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的后事与终活

陈骏

去年十月，上海。骏骏和美国回来的老同学约好在徐家汇碰头。当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写了几句：中美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交流。美国人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双人套餐，然后说AA吧，骏骏双手赞同。一晃九年不见，依旧无话不谈……

不知怎么两人聊到了身后事，这个赚了大把美金还是非常节俭的小老板已经立下遗嘱，将来大部分财产会捐赠给壁壁西，就是大英帝国那家百年老店，作为长期免费观赏他家优质纪录片的报答，感谢那些真实而沉重的历史镜头重塑了他这个海外游子的世界观。

我说，你家孩子呢。他说，已经跟女儿打过招呼，反正衣食无忧小康即安，美国人后代没有异议。只是捐赠方式尚未最后决定，他美美地想象着，将来的某一天，壁壁西的某部纪录片的最后，滚动显示的鸣谢名单里出现他的名字，他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升华。

也是去年，临近年末，骏骏和多年未遇的老朋友在东京饭田桥喝咖啡。她的儿子，生在日本长在英国，学成后回国创业居然是个小粉红。母子俩三观不合经常剑拔弩张唇枪舌剑，我朋友决定捐赠遗体给日本医疗机构，需要两人签名，儿子却死活不肯，还扬言即便捐献也该献给伟大的祖国，老娘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后来经历了世事，儿子的思想大转弯，带着老婆回到日本，马上签名。朋友心满意足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会员证”给我看，一旦那个以后医院会立马派车运去，医学用途利用后烧掉，然后存入指定场所，后人要取也行。朋友还掏出“医保卡”，反面捐献器官的选项也已打勾签名。骏骏顿觉脸红，自己每年更新医保卡都会纠结半天，至今没有落笔打个勾，人与人的境界之高下立现。

还是去年，姚桑的日本人老公一年内有210天是在医院里渡过的。从ICU到康复病房，日本人住院全程由护士照应。姚桑说，那天去医院探望病人，护士给老公换尿布，居然对她说，对不起家属请回避一下好吗。那天说话时大头也在，他看到姚桑嘻嘻哈哈乐观向上的样子，有点小惊奇，真是个有闲有钱老公又住ICU的女人啊。

新年又见姚桑，提及她老公大手术前写下的遗嘱，她掏出手机点开图片，一条一条念给大家听，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她老公交代，万一他在手术台上挂了，网络社交帐号密码是什么，脸书上如何发布讣告，还有不上网的亲友10人附上电话号码请直接联系，银行存折是哪家的，股票怎么处理，骏骏听到这里插一句，这下你老公有多少财产你都知道了，哈哈。姚桑说，哪有什么钱啊，住院前不是把最后用剩的退职金预订了一辆跑车么。

她接着说，相机镜头送给谁，棺材里放哪几张自己得意的摄影作品，骨灰盒里放什么，遗像选用哪张头像，葬礼的规模和悼词，甚至年末的黑色明信片写些什么。可能他老公担心他老婆不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不懂规矩，写得格外详尽，医生护士看了都觉得哈哈，姚桑说他老公以前的工作是写用户使用手册的，那是职业习惯吧。还有，房产证水电煤账号要过户，还有遗族年金申请，等等，最后，手机解约销号。呵呵，真的可视为遗嘱范本。

再补足几行。姚桑她老公是个业余摄影师，八十年代去中国各地拍了大量照片。我曾经在他家看过那些珍贵的照片，并忽悠他去中国办展，说不定会引起小轰动呢，可是他偏不。我关注他的脸书，看他那些拍得很好看的照片，他住院，他进ICU，他被医生从死亡线里拉过来，他手术后腿部肌肉萎缩不能行走，他康复，他出院......他终于领取了那台迟迟未能交货的漂亮时尚的跑车，他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