得他们上次来访时,严总办亲自送他们出校门的情形。由于知道他们是严复最尊敬的客人,因此没有费什么口舌,就由那个年老的堂役领路,直奔大院后楼。

  严复的外表还是那样清高冷漠,但面色却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此刻,猛然看到冯华站在自己面前,他心底里那如火如炽的热情终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一向自制力极强的他,做出了少有的举动,紧握着冯华的手摇来摇去,久久都没有松开。

  再次来到严复那简单而又极有条理的办公室,三个人虽还是像上次那样分宾主落了座,但是气氛却要炽烈得多。严复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矜持,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讲了昨日到码头迎候,渴望早日与冯华相见的急切之情;接着又说起久侯不至,自己怏怏而回的懊恼;继之是昨夜的彻夜难眠与思念。这一席普通的相逢之语,却听得冯华感动万分,他知道这样的话严复只会说给自己听。

  话题转入正轨之后,严复首先详细询问了冯华此次京师之行的情况,然后脸色一整说道:“子夏,你的那篇《变法自强疏》和张之洞的《强学篇》我通过报纸都看过了。虽说‘中体西用’的提法在目前具有很积极的意义,但它在逻辑和内容上都存在着错谬,也不能根本解决中国已经存在的那些问题。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力,合之则两亡。不知子夏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严复一针见血的精辟分析,可以说准确点出了“中体西用”学说的根本不足,也再一次让冯华从内心深处感到由衷的佩服。轻轻地鼓了鼓掌,冯华赞道:“还是先生看得清楚透彻,这一问题冯华也早就有所考虑。之所以还大张旗鼓地提出,无外乎还是像我上次说的那样,要通过其内里蕴含的民族意识,尽量争取社会各阶层的支持与认同,以减少变法维新的阻力。”

  点了点头,严复说道:“我想子夏你也肯定会有一个很全面的想法,你的那个什么‘经济特区’应该就是‘中体西用’这一思想的直接成果吧!只是它现在虽然会给你施行变革带来便利,但将来却极可能会成为莫大的阻力。”

  “先生的远见卓识实在令冯华佩服不已!我此番拜见先生,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解决‘中体西用’之说将来会产生的不利影响。”见严复提到这一点,冯华没有再多说费话,直奔主题而来。

  “噢!”了一声,严复显然被冯华此说勾起了兴趣,他有些开玩笑似的说道:“子夏!已经打出去的牌难道还能再收回吗?”

  冯华哈哈一笑:“收当然是收不回来了,但是我们可以从现在起就尽量削弱它的影响力,为将来做一些准备。”

  “削弱它的影响力,靠什么?子夏你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说来听听。”严复的兴趣更浓了。

  微微一笑,冯华一字一句地坚定说道:“就靠先生你翻译的赫胥黎的《进化与伦理》。还记得上次我对您说的话吗?进化论的科学观点才是变法维新的精神实质之所在,也只有它才能真正震动国人僵化守旧的思想。”

  听了冯华的话,严复不由得愕然了:自己的那部定名为《天演论》的译著虽然确实提出了许多新观点,但是它真的能有那么大作用吗?稍微愣了愣神,他摇摇头道:“子夏你不是拿我开玩笑吧!它怎么能当得起你如此高的评价?”

  脸色一整,冯华正容答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难道不是当今中国最令人警醒的警钟吗?冯华以为只要能让普天下之人都能够时时听到此长鸣的警钟,沉睡多时的中国人就会有重新苏醒的那一天!”

  心中一震,严复的心禁不住颤抖起来:如果真的能让沉睡的中国醒过来,自己死而无憾!平稳了一下激荡的心情,严复以少有的亢奋语调说道:“子夏,自从上次听了你的建议后,我一时一刻都没有闲下来。现在《进化与伦理》的翻译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我将其定名为《天演论》,并将初稿送给了我的挚友吴汝纶校阅,一旦校阅修订完毕,即可通过另一个老友卢弼的‘始慎斋’刊刻发行。”

  冯华知道虽然严复对《进化与伦理》的翻译早在1895年就开始了,但由于种种原因,《天演论》的正式刊行却一直等到了1898初。为了早日用“自强不息、合群进化、与强者争生存”的进化论观点警示国人,冯华在上次见面时,有意识地对严复进行了暗示,以期能催生《天演论》。不过,令冯华没有想到的是,严复对他的话竟然如此重视,现在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天演论》,真是幸甚至哉!

  看着严复那一脸的疲惫之色,冯华再次被感动了,为了自己的一句话,他不知吃了多少苦。互相对视了一眼,冯华和严复的手情不自禁握到了一起,虽然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时代,但却同样拥有一颗挽救民族危亡的赤子之心。

  
第十八章 未雨先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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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原定计划,拜访李鸿章是冯华此次天津之行的一项极为重要的安排。虽然《马关条约》的签订,让李鸿章声望大损,一时之间成了万民所指、人人皆曰可杀的国之罪人,但是冯华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鸿章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他在朝廷内外的影响力仍不可小视。如果自己马上就要付诸实行的那几件事,能够得到李鸿章的支持与认可,那它们获得成功的可能性将会再增大几分。

  在马关议和的日子里,李鸿章可以说是不堪重负,心力交瘁。虽说他也是奉命而行,并已竭尽所能,但仍觉得愧对国人。从马关回到天津后,他让别人回京复命,而自己则告病请假,寓居于天津。这一个多月,他行事非常低调,每日里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一点儿也没有了当初李中堂的威风。

  李鸿章的居所就在东门内天津兵备道署衙门的后身,离“大生字号”旅馆并不甚远。本来冯华想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就行了,但后来考虑到自己现在已经是“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而且拜访的又是李鸿章,怎么都要顾及些身份。因此经过仔细商量,他还是和李九杲雇了两副四人抬的轿子,在几名侍卫的扈从下前往李鸿章的府第。

  从来都没有过坐轿子体验的冯华和李九杲,这回可应了那句“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老话。短短几里路,就弄得他们如困在笼子里的猫,满身都不自在。两个人皆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可再也不受这种洋罪了!

  出水阁大街,老远就看见东城门拱券题额的“镇海”二字。进了东门,就是冯华自小就熟悉的“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两道牌坊和建于明朝正统元年(1436年)的孔庙。在两里长的东门内大街尽头,那座上下两层、九脊歇山青瓦顶的老鼓楼遥遥在望。几经曲折,冯华他们的轿子终于来到了李鸿章的宅邸门前。从外表看,这是一所很不起眼的院落,再加上李鸿章是悄悄溜回天津的,一般人还真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位大清国的风云人物。

  一个侍卫手持着冯华的“拜帖”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有人在里边懒洋洋地问道:“是谁呀?”随着这不耐烦的话语,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小缝儿,一张生满小疱的四方脸露了出来。

  “劳烦管家给通报一下,‘旅大经济特别区’办事大臣冯华、帮办大臣李九杲求见李中堂。”侍卫在递上拜帖的同时,又将一份门包(送给守门人的礼金)塞到了那个“四方脸”管事手中。

  “冯华!”听得来人就是最近声名赫赫、威望如日中天的抗倭英雄冯华,那管事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恭敬谦和起来。现在,别说是在北洋重镇天津,就算是整个大清国也没有几个不知道冯华的。他目前可是皇上和太后跟前的红人,将来的前途更是无可限量,这样的人可是不好得罪的。不过,管事的也有些犯难,老爷早就吩咐过,只要有人求见就说自己有病不见客。

  掂了掂那颇有些分量的门包,又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姓名,管事的一咬牙:大不了挨老爷一通骂,这收到的钱难不成还退回去。再说,老爷平时对冯华也极为看重,昨天还差人去打听冯华来津的消息呢!想到这里,他冲侍卫应了一声,然后飞快地向后院跑去。

  时间不大,管事的面带着喜气跑了回来,恭恭敬敬地唱了一声长诺:“中堂大人有请二位大人!”当下由一个仆人在前面引路,把冯华、李九杲领到了前厅。

  令两人有些惊奇的是,这个前厅的装饰、布置异常简陋,只是简单地放置了几把木椅和桌子,让看惯了京城高官显宦奢侈糜费的冯华、李九杲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过,他们的屁股还没有坐热,仆人上的茶也还没有来得及喝,管家就前来迎候:“中堂大人正在等候二位大人。”

  冯华和李九杲随着管家经过一个庭院,又走过几个门道和一个花园游廊,来到了前花厅。不愧是干洋务的,这花厅内从沙发、茶几到花架、桌案摆设的全是西洋式家具。在大厅的正中,也就是李鸿章所坐沙发的上方还悬挂着一幅画像:一个身穿双排口长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的花白胡须洋人。后来冯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在德国有着“火炮大王”之称的实业家克虏伯-阿尔弗雷德。据说这幅画像还是阿尔弗雷德本人亲自赠送给李鸿章的。

  虽说冯华现在威名正盛,也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但他对李鸿章却丝毫也没有怠慢。整了整衣冠,他们二人以后辈的身份上前施礼道:“冯华、李九杲参见中堂大人。”

  “啊,不敢当,不敢当。二位将军免礼,快快请起!”从沙发上赶紧站起身,李鸿章虚虚地拦住了二人下拜的身形。冯华和李九杲的突然拜访,以及对自己表现出来地谦恭有礼,令李鸿章深感意外:要知道,自从《马关条约》签订后,他李鸿章的名字就跟卖国贼划上了等号。不要说他的政敌以及有嫌隙之人纷纷趁机发难,欲制其于死地,就是素与他关系密切的,也大都敬而远之,惟恐沾上卖国贼的名声。更有甚者,一些人还见风使舵趁机参劾于他,以表明自己的立场,真是世态炎凉啊!冯华虽与自己没有什么矛盾,但其明显属于主战派的行列,对自己应该不会有太好的印象,他此次前来拜访自己到底有何用意?

  待双方分宾主落座后,冯华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位权倾朝野、晚清重臣的模样:他头戴一顶颇为普通的瓜皮小帽,身着丝绸上衣和灰色长袍,双手隐蔽在宽阔的衣袖中。饱经苍桑的老脸上棱角分明,表示岁月痕迹的皱纹又宽又深,稀疏而略显灰白的胡须微微上翘,却遮不住那显眼的嘴巴与下颌。他喜怒不形于色,不知道是不是马关的枪伤尚未痊愈的缘故,带着一副深色的大护目镜。透过脸部扭曲紧绷的线条和那略显麻痹的面部肌肉,可以感觉到那颗罪恶子弹给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留下的后果。

  “冯将军、李将军,你们行事可真是出人意料啊!听说前日津城各界人士在先登寺码头迎接你们,却扑了个空。如今满城人都在猜测将军是根本就没有出京城,还是已经绕过天津回辽东了?谁想今天将军却自天而降,出现在老夫面前。佩服,佩服啊!”虽然与冯华、李九杲只是第一次见面,但见惯风浪且老于世故的李鸿章,说话的语气却显得极为轻松、熟络。

  听着李鸿章有些调侃的话语,冯华微然一笑:“中堂大人说笑了,冯华何德何能敢劳动津门父老迎接。只是因为中途换乘马车改走了陆路,所以才错过了与父老乡亲见面的机会,实在是惶恐之至!”

  李鸿章暗暗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举止从容大方,说话应对亦非常得体,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捻了捻自己花白的胡须,他忽然把话题一转,开门见山地问道:“老夫自从东洋回国,便闭门谢客,静心养伤,你们可算得上是我的第一拨客人。不知二位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早就有所准备的冯华脸色一整,再次施了一礼答道:“中堂大人,自《马关条约》签订以后,国人皆认为如此丧权辱国都是大人之过,但冯华知道大人以七十高龄还出使倭国,亦是出自一片爱国之心。尤其是在马关遇刺后,大人还坚持谈判,更是令冯华钦佩不已。此次返回辽东,冯华虽然归心似箭,但到达天津后还是忍不住想要拜访一下大人。”

  李鸿章一下子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与自己并无任何交情的冯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强压着心中的激荡之情,李鸿章摆摆手道:“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二位将军对鸿章实在是过于谬赞了,此次中日战争,鸿章罪不容恕。由于判断与指挥有误,不但令老夫倾注极大心血的北洋舰队毁于一旦,而且还让我大清遭受了极大的损失。如果不是二位将军力挽狂澜,在辽东接连给倭贼以重创,结果将更不堪设想。马关之行,鸿章本有心多为大清挽回一些损失,但几经周折还是未能令人满意,真是愧对太后、皇上,愧对天下百姓,更愧对二位将军与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啊!”

  由于带着深色的养目镜,李鸿章脸上的表情很难让人看得清楚。不过,从他那沙哑而又沉痛无比的语音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这一瞬间,就连一向对李鸿章没有什么好感的李九杲,也生出了些许的感动。

  “中堂大人何必自责过甚,此次战败大人故是难辞其咎,但若完全将责任推给大人,却也不甚公平。而且单纯从条约的内容看,这已经是我大清所能求得的最好结果了,毕竟‘弱国无外交’啊!”看到须发皆白的李鸿章尤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当中,冯华忍不住出言安慰道。

  心中禁不住一颤,李鸿章再也忍不住了,满腹的苦涩与心酸终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国人都说《马关条约》丧权辱国,可是形势不如人,我大清还能奢求有怎样的和谈结果?就算是目前的这些条款,也是鸿章再三力争才争取下来的。我大清面对的乃是数千年未有的变局与强敌,只有忍辱负重,保持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慢慢积蓄力量,才可将此危局应对过去。可现在,绝大多数国人却根本不明此理,非要拼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拿台湾来说,《马关条约》已经正式签订,可唐景崧不但未尊旨内渡撤兵,反而横生枝节成立什么‘台湾民主国’,并天真的以为可以通过列强的干涉来挽回台湾的割让。却殊不知各国向例不干预外事,此想法无异于与虎谋皮,除了给洋人多一些寻衅的借口,再也没有丝毫的用处。”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李鸿章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平常高了许多。

  应该说与同时代的很多人相比,李鸿章对中外形势的观察与认识,还是很敏锐的,而他提出来的“外须和戎,内须变法”的方针设想,也相当符合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当时清王朝由于长时间闭关锁国,以及内忧外患不断,国家的整体实力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在这种形势下,不自量力地与敌人硬碰硬是殊为不智的,这也是为什么李鸿章一生都奉行妥协投降外交政策的主要缘由。不过,虽然他的见识要远远高于当时的绝大多数人,但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却让他不可能对西方列强对外扩张侵略的本质有清楚的认识,也不会想到要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去抵御外侵。

  李鸿章的外交思想以及在台湾问题上的观点冯华非常清楚。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未雨绸缪,去影响和改变李鸿章的一些想法,为不久后就要施行的“渡海援台作战计划”扫清一些障碍和阻力。

  并没有直接对李鸿章说出自己的看法,冯华饶了一个圈子委婉地说道:“中堂大人见识高深,‘台湾民主国’想通过租借台湾矿山、土地等权利,换取列强对台湾的保护,想法确实天真了些。先不说列强会不会为了这些利益与日本人撕破脸,就算是成功了也是驱狼引虎、后患无穷。不过,冯华觉得如果他们的反抗能给倭贼增添一些麻烦,也应该没什么坏处。”

  冯华对自己的理解,让李鸿章一直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摇摇头,他有些不屑地说道:“冯将军,不是鸿章看不起他们,就凭唐景崧和他手下的那帮人,又能给日本人增添多少麻烦?老夫所属的淮军虽然不肖,在日清战争中屡战屡败,让天下人耻笑不已,可是怎么也要比唐景崧匆匆招募的那些未经训练和阵战的广勇、台勇强吧?就算是已经入台的增援部队中还有许多战力较强,装备也较佳的淮、湘、楚等军,可是他们各自为政、互不统属,一旦开战就会因指挥权问题发生矛盾。另外,别看‘台湾民主国’成立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其实内部早就开始了钩心斗角。刘永福本来是很能打仗的,可是却因为唐景崧的猜忌,被排挤到台南去了;另一个抗法名将林朝栋也因为与提督张兆连不和被唐景崧调往了台中。试想,在如此情况下,面对着日军海陆两方面的进攻,他们又能坚持得了多长时间?如果我所料不差,最多一、两个月台北就会失陷,而失去了台北在工业与经济上的支持,台中、台南的陷落也只是早晚的事。”

  李鸿章的这番分析让冯华感到十分惊讶,他本来因为淮军和北洋舰队在甲午战争中的一败涂地,不大瞧得起李鸿章的军事指挥才能,可是未成想李鸿章对目前台湾局势的把握竟然如此清晰准确。冯华知道,李鸿章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单凭那些人还真的给小鬼子增添不了多少麻烦。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中堂大人的分析令冯华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这个‘台湾民主国’还真是指望不得!”冯华一边由衷地赞叹,一边给李鸿章送上了一顶高帽。不过,紧跟着他话锋一转,却说出了一番令李鸿章感到不甚舒服的话来:“唉!台湾的大好河山从此就要践踏在倭奴的铁蹄之下,真是令人可惜、可叹啊!如不是义勇军还要镇守辽东,冯华还真的不甘心让倭贼如此轻易地就占据了台湾。”

  李鸿章不由得微微有些色变,割让台湾永远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不过冯华刚刚在《马关条约》的问题上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理解,而且与那些指责他“卖国求荣”、“国之罪人”的激烈言词相比较,冯华的言谈要温和了许多。因此,李鸿章很快就把这点儿不快从心中驱了出去。掩饰性地笑了笑,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冯将军用兵如神,义勇军英勇善战,如果台湾由义勇军镇守,自是没那么容易让倭贼轻松得手。只是《马关条约》已签,这种不遵守国际法的废约之举,恐怕会受人以柄,让泰西列强有机可乘!”

  怅然一叹,冯华“颇为愤慨”地说道:“违反国际法的事当然是不能干的,冯华只是心有不甘说说罢了。‘日清战争’,我大清虽然败了,但倭贼的损失同样不小。日本全国的总兵力也不过只有六万常备军和二十三万预备军,而仅我义勇军就在辽东歼敌一万余人,再算上其他战场所杀伤的一万八千余人,倭贼的主力部队已损失近一半儿。而且倭国资源贫瘠,如今已是入不敷出,长期作战它必然消耗不起。虽然对‘台湾民主国’不可期望过多,但其实如果能借用它的名义,再利用台湾山高地险、炎热多瘴、民风强悍的优势,也还是很有可能将倭贼长期拖在台湾这个泥潭中的。这样即使不能让台湾重回中国,也会对我大清今后的发展极为有利。”

  冯华这番半真半假但见解却极为独到的话语,令一直对割让台湾耿耿于怀的李鸿章怦然有些心动:倭国的困难之处,他也是极为清楚,如果真能如冯华所说,此事确实尚有可为。这个冯华,还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马关条约》如果没有他在辽东的几场大胜,还不定会是个什么模样。前些时日,冯华在京师提出的那些变法改革方案,更是于自己心有戚戚焉,心中竟产生了知音的感觉。如不是他早已为自己的死对头刘坤一所笼络,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招揽过来……

  看到李鸿章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冯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李鸿章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那些观点。不过,未来的路还很艰难,自己也一定会遇到更多、更大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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