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腿

落英

老杜一打开自己家门，眼就直了，嘴巴大张着，但却没叫出声来。老杜的右腿有老寒腿、静脉曲张，这一惊使得他差点倒下，手里拿的照片散落了一地。

一个庞大的东西从门厅顶上垂下来，几乎被老杜一头撞上。实际上那是一条腿，一条人的右腿把天花板穿了个大窟窿。说垂并不准确，这条从顶棚伸下来的腿正在拼命地踢打，往后打弯踢到天花板，发出通通的声音。老杜一生遭际很多，在国内时被人踹过暗腿，在美国送外卖时被不良青年踢过明腿，但这种悬空腿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是谁的腿？

老杜太太同样吃惊，嘴里却喊了一声“坏了！”

老杜问：“什么坏了？”

“这一定是小偷，到我们的房顶上去偷东西，把门厅上的天花板踩裂了，掉下来了。这房顶上的纤维板也真不结实。咱们出去旅游这半个月，不知要丢多少东西了！”

“算了吧，我们顶棚上只有些破烂，谁要啊？谁跑那上边去偷东西啊？”老杜仰起头，用双光眼镜的下部仔细端详这条不速之腿。那腿脚上的鞋是踢倒山的大皮鞋，后跟外侧已经磨偏，小脚趾的部位已经裂缝。鞋底的沟回里嵌着青绿的草屑。裤子是牛仔裤，上面堆着一层层白花花的汗碱。由于踢打用力，隔着裤子也可看出强壮的肌肉在收缩抽动。

闯到我家的是个在草地上活动的人，老杜想。这鞋上的草像是割草弄上的，裤子好象很久都没换过了。他怎么会上了我家的天棚？怎么又会把腿陷下来？这简直难以想象。老杜本是做科研的，搞了一辈子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现在他可求证不出来了。他又向那条腿望去。大概是累了吧，腿的踢打逐渐停止了，垂在那里微微地晃动，象菜市场挂起的带鱼。一道血从裤筒里唰地流了下来。

“老杜……”，杜太太忍不住发表高见，“我看这裤子和鞋怎么像你的呢，就是你割草时穿的那一套。”

经老婆提醒，老杜也觉得有点像。他说，别管怎么样，先进房子再说吧。他们带上正门，从后院绕进了厨房。

家里倒是一切如常，老两口坐在沙发上讨论拿这条悬空腿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可是家里也没丢任何东西呀。这时他们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常常给老杜看腿的史医生，在他们出门的时候，主动要求给他们看房子，他们就把房门钥匙交给了他。拨过电话之后，他们就听见了史医生亲切而熟悉的声音：

“哈罗，是杜太太吗？你回来了？咦，怎么早回来一天啊？哦，本来打算去儿子家结果没去。哎呀，要是知道你们回来我就去接你们了嘛。”

“你知不知道我家门厅上有一条人腿？”

“腿是吧？你受惊了吧？不知道你们提早回来，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怎么？是你搞的鬼？你搞这个干什么？差点把我们吓死！”

“对不起，对不起哦，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早回来。我给你们老杜看腿很久了，他那个腿该换新了。我在给他检查时取了他的腿细胞，就给他克隆了一条腿，效果很不错哦。对不起用了你车库里一条旧裤子，一只旧鞋给克隆腿穿上了。”

老杜抢过话筒，生气地说：

“你一直说要给我换腿，我也早告诉你了，我不要，不要！我自己的腿还能用。你怎么能自行其是做新腿呢？太不像话了！你还把它安在我的门厅天花板上，想把我们吓出毛病来呀？”

“哎呀，你听我解释嘛。安在你门厅的天花板上，是因为那里正好有一个洞，听说是你自己踩坏的，我就废物利用了嘛。这种克隆腿就是安在房顶上合适，顶棚上还要装很多设备给腿提供营养嘛。我利用了现成的洞，就省得另外再打洞了呀。你说你的腿能用就凑合用，那是以前的旧观念了嘛。现在科学发达了，可以克隆器官和四肢，不好的就要及时换，这样才能保证生活的质量嘛。”

“问题是我没同意你克隆，你就不应该给我做！你这不是强迫吗？”

“没有没有，不是强迫，这是合理合法的。比如说，你们出去旅游，坐游轮了吧？”

“坐了又怎么样？”

“你们上船时是不是有人给你们照相。”

杜太太在另一个电话上插嘴说：“给我们照了好些呢，我们只要了几张。”

“对呀对呀，给你们照相是合法的，你们可以要也可以不要，人家并没有强迫你们要呀。我给老杜克隆了这条腿，你们看着好就有，不好就不要，我完全不强迫你们。不过这条腿真是一个科学和艺术上的杰作呀，这么完美的作品是很少见的。”

杜太太说：“如果要，得多少钱哪？”

“你们是老主顾，给优惠，20万吧。”

“太贵了吧？保险能管吗？”

“对不起，保险公司现在把这种手术归在美容手术里，不负责，要自费。我劝你们先不要考虑钱，想想吧，你丈夫将得到一条无比完美的腿，他走起路来感觉那么舒服，没有胀痛，没有下坠感。而且，你抚摸起来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呀。”

杜太太没有吱声，他回忆起用手抚摸丈夫青筋暴露的腿的感觉。如果换一条摸起来细腻平滑的腿，那滋味可能确实不一样啊。

老杜说：“不行不行，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史医生耐心地解释：“你是两千年以后不久退休的，心里老记着那时的美元价值。其实现在的美元，比那时已经贬值太多了耶。问问你儿子，他现在赚多少钱？你们那时候没法比啦。让你儿子给你出钱吧。”

老杜说：“我一辈子独立自主，从来就没打算跟儿子要钱。”

史医生不慌不忙地说：“其实还有一个好办法。你们的房子就是你的小猪扑满呀。把你的房子抵押了，你就有这笔钱了。这房子还是你们自己住，毫无影响啊。”

看老杜两口子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史医生说他还有事，请杜家的人慢慢考虑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放下，立刻又响起来。杜太太抓起电话，原来是儿子小杜来问安。听妈妈讲了悬空腿的故事以后，小杜不禁大笑起来。他说：

“天哪，现在真是钓鱼成风，连医生也搞起钓鱼来了。”

“这怎么是钓鱼？”杜太太问。

“这还不是钓鱼？钓鱼就是把一个东西做好了，引诱你买，表面看不是强迫，但造成一个情势，让你不得不买。现在技术发展了，很多以前困难复杂的东西，现在都很容易做，可是老百姓的购买力还是只有那么高，竞争激烈呀，于是推销的怪招数就层出不穷了。不好意思，现在我也用这个办法。”

“你可别坑别人。”

“妈，我干得跟他也差不多，讲自愿，不坑人。我干房屋装修，常常把主顾家女主人的照片放大了给放到墙壁的装饰里面去，他们如果不要，就必须把已经做好的装饰拆掉或刮掉。我们做得很好看的，女主人喜欢，看要刮掉心里相当难过，心一软，就给钱了。妈，别犯愁，爸的腿钱我出吧，算我的孝心好不好？现在技术进步了，人身上的零件都讲究换的。妈，您要想换哪部分，就说，没关系。”

儿子挂了电话之后，整个家里静悄悄，老杜看着门厅的悬空腿，想到它是自己的细胞克隆的，感情上有所接近，不再害怕了。杜太太把腿上那些裤子、鞋之类的脱掉，露出光光的一条白腿，摸上去确实细腻多了，闻闻，一点臭味也没有。他责令老杜过来，伸出腿跟新腿比较，皮肤颜色、长短形状都完全相同，可是静脉曲张的毛病完全没有了。

“哎，看看这儿！”杜太太抓着新腿的小脚趾头。只见一片趾甲的侧面，还有一片小小的微型趾甲。这是老杜和许多北方中国人的共同特征。据说明朝从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出的人的后代都有这个特征。克隆技术忠实地保留了这个特征。

老杜也走过来看，说：“哈哈，真是我的腿，小脚趾头长得跟我的一模一样。”

老两口上了床，杜太太抚摸起老杜的血管暴露的腿，心想还是摸摸吧，以后就换新的了，不是这样了。摸着摸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喊老杜：“老杜，前门忘锁了，起来去锁一下。”

老杜笑起来，说：“老太婆成天就知道喊这句话。你忘了吗，有我那条腿看门，什么贼敢进来呀？我的新腿没准还踹他一个窝心脚呢。放心睡你的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