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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長篇小說連載2)
送交者: 張朴 2015年03月15日06:59:5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張朴: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長篇小說連載2


 


 


5


 


      阿塔在武侯祠的橫街上開了家小店,取名為:藏緣燈藝。專賣富有藏人色彩的手工藝品。上午,她剛打開店門,我就闖了進去,着實嚇她一大跳。


 


      我把捧在手上的一大束花,送到她面前。阿塔眼睛亮了,臉蛋和脖子也紅了。嗯,她用老師點評學生作業的語氣說:像在英國呆過的,不過,是不是紳士,還不好說。我擺出一臉的莊重說:我保證,上車下車,為你開關車門;我保證,出門進門,總讓你走在前面;我保證,隨時隨地地說“對不起”,哪怕在沒人的地方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呢……不等我說完,阿塔已經笑翻。


 


      阿塔沒有化妝,素面迎人,恰似一縷清新的風飄來。一身都市女孩的打扮:上面套一件短及腰間的深咖啡色皮夾克,下身是緊身牛仔褲、黑色長筒皮靴。頭上的長髮散披在肩後,耳垂上懸掛着拳頭般大的銀圈耳環。看上去既飄逸又性感。事先已經在電話里說好,阿塔跟我走,商店由她表妹幫忙照看。表妹長得胖胖的,有張憨厚的圓臉,老是用一種探尋的目光看人。


 


      阿塔忙着向表妹交待賬目,我出門等她。有意無意,我瞥了一眼停在馬路邊的車,忽然,我發覺不對勁,疾步走到我的車跟前,只見兩輛龐大的豐田越野車,一前一後,把我的奧迪車緊緊夾在中央,我的車頭和車尾與越野車之間的距離,才一指寬,幾乎就撞上了。我根本沒法把車開走。誰這麼缺德呀?我坐進車裡,拼命按喇叭,路人紛紛對我側目而視。這時阿塔走來。


 


    這是我哥的車。阿塔指着前面一輛說,表情無奈,又說:後面那輛是他朋友的。我從車裡鑽出來說:我們叫出租車吧。阿塔沒應聲,掏出手機開始撥號。接通後她走到一旁,用藏語交談。阿塔的聲音時快時慢,時高時低,能感覺到她很不開心。打完電話,阿塔重新回到我身邊,臉上已泛出了笑。她說:我們進車裡去等。不一會兒,嘎登來了,陰沉着臉,對我們視而不見,跳進前面的越野車裡,示威似的狂轟了幾下油門,把車開走了。


 


    嘎登不希望你跟我來往,我苦惱地說:我和他不過就見過一面,只說了幾句話,還都跟生意有關。怎麼他對我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別往心裡去。阿塔寬慰說:我哥這人其實挺單純的,絕對相信朋友。在跟你們這些古董商打交道時,他受過騙,上過當……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打斷了阿塔的話:行行都有好人壞人,等下次見到嘎登,我來跟他解釋。


 


      千萬別解釋!阿塔急忙說。


 


      我沉默下來,心頭起疑:既然是有原因,為何就不能消除誤會?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去哪兒?阿塔問。我說: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她立馬說:那我們看電影去。


 


6


 


      一氣連看三場,全是好萊塢大片。看得我呵欠連天,昏昏欲睡,阿塔始終興致勃勃。晚飯時我們吃地道的川味火鍋,聊天中我發現阿塔已經相當的成都女孩化了:喜歡坐酒吧,熟知意大利手袋、法國化妝品,對眾多歌星、影星的名字,也如數家珍。甚至包括叫我“張哥”。成都女孩對凡是超過自己年齡的男人,哪怕是長輩,只要沒老到勾腰駝背,一概稱之為:哥。


 


      阿塔自己也說,每次回家鄉,阿媽都會在她耳邊嘮叨:你變得越來越像漢族女孩了。不過依我看,阿塔的本色沒丟:她腕戴佛珠,胸掛護身符,仍然愛吃糌粑,喝酥油茶。空閒時她會左手捻佛珠,口念六字真言。在拉薩讀大學時,阿塔的專業也是研究藏人的九種方言。


 


      我直截了當問阿塔:有男朋友沒?阿塔先說:不告訴你。隨後又忍不住說:等着張哥給介紹。我說:不需要了吧,追求者已經排長隊了。阿塔說:那要我看得上才行。我說:還要嘎登也看得上。阿塔就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一提到嘎登,阿塔的話像潮水般湧出:喜愛讀書、交友的嘎登,曾做過縣政府的官員,後來辭職下海,經營貿易公司,常年行走於漢藏兩地。大學畢業後的阿塔,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此時生意已經做大的嘎登,幫助妹妹在成都開了一家小店。嘎登對阿塔的呵護、照顧,比阿爸阿媽還細心。看來兄妹倆的關係的確不一般。兩個月後,當嘎登被捕入獄,因為找不到哥哥也救不了哥哥,多少次阿塔哭暈在我懷裡,那哀哀欲絕的面容,痛徹我心,至今仍無法釋懷。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個名詞:上師。生活中遇到任何疑難,阿塔都要向她的上師請教。上師是家鄉寺廟的大喇嘛,八年前去了印度的達蘭薩拉。我問阿塔怎麼聯繫?她說用手機。我又問她:你真的相信上師講的每句話?阿塔沒回答,眼神怪怪地看着我,仿佛在說:你竟然會有如此荒唐的問題。然後她就嚇唬我:質疑上師的人,會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升!


 


      阿塔一直關着手機,吃完晚飯才打開。暈,她輕聲一叫,這麼多短信!我問:嘎登來的?她避而不答,只說表妹約了兩位朋友想晚上去“美高美”蹦迪,一定要她去。因為徒諾也會去,而且是和他的女朋友一塊兒去。我不解地問:徒諾和他女朋友去,你就得去?阿塔笑起來:聽我講完嘛,張哥,表妹跟徒諾好了快一年,表妹急於求成,徒諾卻遲遲不表態。現在這個成都女孩又插了進來,可把表妹氣壞了,她想借今晚的機會,攪黃兩人的關係。我們去,可以為她壯膽、撐腰。


 


      我開車送阿塔去“美高美”,一路話題仍繞着表妹轉。阿塔認為表妹不該沉不住氣,徒諾和成都女孩長不了。我問:何以見得?阿塔說:那女孩是個LV,徒諾不會愛上她。我頓生好奇什麼叫LV女?阿塔說:誰給她買LV包,她就對誰松褲帶。我大笑


 


    與阿塔分手後,我去了公司。把玩了一陣新近買的玉壺,考慮着下一步的生意。香香來電話說,眾牌友要在大海灣酒樓吃夜宵,希望我也去。我含糊其辭地應了,又好像沒應,到底心難靜,老惦着阿塔。發過兩次短信後,阿塔來了電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與蹦迪的嘈雜聲。徒諾一看見我們就逃走了。阿塔開心地說。我問:什麼時候收兵?需不需要我送你們回家?阿塔說:不用了,張哥,我們自己叫出租車吧。


 


      快半夜了,突然下起大雨。這種天氣很難叫到出租車。一着急,我駕車直奔“美高美”,老遠就望見門口有好幾十人在爭搶每一輛路過的出租車。來得還正巧,四個女孩也擠在人群中。


 


      阿塔發現了我的車,又是招手,又是歡呼。女孩們鑽進車裡,爭先恐後地感謝我。個個機靈風趣,互相亂開玩笑。一不小心,我也被愚弄了。表妹煞有介事地問我:你吃過冬瓜嗎?我說:當然吃過。她又問:那西瓜呢?我說:還用問。然後她說:你吃過冬瓜,也吃過西瓜,張哥,有沒有吃過我們藏人的“加瓜”?我說:沒有。她就問:想吃嗎?我說:想!話音未落,笑聲鬧聲翻了天。我情知上當,忙問阿塔:加瓜是什麼意思?阿塔笑彎了腰,喘息了半天才說:大便(加瓜是藏語)。


 


      如果不是在開車,我想我會去擰表妹的耳朵。


 


      女孩們開始用藏語交談,嘰嘰喳喳沒完,估計是在對我評頭論足。我要阿塔翻譯,她裝作聽不見。當車上只剩下阿塔時,我擺出一副漫不經心地樣子問:剛才你們在議論我?阿塔爽快地說:對呀。我說:為什麼不願讓我知道?阿塔歪斜着腦袋瞧着我說:你真想聽?我心虛地說:只要不講我的壞話就謝天謝地了。阿塔微微一笑說:就那麼點兒自信?告訴你吧,都說你的鼻子,長得跟美國影星喬治-克魯尼的一個樣,超帥。阿塔邊說邊比劃,看得出小姐妹們的議論令她開心。還說呢,你確實是個陽光男。


 


      這時我才弄清“陽光男”的含義:性格要開朗,待人要真誠,衣裝要整潔,舉止要有教養。最不可思議的,說我開車時主動停車讓行人先走,這在成都的男人中特別少見。


 


      要做不到這一點呀,阿塔笑着宣布,就不配稱作陽光男。


 


    我嘴上不說什麼,心裡美滋滋的。一手把住方向盤,我一手搭在阿塔的手背上,溫柔地撫摸。她沒有縮回去。


 


      不知何時,雨停了,一輪白晃晃的月亮遊蕩在高樓之間。我把車停在阿塔租住的公寓樓前,迅速下車,繞到車的另一邊,為她開門。阿塔鑽出車,剛直起身,我已經摟住了她柔軟的腰。我開始吻她,不再是臉頰,直接對着嘴唇而去。也不再是輕輕的。她只來得及嬌弱一呼:張哥。她沒有掙脫,兩隻手各抓住我的一隻胳膊,好像膽怯的孩子牽着大人。多麼美妙的時刻,我仿佛聽到了夜鶯在空中啼囀。吻完了,阿塔還抓住我的胳膊不放。只聽她說:你真壞。我問:有多壞?她說:要多壞有多壞。


 


      把阿塔送進公寓樓,我回到車裡,忽然手機短促一響,我會心地笑了,打開短信欄,只見阿塔寫道:明天你來吃晚飯,我給你做藏餐。短信後面是一張金黃色小圓臉,不過這次沒有吐舌頭,換成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一張一合。


 


7


 


    我信步走進大海灣酒樓,牌友們正吃着夜宵等我。各位見我笑盈盈、神清氣爽,立即大呼小叫:快拿照片來看!我掏出手機,給他們看阿塔穿傳統服裝唱歌時我拍的照片。李斯一面端詳一面讚嘆:好一個大美人。趙悟津津有味地說:據說藏族女人的裙子裡面什麼都不穿,只要看上了你,就把裙子往上一掀!王耳嘻嘻哈哈地追着問:掀裙子了沒?


 


      靜坐一旁的香香發火了:都給我住嘴,這裡是餐館!沒誰聽她的,吵吵聲更大了。我充耳不聞,坐一旁發呆。香香酸唧唧地說:看把你神魂顛倒的,好像恨不能明天就把阿塔娶回家。我一點頭:你算說對了,只怕人家不願意。


 


      頓時,喧鬧聲沒了,眾牌友望着我,大眼瞪小眼。這些年在他們面前,我不知多少次的賭咒發誓,要永保單身。跟阿塔見面不過才一兩次,居然就起了結婚的念頭!


 


    趙悟掩不住滿臉的怪異。你娃頭兒病得不輕,生活習慣、文化傳統、家庭背景、成長環境……他列舉了一大堆,驚呼:有太多的不同了!


 


      王耳隨聲附和:我聽說藏人一輩子只洗兩次澡,身上的那股膻氣和酥油味道,你也受得了?談婚論嫁,非要找吃生肉的藏蠻子?我要是你,趕快娶香香做老婆!


 


      不要胡說八道。香香假裝生氣地制止,語氣里透着譏嘲:人家阿塔又年輕又漂亮,會做糌粑,還會打酥油茶……


 


      話沒說完,響起一片鬧心的笑嚷聲。


 


      我忍了又忍才沒發火,從手機上翻找到下午給阿塔拍的照片,舉到香香面前,要她好好看看:怎麼樣,比你強多了吧,受過高等教育,很時尚的,能歌善舞,能說會道……


 


    正滔滔不絕地夸着,香香臉色發白,扭過頭去,用筷子敲着碗沿,招呼眾牌友:快吃快吃,菜都涼了。


 


      由於地域關係,有成千上萬的藏人來成都讀書、打工或經商,但漢人和藏人之間,好像被一堵無形的高牆互相隔開,除了必需的交往,都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裡。許多漢人只要議論起藏人,什麼氂牛呀,野人呀,粗言穢語,充滿歧視。儘管這些人大都從未接觸過藏人,對藏人的了解只是道聽途說,卻總要擺出個高人一等,真不知他們自以為是的民族優越感從何而來。


 


      望着熱氣騰騰的肉菜,我沒有丁點兒食慾,試圖對牌友們做些啟蒙,儘管我所知有限。八十年代那次進藏只是浮光掠影,直到聽了母親臨終前講的故事,才去書店買了幾本有關西藏的書籍,還從網上下載大量文章。讀得越多,震撼越大。我從藏人的宗教、文字、文學、音樂、建築、曆法、醫學……一直講下去。這個民族了不起啊,人口不過百萬,又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惡劣環境之中,竟有着數以千年的文明史!


 


    李斯在注意聽,趙悟埋着頭作沉思狀,王耳扭過頭打手機,香香一直東張西望。


 


      趕緊走吧,要是再呆下去,保不住香香或王耳又會說出些難聽的話,我可能耐不住性子,把這一桌的油湯肉水、碟碗瓢勺都給掀了。


 


      空曠的大街,空氣冰涼。凌晨了,我依然沒有倦意,驅車往城外開去。母親埋在青城後山,我想在她的墳頭,坐坐。我要對母親說:我有了一個藏族女友,叫阿塔。


 


8


 


      如果說與阿塔相識,純屬偶然,我的命運卻的的確確,曾經和西藏、和藏人連在一起。


 


      一個多月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第二天母親把我叫到床邊,強撐着極度虛弱的身體,斷斷續續地告訴我:有些事她本想帶進墳墓,現在她改變了主意。似乎一分一秒也不願耽擱,母親即刻講起了我、我父親、還有她自己。


 


      不難想見我的吃驚!我一直以為我出生在成都,我一直以為父親在我出世前就病死了。現在母親忽然對我說:那都是騙你的,其實你出生在拉薩,你的父親沒有死,當我生下你以後,他忙裡忙外照顧我,做飯,洗屎尿片,什麼都干。


 


      我一直以為做紡織女工的母親,一輩子過的風平浪靜。如今母親談起了她的遭遇:一天深夜,荷槍實彈的解放軍突然破門而入,從床上抓走了父親。母親嚇壞了,正好,父親的卡車司機朋友要回成都,母親抱着剛出生兩個月的我,搭上車逃離了拉薩。


 


      我有太多的問題要問,母親的回答我聽着就像天方夜譚:父親在老家金堂縣受盡磨難,實在呆不下去,逃到成都,過起東躲西藏的日子,後來抓住一個機會帶着我母親去了拉薩謀生路。造成這一切苦難的人,竟是我爺爺!他是金堂縣有名的大地主,1950年中共搞土改,爺爺失去了全部財產,在批鬥會上被打得死去活來。1951年中共搞鎮反,爺爺又被拉到萬人公審大會上,當眾槍決。正在成都上師專的我父親,先被抓回金堂縣陪殺場,繼而被剝奪了讀書的權利,遣送回鄉。


 


      家鄉的生活如同地獄。人人都可以打罵父親,侮辱父親。村里出點事,比如地里的豌豆尖被偷吃了,首先就懷疑他。經常性的,被抓去批鬥、遊街。父親買了條粗繩子,掛在房梁上上吊,被人發覺救下。救他的是我母親。後來父親偷着去了成都,投奔親戚,跟隨着他的,也是我母親。與父親的家庭背景正好相反,母親是窮人家的女兒,我外公在土改中表現積極,成立合作社時,被任命為社長。我父母的相愛,只能瞞着外公。母親離家出走時,外公也蒙在鼓裡。


 


      由於沒有戶口,父母親只能靠打零工為生。金堂離成都不遠,又擔心被熟人看見。就在這時,父親遇到了在運輸公司做卡車司機的朋友,經常跑川藏線,他告訴父親,拉薩很需要建築工人。但在當時的中國,沒有身份介紹信,寸步難行。母親冒險潛回家中,哭着跪在外公面前,央求幫助。外公心軟了,不僅為我父母開了介紹信,還給了母親一些錢。1956年初夏,父母乘上朋友的卡車,去了拉薩。


 


      今天如果有人要問:誰是中國最早的“民工”?那應該是我的雙親。


 


      拉薩的打工生活,雖然辛苦,畢竟地處偏遠,到底安定多了,又攢了些錢,兩人結了婚,1958年初生下我。父親還做起了小買賣。就是這個小買賣害了他。父親花錢請卡車司機幫忙在成都購貨,再轉賣給當地人。還沒等賺到多少錢,就被人告發了。父親的罪名是搞投機倒把。後來母親打聽到關押父親的監獄,寫了無數的信,詢問父親的情況,但收不到任何答覆。直到二十年後才有從拉薩回來的人對她說,父親早已死了,但不清楚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


 


      我總算明白了母親對我隱瞞至今的原因:她怕我受到刺激、傷害,怕我終身會籠罩在陰影下。


 


      在母親的故事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也最讓我感情澎湃的一段,發生在離開拉薩之後。當時藏東一帶正發生大規模的藏人武裝暴動,川藏公路的許多路段已經中斷了。父親的司機朋友只能繞道青藏公路。


 


      離開拉薩不久,就撞上了暴風雪,卡車停停開開。平時走一天的路程,三天也開不到。沿途的海拔均在四千米以上,天寒地凍,滿眼荒涼,父親又生死不明,倍感淒涼的母親好幾次想打開車門,一頭撞死在路邊。但一看到襁褓中的我,又只能咬咬牙堅持了。


 


      大約是離開拉薩後的第四天,暴風雪過去了,路上有了人跡,不時能看到藏人趕着成群的氂牛在公路上穿行。我母親暈車得厲害,頭重腳輕,心慌氣悶。卡車依然開得很慢,像一個老人戰戰兢兢走在薄冰上。突如其來,母親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她低下頭仔細觀察我,又把臉貼到我臉上。只聽一聲悽厲的喊叫從母親的口裡衝出,她開始低聲抽泣。司機朋友回頭瞅了她一眼,目光隨後落到我身上。這時的我,臉色烏紫,身體冰涼,氣息全無。


 


      估計是這類事看多了,司機朋友面無表情,只簡單地說了一句:已經死了。


 


      他把車停下,跳出車外,然後繞到另一邊,打開母親這邊的車門說:給我。母親把我緊緊摟住問:你要幹什麼?司機說:我來幫你扔掉。


 


      母親回憶說,當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就像五臟六腑被掏走似的難受。她沒有把我交給司機,而是自己下了車,抱着我,沿着公路腳步蹣跚地往前走。她不願把我扔在路邊的雪地里,她要找塊地,能夠掩埋我,最好能築起一個墳堆,或許有一天她還能再回來看我。這時她發現前方有處瑪尼堆,四周拉着五顏六色的經幡。一位藏族女人坐在那裡念經。母親走了過去,用掌握不多的藏語,連比帶劃,想要她幫忙。


 


      顯然,藏族女人聽明白了我母親的請求,她用一種不放心的目光打量着母親懷中的我,同時衝着我母親說了一大堆話。突然她伸手將我奪了過去,三下兩下除掉了裹住我的襁褓,把赤條條的我塞進她寬大的皮藏袍里,與她暖烘烘的乳房緊緊相貼。她用奔跑的速度,向不遠的一座小村莊趕去,不停地大呼大喊。


 


      很快母親弄清楚了,藏族女人是在呼喊家人去請正在村里行醫的僧人。母親緊跟着來到她的家,屋中央燒着取暖的火堆,藏族女人往裡加添干牛糞,火苗竄起老高。在熱浪逼人的火堆前,她盤腿坐下,抱出我來,用手掌使勁拍打我的身體。這時僧人趕來,他取出一些藥末,倒進木碗裡,用水兌勻,往我嘴裡灌。不知道是藥物起作用了,還是感到了挨打的疼痛,突然,我號啕大哭起來!


 


    那天,在藏族女人的堅持下,我們,當然還包括急於扔掉我的司機,住了下來。好客的藏族女人,拿出最好的食物讓我們吃,最好的房間讓我們住,早上還一直把我們送到卡車邊,告別時,她不住地對我母親說:才仁才仁(祝你長壽)。


 


      卡車起動了,隔着車窗,母親向她揮手。藏族女人忽然唱起歌來,卡車往前開着,她就跟在卡車旁邊,邊走邊唱。母親的眼淚嘩一下流了出來。母親說,太好聽了,一輩子再也沒聽到過。雖然聽不懂歌詞,但今生今世,她始終忘不了的,就是這歌聲。


 


      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母親仍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再去西藏,看看藏族女人還在嗎,僧人還在嗎,要好好地報答,他們可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呵!


 


      如今我有了阿塔,我要帶她一塊去,儘快的去。


 


9


 


    從墓地回到家,天已經蒙蒙亮。我洗了個熱水澡,鑽進被窩,忽聽手機有動靜,打開,竟是阿塔發來了短信,問我:起床了嗎?照例又是一張金黃色小圓臉,不過這次換成了沉思狀,旁邊打着個大問號。我一看時間,乖乖,都早上8點了。我立刻回覆:剛躺下。想想,又添了一句:晚上見面,我要把我母親的故事講給你聽。


 


      我睡得很沉,做了美夢,猛然驚醒,已是下午。我立刻發短信向阿塔問好。匆匆吃完午餐,準備上街給阿塔買禮物。這時我瞄了一眼手機,沒有看見阿塔的回覆。我撥通了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半天沒人接。我以為阿塔正在她的商店裡忙,根本沒料到,其實她是故意不接。


 


      我訂了九十九朵紅玫瑰,讓花店送到阿塔的住處。又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法國紅葡萄酒,然後驅車去送仙橋古玩城,事先已約了幾位朋友在那裡喝茶談生意。我開始坐立不安了,雖然有幾個電話打來,都不是阿塔。我連續打給她,全是錄音,說她已關機。


 


      關機了?怎麼會呢?不可能嘛!胡思亂想中,我撥通了阿塔的商店,她表妹接的電話,聽見我尋找阿塔,好像早有準備似的,只說了一句:我也不清楚。就掛掉了。過了不到一分鐘,她忽然主動打來電話。張哥,她遲疑了一下說,你就把我姐忘了吧。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好像炸開了,拿着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我足足愣了半晌:這是在開玩笑,還是大夢一場?我起身對着聊興正濃的生意朋友們敷衍地點了下頭,心慌意亂匆匆走出茶館。


 


      我徘徊在古玩城內冷清的小街上。往何處去?我也不知道。剛才,我還在自作多情地買禮物,嚮往着即將見面時的纏綿。也真夠損的,阿塔竟會說變就變,甚至跟我玩起失蹤來!一想到浪費掉的感情,受傷的自尊心,我憤怒乍起,恨不能操起棍棒把街兩邊商店砸個稀爛!


 


      有人在向我打招呼,抬頭就見徒洛迎面走來。他顯然沒注意到我神情的異樣,問我:那尊佛像你還想要不?我可以再勸勸嘎登。我冷冷地回答:再說吧。快步跟他擦身而過。倏地,我感覺頭腦一亮,步子也放慢了,徒諾的話點醒了我:從突然變卦不賣佛像給我,到我的車被前後夾住,還用說麼,這次也肯定是嘎登在使壞,只有他能夠迫使阿塔離開我。我得找嘎登當面談,非弄清原因不可。


 


      為了了解嘎登的行蹤,我來到徒諾店裡。我裝着渴望得到佛像的樣子,以避免引起徒諾懷疑。我表示已經想好了:只要嘎登肯賣,我願意加錢。徒諾喜上眉梢:加多少?我說:咱們交往多年了,你了解我的為人。既然嘎登是你的兄弟,我願再加兩萬元。這個數字絕對有誘惑力,因為他馬上就問:你說話算數?我反問他:我有過不算數嗎?徒諾掏出手機剛要撥打,我趕緊攔住說:這種事最好見面談。我趁勢套他的話問:你今天能見到嘎登?徒諾說:能,晚上他請客,有朋友從拉薩來。我沒有直接問哪家餐館,而是假裝關心地提醒他說:千萬別去吃海鮮,聽說市面上流行一種怪病,跟海鮮有關。徒諾說:我們去民族飯店吃藏餐。我心頭大喜。


 


      當晚就在這家飯店的一個包間裡找到了他們。透過包間門上的橢圓形玻璃窗,我望見嘎登和徒洛坐在餐桌的一邊,對面坐着阿塔,緊靠她身旁的,是一個戴眼鏡的藏族小伙子,長得清秀俊逸,書生氣十足。應該就是那個被稱作拉薩來的朋友吧。我恍然大悟:難怪阿塔翻雲覆雨,原來是嘎登給她介紹了男朋友!


 


      兩人的頭靠得很近,竊竊私語,很開心的樣。我早已妒火中燒,恨不能一把拉過戴眼鏡的,當胸給他一拳。還有必要再見嘎登嗎?我邊想邊轉身朝外走,心裡痛苦地責備着阿塔:你就這樣輕易接受了你哥的安排?我在你眼裡就一錢不值?快要走出餐館了,忽一轉念,我停住步,對自己說:既然來了,不如瀟灑些,大度些,像個男子漢。與阿塔的相識,哪怕再短暫,到底你曾為她痴狂過。大大方方,說一聲再見。


 


      我推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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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吸引人! 期待下集,尤其是回西藏探望救命恩人  /無內容 - 快樂園丁 03/18/15 (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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