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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5)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20日15:27:5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畢淑敏


昨晚,在陌生的環境裡,聽陌生人,將陌生的知識,冷漠地描繪給你聽,沒有
一點斬釘截鐵的精神,真是堅持不下來。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藥,不可抑制地發生作用。她很想讓騰醫生講下去,
但在膝醫生的故事裡軟弱無能的藥物,子夜時分,打倒一個正常人的神智,卻綽綽
有餘。她的眼皮間距越眯越小。

  我談得很枯燥,請原諒。謝謝你耐心地聽這些空洞無趣的東西,我們以後再接
着談。滕醫生很有風度地結束了講授。

  很好……可惜沒講完,戒毒啟蒙教育……謝謝,以後……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
後語。

  凡是我值夜班的時候,繼續講。膝醫生應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以前偶爾也吃過鎮靜劑,但從沒有這樣靈驗過。
“請朋友吃飯,東西要越新鮮越好”,不知怎的,腦海里冒出了這句廣告詞。看來
戒毒醫院的安眠藥也比別處的勁頭大。

  睡了一個極好的覺。也許是聽了悲慘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雖有種種
的不快,但是你不吸毒,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來。想到這屋裡的人,蓆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煉獄裡煎
熬,前面還有戒毒的磨練,優越感油然生起,隨之滋生出同情。心想這裡的病人畢
竟是自願來戒毒的,良心中還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沒聽到什麼吧?大姐。莊羽心虛地說。

  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范青稞恨不指天為誓。

  莊羽聰明過人,從欲蓋彌彰里感覺了她的好意。心想這個一直板着臉、小心翼
翼察看別人的大姐開始合群了。

  大姐,遠親不如近鄰。咱們得互相多幫襯。莊羽甜得膩人。

  你們這樣恩愛的夫妻,在好人里,也不多……

  范青稞話沒說完;自己臉先紅了。這話里至少有兩處埋伏着影射。一是昨天晚
上的響動,剛才還矢口否認,此刻不打自招。其二是“好人”,雖說吸毒的人,不
能算好人,但當着人家的面這樣說,終是不妥。

  敏感的莊羽卻全不計較。此是范青稞多慮,吸毒的人,廉恥淡如紙。再者,范
青稞講“好人”的時候,把自己算在好人裡面。莊羽不知她有詐,大家彼此彼此,
並無含沙射影的感覺。

  支遠心事重重的樣子,起床後默不作聲地出去各處查看,好像偵查地形。蓆子
到水房去洗主人換下的衣服襪子,只剩范青稞莊羽對坐。

  莊羽閒着無聊,問;大姐,你怎麼染上這玩藝的?

  范青稞便把昨日說過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莊羽哈欠連天,范青稞慚愧
自己的簡單乏味。

  幾分鐘,她的經歷就講完了,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莊羽化妝。

  我說你這個大姐,我辛辛苦苦聽你說了半天,你就不肯關心關心我?也太瞧不
起人了,好歹有個禮尚往來,是不是?莊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條,回過頭來,氣哼哼
地說,一張陰陽臉滑稽地聳動着。

  范青稞發覺,吸毒人的思維邏輯,受毒品干擾,發生畸變。比如一般的人,以
吸毒為恥,生怕自己牽連進去,誰要說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淨恥辱。一旦吸
了毒,事情就顛倒了,覺得這正是自己顯著地與眾不同之處。你漠視他的特長,就
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隨機應變道,看你正化妝呢,怕你一說話把嘴唇畫歪了。


  荷!這算什麼打攪?我樂意給你講我的故事,比你的好聽多了。要是編成電視
連續劇,保證能演50集!

  范青稞心裡想聽,故意裝做不相信的模樣說,是嗎?

  莊羽極強的表現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妝,點燃一支煙,緩緩地說……我可是好人家的女兒。父母都是革命軍
人,高幹。高幹這個詞,現在叫人給說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說自己家高幹。高
干是那麼好叫的嗎?真正的高幹,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級幹部,原裝紅色貴族。至
於以後什麼司長局長的,爵是到了,我信他們撈的實惠,比文革前的老幹部海去了,
可他們的後代永遠沒有以前高乾子弟那種派,那種純潔高傲的勁頭、優越到頭髮梢
的感覺是先天的,學不會,像麝香一樣,得從肚臍那兒散出來。按說我這個年齡段
里不配有什麼真正的高乾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了。但我媽比我爹年輕,在文革挨
斗的時候,還懷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媽一定不能讓我生下來。她也是領導幹部,為了精幹工作,
肯定毫不猶豫把我做了。真要感謝那些革命造反派,他們根本不給我媽上醫院的機
會,我媽也不知道我來了,還以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幹校生的。來的那麼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時候,父母反倒給了我極大的溺
愛。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犯人,在他臨死的時候,對法官說,他想見他媽。法官就讓
他見了。沒想到他一見了他媽,就把????奶頭,給咬下來了。我第一次聽這結尾,
就特噁心。這一定是男人編出的故事,他們就想當着眾人,說那個結尾,心裡就滿
足了。你一人犯罪,關你媽什麼事?又不是幼兒園小孩,這不是株連嗎?

  對了,我都說到哪兒了?對了,關於媽。他們溺愛我,我至今感謝,給了我一
個快樂無比的童年。現在人們一說文革就是多麼痛苦,我可真是只有高興,無憂無
慮地玩,藍天白雲大地野花……我想,以後的城裡孩子,再沒有那麼自由的日子了。


  後來平反,回城。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難,我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哪個大文
豪說過,從小康墮入貧困,好像是很悲慘的事。我覺得他說的可不准,他只過了那
一種生活,就以為這是天下最慘的事。其實更慘的是靠了外力,從貧困進入富裕,
簡直就讓你精神上得瘧疾打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

  從小康下來的人,多半有出息,他們就不停地講自個兒那點故事,大家就信。
從貧困上去的人,多半都毀滅了,沒人知道他們的下場,知道了也不同情,他們才
是最慘的。

  不說這個了。還說我的吸毒史吧。

  別一聽說女人,特別是漂亮年輕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麼的。她
們什麼層次?她們哪裡吸得上毒?毒是隨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嗎?就是吸了毒,也是
傍上大款以後,才洋起來的。舊社會,還真有些窮人吸毒。那會兒大煙便宜啊,有
人乾脆自產自銷,貧民也能鬧兩口吸吸過癮。不是有個電影,叫《突破烏江》,白
軍衝鋒的時候,一個胖軍官在後面揮着槍喊,弟兄們,給我沖!誰衝上去,我賞二
兩大煙土!二兩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什麼價錢?按時價,就是8萬塊錢啊!
就算是小秤,也夠嚇人。

  回到城裡,我開始讀書。不是吹,我的書一開始讀得不錯,後來是體育害了我。


  因為從小在莊稼地里跑,我的體格比一般城裡女孩,壯多了。學校就60米跑,
100米跑,200米低欄,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那時幸好還沒有女子馬拉松、中
長跑,要不馬家軍也會挑上我。

  我給學校掙了很多榮譽,自然也耽誤了我不少工夫,學習落下來了。不過那時
我一點都不害怕。學習為的什麼?不就是升學嗎?我是體育特優生,從小學到初中,
從初中到高中,從沒為考學犯過愁,都是一路綠燈,順風直上。

  我現在算明白了,體育保送生,是非常殘害人的制度,學校為了自己的利益,
圖虛名,把學生引進火坑。那時候小呵,不懂這個道理,看到同學苦苦讀書,自己
還特得意。偶爾也發愁,碰到區里來檢查考試,正好又要打比賽,功課做不出來,
挺丟人的。我就說,不去比賽了,我這回要得個100分,叫那些說我頭腦簡單四肢發
達的人,大跌眼鏡。

  校長好言好語勸我,說,一次考試有什麼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說吧,我就
給你填多少分好了。

  我說,我不單單要分,還要我那張卷子。那時真傻,在我的小心眼裡,認為分
數是假的,卷子是真的。

  當時馬上要打全市比賽,學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着。

  校長立刻對一個老師說,你馬上給她做一張卷子。

  於是,就在我面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數學老師,拿出一張卷子,端端正正
地寫上了我的名字,然後替我寫完了整張卷子……

  我這一生,當然現在說一生這個詞,好像還早了一些。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
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所以我用“一生”這個詞,也算比其他
我這個年紀的人,有資格了。

  這輩子,我有過許多萬念俱灰的時候,要不,我不會染上白粉。可我最大的絕
望,是站在代我寫卷子的老師面前那幾分鐘。我特別恨她,如果我有機會再見到那
個女老師,我會把她殺了。

  她親手把一個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東西,毀了,毀得連渣滓都沒剩一點,還
挖了個大坑,把它永遠地埋葬了。

  我突然對體育,充滿了仇恨。是它,讓我處在一種古怪的地位。一面學校非常
寵着你,因為還得指着你為學校爭光呢。另一面,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覺着你不是
憑真本事考進來的,是騙子,人們的臉色和眼光,像水銀柱似的隨着時間變化。

  賽季來臨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春風拂面。比賽一過,我把獎盃剛一交到校長
手裡,馬上就冷若冰霜。我惱火極了,乾脆報復他們一下,一次比賽,故意跑得一
塌糊塗。這下可好,倒是表里一致了,全都橫眉冷對,好像我是一個大騙子,根本
就沒有奪冠實力,整個一個濫竽充數。

  輪到下一次,我發了狠,非要拔個頭等,給那些斜眼看我的人,狠狠一棒,打
他們個腦震盪。

  我跑得出奇的好。從來就沒有那麼好過,簡直是把鹿蹄子剁下來安我腳腕子上
了。從那一刻我才知道,愛給人的力量,絕沒有恨的勁頭大。

  我以後再也沒跑過那樣好了。那一次,把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完了。

  比賽結束之後,我很趾高氣揚了一陣,每天雄赳赳氣昂昂地在說我壞話的人面
前,走來走去。有一天,我突然泄了氣。我就這樣一直做個體育花瓶混嗎?

  當時就要考大學了。中國最著名的學府,已經要去了我的檔案材料,他們才不
在乎我的學習成績怎麼樣,只求我跑得快。只要別在他們錄取之前摔斷了腿,我就
會成為萬人嚮往的名牌大學學生。

  校園裡到處是苦讀的身影,我像驕傲的企鵝一樣亂逛,感到極度的空虛和厭煩。


  滾*他**媽*的的蛋吧!體育!滾*他**媽*的蛋吧!大學!我對自己說。

  我老爹後來到特區工作。他的老戰友常到我家作客。一天,爹媽正在誇耀我一
定能考進名牌大學時,我說,我要當兵。

  就像誰往客廳里扔了一瓶酒精,空氣都燒藍了。

  孩子,幹什麼都要順應潮流。在我和你爸爸那個年代,當兵鬧革命就是潮流。
現在的潮流是上大學。一個人不能逆着潮流動,知道嗎?過去是打仗的年代,會幹
革命就行了,革命就是我們的手藝。現在你必須有一門技術,上大學就是去學飯碗。
首長伯伯說。

  我特喜歡聽爸爸和他的老戰友談天。和冠冕堂皇的場合不同,他們在家裡說真
話,很坦率的話,外面絕對聽不到。就像祖傳的寶貝,只有自己家的人才能看到,
外人是不配看的。

  我說,伯伯,您說得很對。可我到了大學,也學不到手藝,是他們利用我的手
藝。我不想給他們賣命了。當年,不是也有許多富貴人家出身的青年,背叛了自己
的階級嗎?我不想按照預定的路線走了,我要造反。

  伯伯笑了,說,你是小姐身子丫環命。

  父親斥責我,說丫環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你除了體育;還能做什麼?!

  如果他不說這個話,我還下不了最後的決心。他這麼一說,我才知道連我的親
爹,也看不起我。

  從第二天開始,我每天依然背着書包照常出門,家裡人以為我上學去了,其實
我在街上亂逛。我經常比賽,停學是常事,學校居然也沒有人計較。我平安地混到
了正式高考的日子。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臥車,送我到考場,我說,別擺那譜了。我暈車,你們
也不是不知道。要是把我的腦漿顛開鍋了,只怕連最低的優待線也過不了。他們只
好作罷。

  拒絕考試,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偉大最光明的事。

  考場我還是去了。就像一個人臨死前,要告別生養他的村莊,雖然他憎惡它。
我看到學校門口擠着黑壓壓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長。

  報上總是說,家長不應該不放心孩子,幹嘛老像探監似的圍在街上?我真奇怪
那些大報小報的記者,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一個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長願意守在
考場,是老師說了,告訴你們的爹媽,考試那幾天,別盡惦記着幾個獎金,一定從
早到晚呆在門口。教室那麼小.滿屋子擠着趕考的舉子,真熱昏一個兩個的,誰負
得了這個責任?自己家人外面守着,中暑了拖出去的時候,好快送醫院……

  我見同學們被家裡人包圍着,千叮嚀萬囑咐,生離死別……有一種很隔膜的感
覺,好像隔着玻璃缸,在看一群搶食吃的魚。

  後來,人漸漸地稀了。年輕的臉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蒼白的頭顱,我看了一
下表,馬上就到開考時間了。我的眼珠仿佛有透視功能,能透過牆壁看到擠得罐頭
似的考場裡,我的同學一個個臉色慘白,心跳起碼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幾乎想一下子衝進考場。就算氣喘如牛,一切還來得及。我不能
這樣親手毀了我的前程。

  我拼命掐着自己的合谷穴,就像牙疼時教練幫我們快些麻木時那樣。在這種強
烈的自我迫害中,感到獻身般的壯烈和自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很想趕快跑掉,這樣心靈可以少受些煎熬。但是,我
不!我命令自己盯着我的考場窗戶,慢慢地品嘗着自己的痛苦。我從小沒受過什麼
苦,這種奇異而纏綿的感受,讓人很過癮。

  當半個小時最後一秒鐘過去的時候,我的眼淚嘩的一下流出來。我知道,我再
也沒有資格進考場了。半個小時以內,還可以算你遲到,現在就什麼都完了。我終
於親手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將來毀了,別提多痛快!

  我按考生的鐘點,不露聲色地回到家。從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幹大事
的人,我撒起謊來,一點都不慌張,滴水不漏。撒謊也是需要天才的。

  連考三天。我都照方抓藥。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比我站在領獎台上,還要
得意得多。

  出成績的那天,父母對着我五科拒考的記錄,一齊犯了心臟病。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們乖乖地送我到部隊。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們主動安排
的。他們不能看見我在面前晃,沒法同所有認識我家的人,解釋這件事。我是家中
的恥辱,要把我堅壁清野。

  到了部隊,我覺得外界對部隊的傳說,很沒道理。老說它是個大學校什麼的,
其實它的規則和學校一點也不相干。一定要找一個比喻,它像一座封閉的莊園。

  家裡人以為把我送進熔爐,就萬事大吉了。其實熔爐里出鋼也出渣子,他們疏
忽了。

  別以為我在部隊表現很壞,那印象可不對。隊伍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勞動和訓
練,拼的是體力。平常總是說幹部子女和城市兵怎麼不好,是因為他們不能幹活。


  農村出來的基層幹部,評論起人來,有點像衡量阿Q的標準,能吃能做就好。這
很對我的脾氣,我是幹什麼的?參加過女子鐵人運動,查查市里運動會的成績,至
今有若干項還保持在我的紀錄上。平時那點跑步出操越野拉練,對我實在不足掛齒。
他們就說我不怕苦,不怕死。我一個勁解釋,這實在小萊一碟,也不管事。後來我
就心安理得了,因為他們誇我的時候,實際上夸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跟我沒關係。


  還有服從。

  運動員是很講服從的,對我不是難事。但後來我也忍不了,因為教練讓你服從
他,一般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就是你暫時看不出奧妙在哪裡,跟着做,好
處也就顯出來了,但連里水平可不是這樣,有時完全是瞎指揮,你還發不得一點怨
言。後來我才明白,什麼叫服從的最高境界,就是聽一個比你蠢的人命令,還得面
帶笑容。

  剛開始我受不了,後來我當了班長,也就漸漸想通了。比我官大的,一個連不
過才幾個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幾個兵。你們訓我,我就訓他們。像傳送帶,一
級壓一級唄,心裡就平衡了。

  這樣當了幾年兵,我夠了。我說要回家了,領導說,我們發展你入黨。我嚇了
一跳說,就我這個樣子,哪裡能入黨,這不是往黨臉上抹黑嗎?他們說,你一直也
不透露家長的情況,就把你當一般人對待了。現在才知道背景,說什麼也要把你留
在部隊。以後單位有個什麼事,方便多了。親不親,家鄉人,你怎麼也和老單位有
感情。

  我的入黨申請書,又一次是別人幫我寫的,就像當年那張卷子。

  我真的從來不好意思跟人說,我曾經是個黨員。我不配。後來到了特區,我就
把組織關係和一些蝴蝶標本夾在一起,不知放哪兒了。我這算自動脫黨吧?我覺得
這才是尊重偉大的黨,別玷污了它。特別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堅決否認入過黨。


  我不想讓連隊用每月幾百塊錢的薪水,養一個備用的後門。就死活要求復員了。


  當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綠綠的時裝,我才知道自己多麼有魅力。

  我到特區去了。不是我父親所在的那個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餘光。我開始
學做生意。中國的生意人簡單極了,初級階段,包括賺錢和搗鬼,哪怕是作案,也
都是《七俠五義》的水準,沒勁透了。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個案子,保證讓它充滿
了夢幻和科學的色彩,非同凡響。

  我瞧不起那些伎倆,但我????人薊叮熱綹閂摹⒁勻彼降鵲取R蛭腰br>會幹這些,我就更看不起它。發財人賺第一個100萬,多半憑的是膽子,輪到第二個
100萬的時候,才多少有些計策含量。好人一般沒膽子,所以先發的都是些什麼人,
不必多說。和這些人打交道,閱盡人間醜惡。

  每天壓力很大,不知怎樣才能讓神經鬆懈下來。

  有人介紹我上歌廳,唱卡拉OK。

  我剛開始不喜歡那種黑暗的光怪陸離的氣氛,還有那麼多的雞混跡其中。雞太
多的地方,女人就貶值。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她是不是
雞?

  但我很快地發現卡拉OK的絕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欲望。人是從野獸變來
的,世界是一個動物園。其實獸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嘯猿啼,還有黃鵬鳴翠柳、
蛙聲一片等等,都是入了詩的。人進步了,卻被剝奪了嚎叫的權利,如果你是一個
女人,到處都讓你講究淑女風範,你就更沒機會大喊大叫.

  真羨慕文化大革命那會兒的年輕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內,每天都可以大聲地呼
喊口號,打倒誰,擁護誰,狂轟濫炸一番。這就像今天的KTV,有傷感的也有激烈的,
既可以纏綿也可以聲嘶力竭,心裡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泄出去了。文革那時免
費,現代人沒這個福氣了,只好花了錢,到歌廳里亂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這東西,最令人喪失自知之明,再說得不客氣些,就是大肆公開地鼓勵
人不要臉。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廣眾下,唱什麼?逼別人貢獻出耳朵,供你蹂躪?有的
人說什麼,他不管別人愛不愛聽,要的是自我實現……胡扯淡!你沒看有的歌廳,
音響設備什麼都好,迎賓小姐也靚,就是因為沒有人聽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
是歌廳的老闆,就要特地招聘一撥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養着一批耳朵,花小錢,
掙大錢。

  我每天都去唱,還給了老闆一筆錢,叫他僱人給我獻花。

  有一天,朋友家舉行化妝卡拉0K舞會。我為了穿什麼衣服這件事,思考了整整
一天。我喜歡驚世駭俗,讓人對我刻骨銘心。

  那天,我在臉上塗滿了厚厚的橙黃色粉,用新鮮的翠綠色畫了眼線,眉毛的頭
部是墨綠色的,再用淡綠由深向淺地往眉尾蔓延,直到過渡成嬌弱的鵝黃色,眉弓
上方點的是紫左藍色,整個眉毛就像一條剛剛甦醒的青蠶。

  嘴唇我用的是柿紅色,很集中緊湊,像一枚辣椒。

  最要緊的是髮型和裝飾。這是我化妝的精華。

  我讓保姆到街上去買剛砍下來的捲心菜。她買回來,我發了一大頓脾氣,差點
把她給炒了。她說,是按您的意思買的呀,新鮮極了。我說,蠢話!光是新鮮就行
啦?這麼小,怎麼用?要大!

  第二次,她買回來的菜嚇了我一跳,菜葉大得像雨傘。

  我把頭髮結成長長的兩條辮子,盤在頭上,然後從菜心剝了幾片又大又軟的葉
子,看似隨意實則非常講究地包裹在頭上,像一條別致的綠葉頭巾。從最外層的萊
幫上,挖下一個半邊嫩白半邊老綠的圓形,貼在額頭正中,菜筋筆直地對準鼻梁。
從前額的劉海中分出一小縷髮絲,繞成小圓圈,好像黃瓜的卷鬚,隨着每一次呼吸
飄動。

  我用櫻桃做了一對耳環;用切成象骨塊的胡蘿蔔連綴成手鍊,用油菜葉做了一
件蓑衣樣式的披肩,活像一塊活動菜園子。

  萬事俱備。這套行頭穿在身上,清涼無比。

  我對着鏡子反覆欣賞,真漂亮!但看得久了,覺得死板點,到了臨上車的最後
關頭,終於又找到了新的靈感。我用黑眼線液在臉蛋上,精心畫了一條大毛蟲,邪
惡地仰着頭,想吃我的花冠。真是畫龍點睛之筆啊,整個臉馬上神采飛揚。

  那天晚上我出盡了風頭。但是輪到我唱卡拉OK的時候,女人們都嫉妒我不給我
鼓掌。男人們看我總是不理睬他們,也要給我點教訓,居然十分冷落。我很喪氣,
這時一個渾身穿着綴滿金屬片衣服化裝成13世紀女巫的人,走過來對我說,小姐,
你哪兒都很現代,只是有一點落伍了。

  我忿忿地說,一點落伍算什麼,要的是全面落伍,一落幾千年,成了件活古董,
做個漢代的美人,那才叫風光。

  她自我介紹說叫英姊,當地人,說話大舌頭。她說,你的嗓子今天有些沙啞。


  你知道,要是有人說我生意做得不好,我根本不理會,因為我原本就不打算好
好做,不過是用了我爹的面子,混事罷了,要是有人說我長得不靚,我也蠻不在乎,
那是詛咒。但我在乎唱歌這個事,它真是我的愛好。我為啞嗓子難過。

  英姊突然說,你上不上洗手間?

  我知道她有要事對我說,就隨她去了。

  這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地方。男人從沒有結伴上廁所的,他們只聽自己膀
胱的指揮,尿憋了,起身就走。女人不,她們把廁所當成一處公園樣的地方,可以
慢慢地在那裡面說知心話。也許因為她們要在裡面補妝,那是她們社交的後台……


  哎呀,今天就說到這吧,馬上就要大查房了,我累了。那個蔡生,給我開的不
知是些什麼迷魂藥,搞得我老想睡覺。


簡方寧在一大群醫生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有了格外的風采。

  不算太狹小的房間,壅塞了太多的人,這些人又都穿着雪自的衣衫,和白牆相
互反射着白光,讓人恍惚置身於雪原和冰峰之間,有一種威嚴的壓力。簡方寧就是
這冰雪王國不可一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圍聚了這許多的人,范青稞真想撲過去抱住她。從昨天到今天,積攢
了太多的知心活,一吐為快,但見簡方寧臉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講話
的時候,只得扮一個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實實盤腿坐自個兒床上。

  簡院長,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們的病歷。蔡生把亮閃閃的夾子遞過。


  我剛才已經看了,給他們用0號方案,簡方寧簡短地指示。都用嗎?40床,程度
比較輕……蔡生說。

  在各種情況下取得經驗。簡方寧權威地說。

  是。蔡生畢恭畢敬地答道。

  好,就這樣吧。我們到下個病室。簡方寧說着,率先走出,大家緊跟着魚貫而
去。

  滿屋子人鬆了一口氣,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們姐們的身子骨當回事了,連正眼都沒撩咱一下,我都這麼不耐
看了嗎?莊羽萬分沮喪。

  引不起院長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會特別關照。但願她一直別對我另
眼看待,支遠說。

  突然,簡方寧復歸。龐大的醫生群體,不知院長有何新指示,緊跟着像沉重的
磨盤一般,緩緩旋轉回來。

  范青稞以為簡方寧聽到了莊羽甩的閒話,要給她一個教訓。沒想到簡方寧當着
眾多的醫生,對她說,40床范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醫生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范青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幸好簡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率
着隊伍,揚長而去。

  你和院長什麼關係啊?莊羽充滿妒忌地問。

  沒什麼關係啊,就是我來住院,親戚說認得這裡的院長,打個招呼好留着床位。
就這。范青稞不知簡方寧打算如何解釋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麼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還不曉得這裡的規矩,院長室
可不是隨便去的。那是院長的閨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內。莊羽說。

  是啊?范青稞支吾着。

  嘎,不管怎麼着,你一會兒見了院長,把那個什麼0號方案問清楚,聽到了沒有?
咱們都用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險還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適合,叫院長給否
了。咱們死也當個明白鬼,你說是不是啊?

  范青稞點頭稱是。

  你還聽不聽我的故事了?我才講了20集。莊羽又來了精神。

  隨你吧。范青稞面帶懶散地回答。她已經看出了莊羽生性無常。若是露出特別
上心的模樣,她就洋洋得意賣關子。你要是漫不經心,她就使出渾身解數,撩撥你
興趣。你越想聽,就越得做出不聽的樣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間。

  英姊對洗手遞毛巾的女傭說,請你出去一下。

  這個開頭就讓我來了興趣,我對所有背着人偷着幹的事,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英姊說,我一看你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試試這個嗎?說着從
長筒絲襪里,掏出個小紙包,說,這是進口的神藥,你吸一點,唱得就像真正的歌
手,簡直就是鄧麗君第二,夜鶯一般的歌喉……

  我說,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會修理聲帶?我這沙啞的嗓子可是娘胎裡帶出來
的,遺傳。一般的藥,不管事。她乾笑了一聲說,我的藥一定管事。聲帶不重要,
重要的是感覺,說着,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過來說,你這是毒品,對嗎?

  英姊撥拉着我頭上的菜葉說,我喜歡你,才幫你。女人一般不幫女人的,只有
害女人。我不要你的錢,送給你吸。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會逼着
你。

  英姊的話很實在。

  我想了一下,大約用了一秒鐘。然後說,你教我吸吧。

  她說,很簡單,卷在煙里就是了。

  打開紙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後來我知道那是白龍珍珠粉,也就是海洛
因3號。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說的做了,心想,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
一種包裝奇特沒吃過的小食品,買回家嘗嘗。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着大驚小怪。


  英姊漫不經心地看着我,我也極力作出特自然的樣子,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沒見
過世面的雛兒。

  開始的一兩分鐘,一點驚心動魄的感覺也沒有。有人說第一次吸,噁心吐,沒
什麼快感。我不一樣,短短的沒反應之後,感覺來了。

  隨着那股白色的煙霧鑽進肺里,我後來才知道,老手叫它“翻騰的龍”,我感
到咽喉陣陣發熱,一股強大的力道傳布四肢百骸,內臟沸騰,血液燃燒。沿着皮膚,
好像誰布置了一排排小炸藥包,被火點燃,嘛嘛啪啪像節日的禮花一般,閃着銀色
的光,按順序爆炸。無窮的雲霧從腳下升騰而起,溫暖地纏繞着我。我輕輕走了一
步,地面上好像布滿了彈簧,飄飄欲仙。一種極暢快的感覺,一種從未體驗到的快
樂與安寧,像潮水般浮起我……

  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傭人將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
覺,大約從我離開嬰兒時代,就再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人們現在都在說毒品是多麼可惡,我也承認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給我的
快樂,真使我永世難以忘懷。那是最美妙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後怎樣殘害了我,我也要說,它給過我無比幸
福的感覺。

  我從小就喜歡尋求快樂、自由、冒險和新奇。白龍珍珠粉真是個好東西,極大
地滿足了我方方面面的要求。我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給了我
一張名片,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公關部長。

  一忽兒,她就回了電話。說我猜你今天會找我。

  我說,我需要你。

  她說,好吧,我這就到你那裡去。不過這一次,要現錢。

  我說,我懂規矩。

  英姊來了,說,莊羽,我很喜歡你的新奇大膽,舞會上注意了你很長時間,才
決定成全你。我從你臉上那條毛毛蟲,看出你很空虛,我想幫你,才讓你嘗了。事
後我很後悔,你知道這件事的利害嗎?

  我說,不必講那麼多。這是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她說,好話說盡。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後就買我的貨好了,絕不騙你。這一行,
要非常講信用的,你不要進別人的貨,有的不純,裡面攙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
讓你掌握不了準確的量。多花錢不說,弄不好會丟了命。

  我說,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時,給我留下了幾包海洛因,當然也帶走了我的錢。

  在那以後大約兩個月的日子裡,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只要我一感到孤獨恐懼
失望沮喪,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里。煙霧就像一頂神奇的白紗帳,包裹着我,
直上九天。

  在風裡,我溫暖地漂浮着,好像一朵輕盈的棉花。五彩祥雲托着我,漫無目的
東遊西逛,你想看見什麼,就能看見什麼。你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它就像一隻
柔軟的手,撫摸着你的心,揉搓着你所有的筋骨。當煙霧漸漸地遠去的時候,你就
浸人深沉的睡夢。

  原以為美妙的享受能永遠地伴隨着我。但我很快發現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
命,它會飛快地變化。就像你剛開始吃安眠藥,一片就能睡着,但很快就得加到兩
片。毒品也是這樣,它瘋狂地生長着,需要更多的錢灌溉。我不斷加大吸食的量,
縮短吸食間隔的時間。我緊緊抓住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不願被它殘忍地拋棄。

  很多人說海洛因的壞話,但它給我的快樂,天地無雙。為了追尋這種快樂,死
也值得。不是有人說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就是說這世上有比命更寶貴
的東西,值得我們拿命來換。要是讓我說,那東西就是快樂。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給了他一個線球,說
這是你的命運之軸,你一生的事,裡面全有。細想起來,這線軸就像今天的錄像帶,
早早地把你一輩子的圖畫都攝在裡面了。

  小孩說,能讓我看看裡面的東西嗎?

  神仙說,可以啊,你不單可以看,還可以隨意拉動線軸,就是說,看到命里要
受苦了,可以把線軸轉得快些,讓它趕緊過去。

  小孩說,喔,我知道了。我要是從線團上看到,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
慢地走這段線,或者乾脆讓它停下來。是嗎?

  神仙說,那可不成。快樂不能總停在那兒,它該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沒法
按你的意志改變,神仙說完,就走了,把小孩一個人撇在那裡。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動他的線團,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長大。他不想忍受那麼久
的幼小狀態,太容易受人欺負了,就把線團轉得飛快。這樣只用幾天功夫,他就長
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他快速地轉着線團,看到自己向一個美麗的姑娘求婚。他覺
得這段時光很美好,就拼命拽住線團。可是真的沒用,線團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
小孩很快就結婚了。

  這樣過了些日子後,年輕人看了一眼線團,突然發現厄運就要降臨,爆發戰爭,
他得去當兵打仗,受了重傷。成了殘廢后回到家裡,妻子生了一個孩子,大家在苦
難中過日子,饑寒交迫。

  小伙子飛快地轉着線輪,簡直像逃一樣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幾分鐘內過
完了。他喘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還好,和平了,他的兒子結了婚,抱
着孫子來看他……

  老爺爺很高興,拼命扯住線,想讓時光停留。可是,生命之線就在這一瞬斷了,
小孩子的生命結束了。

  小孩死了以後,神仙又來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過的
時間,四個月零六天。

  我小時候看這個故事,一點不懂,可是記住了。人有的時候對自己不懂的事,
記得特別清。我想那個小孩多傻啊,別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幾歲就死了,冤不
冤?等成了白粉妹,我懂了那個小孩。與其苦苦地熬一輩子,不如乾脆痛痛快快活
幾天。好萊塢一句名言: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美妙和強大的海洛因,
是天堂的台階。

  要是海洛因能讓我一直享有飄飄欲仙的感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說它是惡魔,
我也把它當成伴侶。哪怕我的生命縮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願。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過床了。男人說,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覺那麼美,我看,
海洛因要比男人更可愛,更雄奇。毒品給人的歡快,和男人給的完全不一樣。它不
是那種慌裡慌張顧頭不顧腳的單純痛快,而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寧和夢幻,讓你覺
得自己是君臨天下的皇后。不知道對男人來說,毒品和女人誰更重要。但我覺得,
對於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男人使你很激動,有一種被作踐的渴望。上床這件
事完了以後,就像從驚濤駭浪里穿過,不知為什麼,我總想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
委屈。海洛因會讓你平靜,上天入地之後,舒適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則是忠實的老僕,順從地牽着我的手,引我到極
樂世界。

  這樣大約過了兩個月的時間,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後,那種美妙的感覺,遲
遲不到。以為量不夠,就又加一些。可是,還不行。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像塌進沙
子裡去了。

  我call英姊,說你????真不夠朋友,我給你的美鈔,有假嗎?

  她說,張張綠紙,都是真的。你什麼意思?

  我說,那你給我的粉,為什麼是水貨?

  是真的,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談一筆大買賣。每次在作關鍵性的決定之前,我都先吸上
粉,頭腦敏捷,口若懸河,也許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順,每一着都不曾閃失,旗開
得勝,所向披靡。

  恰是最後簽約的日子。

  我收了給英姊的電話,進了談判間。臨時出了個小問題,雙方有些分歧。本來
我已得了大頭,這點蠅頭小利,送他一個順水人情好了,平常這些事上,我是很知
進退的。但那一天,心情煩躁,舉止不安,焦慮恐懼,我心裡只轉着一個念頭,到
哪裡再去尋找快樂?

  談着談着,我不可遏制地開始打哈欠,流眼淚,噴嚏咳嗽一起來,冷汗像自來
水一樣直冒,臉色煞白。談判對方的老總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說,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話沒說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節咔咔作
響,好像要凌空斷裂。每一個骨節接縫的地方,都成了黃蜂窩和螞蟻洞。炸了窩的
蜂群再加上無所不在的黑螞蟻,把我叮咬得千瘡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遠古時代
的恐龍和猛獸在向我招手,骨髓冒起黑煙……我再也顧不得什麼臉面,大叫一聲,
抽搐着從老闆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體橫陳,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面前。

  大家沒見過這個陣勢,紛紛說,快把她送醫院吧。

  有人就去撥急救醫院的電話。

  這時對方一位副總,見多識廣,對老總說,您先去休息,我來處理。他把我的
女僕拽到一旁,說,你家主人是不是經常犯這病?

  女僕戰戰兢兢地說,沒有。從來不。

  副總想了想,又問,她是不是常抽一種特殊的煙?

  我雖警告過傭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尋常,女僕支支吾吾地說。煙,
不特殊的,只是煙里,好像加了些特殊的東西。

  副總追問,加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女僕不敢說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總說,我看你對主人挺忠的,這很好,說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但你知不知
道,她這樣耽擱下去,一會兒就送命了?

  女僕說,快送醫院嘛!

  副總說,醫院當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聲望就全毀了,再沒人願同她做生
意。我們先救她,別的以後再說。告訴我,是誰給了你主人那種特殊東西?

  女僕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電話說了。

  副總去打電話,說,我是莊羽的朋友,她現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沒聽到我的聲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副總就把話機遞給
女僕,女僕帶着哭腔說,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來,晚了,她就沒得命了。

  英姊問清了談判的地方,什麼也沒說,就把話線收了。

  這時醫院救護車來了。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場上更是人情冷漠。多一事不如少
一事,做買賣做出這種事,已是大晦氣,巴不得早脫了干係,七手八腳地就要抬人。
副總說,我已問了她的僕人,說是她以前就有這病根,都由一個老醫生治。那個醫
生就要送藥來,不必上醫院了。

  大家說,你攬這個閒事,不怕惹一身騷?人命關天,可不是兒戲。送醫院最保
險,哪怕前腳進了醫院,後腳就死了,也同我們無干。要是死在這裡,會跟你沒完!


  老總也說,我們做到這一步,已仁至義盡。一個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邊,以
後百口難辯。

  副總說,她這些天同我們談判,雖是對手,也看得出人還蠻有檔次的。為了她
一個年輕女子以後還好做人,再等等給她看病的醫生吧。

  老總說,你願意留下,我也管不着。只是從現在開始,你的行為由你自己負責,
與公司無干。

  副總說,我明白。

  醫院的人說,你叫我們來,我們就來了。要是病人拉回醫院,費用就一齊打進
醫藥費里了。現在你又要我們走,開銷哪裡出?

  副總說,我來付。

  救護車走了。對方公司的人也走了。只剩下副總和女僕守着昏迷不醒的我。當
然這都是他們以後告訴我的。

  有人敲門。保姆很高興,說是英姊來了。

  沒想到打開門,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他說,我是“的士”司機,一個女人
攔了我的車,並不上車,只是讓我把這個小包送到你們這裡。

  說着,遞過一個小紙包。

  副總接過來,給他一些錢,說這是“的”費。

  司機說,那女人已經給了,否則我會給她跑這一趟?話雖這樣說,錢還是拿了。


  女僕說,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東西拐了走?

  司機說,她記了我的車號,我要貪了她的,她還不僱人把我做了?再說,我是
不敢要這東西的。

  副總說,你知道這是啥東西?

  司機說,我知道它幹什麼?我就知道人家給了錢,我把東西送到。至於是什麼,
就是犯到天王手裡,我也只說不知道。

  副總說,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誑她。又不願失去了我這個老主顧。這樣兩全其美。


  保姆和副總點燃了海洛因,把煙霧向我吹去。

  就像《聊齋》裡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氣,我馬上還了陽。

  仿佛趕了一萬里的路,全身鉛做的一般。但神智異乎尋常地清醒。我一把搶過
救命的煙,飲甘泉一般,把每一絲煙霧都收迸肺里。片刻之後,起死回生。不一會
兒,甚至精神百倍起來。

  我看見了粉紅色的包裝紙,那是英姊專用的特殊包裝。什麼都甭說,我就明白
了。知道為了救我,他們費了苦心。

  不知英姊為什麼愛用這種很性感的材料。它表面不平,皺摺多,用時抖不乾淨。
除了看起來漂亮,還不如舊報紙光滑好用,節省。

  我對英姊說過,她要為用戶着想,改變包裝。可她就是不聽。

  女僕絮絮叨叨說了救我的過程。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副總。他個子高高,戴一副金絲眼鏡,40歲上下,很斯文的
樣子。這些天,同他們公司談判,我知道他是一個厲害角色。有的時候,老總都網
開一面了,只有他,精明地識破我的計策,死不鬆口。

  我說,對不起,剛才,我出醜了。謝謝你,救了我。

  他說,我救了你沒有什麼。只是你明顯獲利的一樁買賣,就此砸了,雖是對手,
我也為你惋惜。

  我說,剛才不是談得好好的嗎?因我一時身體不適,造成中斷,我們可重開談
判。

  副總說,你以為,會有一家有信譽的公司,願意同一個吸毒者做生意嗎?!

  一時間,如晴天霹靂。

  我以前一直以為,吸毒只是個人事情,就像打高爾夫球還是打網球,與他人無
礙。現在才曉得,它使我名譽掃地。我強硬地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明人面前不
說暗話。我有時就是玩幾口,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

  副總說,看你剛才發作時的樣子,恐怕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不過,只要有決
心,世上也沒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祝你好運,多珍重!說完就走。

  剛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生意做不成了,可認識了這樣一位善解人意的男
人,甚至覺得這癮犯得值。我說,你不但救了我一命,還儘可能地維護了我,總要
給我一個謝你的機會。我能不能請你吃一頓飯,好讓我心裡安寧?

  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時想不出很好的藉口回絕。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進餐,
趁他來不及有禮貌地推辭,再將他一局。

  我說,副總一定看我是個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樣的髒病,沒準病人膏
盲,要拉一個墊被的。我真的只吸過不多幾次,更沒有往血管里打過藥,所以絕沒
有艾滋病。不信,你看!

  我啪地一下,把套裝的外衣脫下,露出黑色的蕾絲內衣。我把網着花紋的袖子,
擄到肩膀。一條蔥白藕節般的玉臂,橫陳在副總的面前。

  他驚慌失措,連連說,你這是幹什麼?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緊緊地盯着尤物,不
肯撒開。

  我說,向你證明啊。我這裡冰清玉潔,可有一個針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
胳膊上哪有一塊好肉?布滿了針疤,美名叫“螞蟻上樹”。我跟他們不一樣!

  副總喃喃自語着,不一樣,是不一樣……

  我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不,是兩頓飯……從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說,
他從一個偏遠的地方來特區闖生活,從一個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總,充滿艱辛。

  我說,你有太太了吧?

  他說,你看呢?

  我說,這不是看的事。這是實實在在早就發生了的事。

  他說,這當然和你怎樣看有關。有些事,是早就發生了。有些事,是以後還會
發生。

  我說,我只對現在有興趣,對將來沒興趣。

  他說,咱們倆要是在一起,你就會對現在和將來都有興趣。

  我說,也許,會變成對現在和將來,都沒興趣。

  那一天,我們談得很投緣,但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把他忘了。我承認自己是一
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不是為了錢,是因了自己的情緒,會對一個人充滿熱愛或是
厭惡。我會在燈光下喜歡一個人,但在陽光下,對他毫無感情。或者只在某一個季
節,同某一個男人交往。因為只有他,才能在這個特定的季節里,散發出特殊的香
氣,引我歡心。

  副總不斷打電話來,問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說,戒了。

  我不是想騙他。我真的很願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終於知道,英姊給我的海洛因,並沒有變,叛變的是我的身體。海洛因,再
也無法誘發出那種無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離不開它。它是一個魔鬼,和我的身
體達成協議,每隔幾個小時,就得由它來滋補一番。用滋補這個詞,不一定對,應
該換一個更邪惡兇殘的詞,但我腦子木了,一時找不到。如果你膽敢到時不理睬,
它就在頃刻之間,殺你個人仰馬翻。那種痛苦,非親身體驗,誰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發作起來,猶如在地獄的油鍋里煎炸,千百條毒蛇嘶嘶冒着氣,
把你撕成碎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用海洛因救命。要不然,你就會毫不猶
豫地用刀,了斷自己的性命。

  剛開始的時候,我試着和它作對,自己減量。這事在某一個界限之前,好像並
不很難。可一旦超過某個特定的槓槓,它就像一個甦醒過來的吸血怪物,張牙舞爪
地撲過來。我只有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氣,換了一招。明知要犯痛,硬抗着不吸。這時我家裡已經知道
了這件事,父母氣得發瘋。我相信,要是讓我媽重新選擇,她肯定把我在搖籃里掐
死,而不讓我丟人現眼地活着。我讓保姆把我綁在床上,旁邊擱了一些食物和水,
就把她趕走了。家裡人若在旁邊,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會把我放出來,前功盡棄。


  剛開始,一切還好,我想熬過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沒想到,我連24小
時也沒熬過去,就把鐵床拽動,掙扎着到了電話旁,撥響了英姊的電話。

  快快,救我!我說。

  英姊說,我知道你現在做什麼。這些天不來找我,對你是好事。我成全你吧,
不去了。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齒地說,英姊,你不給我,我找別人也要得到。等我過了這個勁,看
我不雇兩個打手,先奸再殺!

  英姊說,你若吸別人的粉,我還真不放心。他們的量不準,一下就能要了你的
命,等着我吧。

  英姊就來了。幾分鐘後,一切不適就煙消雲散。我說,英姊,我好恨你。

  她說,恩將仇報。我是出售快樂的商人。

  我看着剛用完的粉紅衛生紙,又說起包裝問題。英姊說,我不吸,所以不知它
不好用。

  我很驚訝,你賣這個,自己怎麼不吸?

  她說,一個好的毒販子,特別是大毒梟,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藝毒性太大
了,一吸上,再不想做任何事。販毒是提着腦袋幹的事,時刻都得獵犬一般保持清
醒,哪裡能吸毒?再說了,像你這樣的顧客,還得送貨上門,隨叫隨到。我若是一
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可能飛了。當然有些人,吸得窮了,買不起粉,就靠販
毒,養活自己吸。這種人,多半乾不長。要麼自己吸死了算,要麼幹得不利落,叫
警察給端了。這行里,最瞧不起這種小角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聽得心驚。正說着,英姊的扣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說,老主顧了,也和你
一樣,自己試着戒毒。我要是吸毒,要麼就不戒,索性吸它個痛快,一死方休。要
麼就到戒毒醫院,徹底地戒了。省得這樣半死不活,多了無數苦痛,一點用也不頂。


  我說,像你這樣鼓吹戒毒的毒販子,大約不多。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

  她微微一笑說,我從來都是給人講清吸毒的害處,然後,愛吸不吸,咎由自取。
這玩藝,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後,冤鬼索我魂魄,醜話說在前頭,沒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真的,我怨不得英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誰也沒拿手槍逼過
我。


莊羽的故事,雖沒她預告的那樣吸引人,范青稞頭一回聽到,震驚得很。但惦
記着簡方寧招呼她的事,時時心不在焉,又不好冒然打斷。想那莊羽喜怒無常,正
講在興頭上,此時你不聽,以後想聽她卻不一定愛說了。

  正左右為難,到外面週遊的支遠,突然進屋來說,莊羽,住在這兒,又瞎又聾,
活把人憋死!有一件寶貝,在……見莊羽和范青稞聊得熱火朝天,後半句話咽回去。


  范青稞抓住機會,忙打岔,你倆說悄悄話吧,我到院長那兒去一趟,誰讓咱的
小命攥人家手裡呢?耽誤時間長了,得罪不起,再說打探0號的事,和咱幾個都有關
系。

  莊羽一揚手說,甭解釋那麼多,快去快回,我還沒說完呢。然後和支遠的腦袋,
湊到一處嘀咕去了。

  范青稞問一個大眼睛護士,院長室在哪裡?她看見護士掛在胸前的牌牌上寫着:
職務——護士。姓名——甲子立夏。

  一個奇怪的名字。

  院長室不可隨便去。甲子立夏說。

  這個,我知道,不是隨便去的,是院長叫我去,我才去的……范青稞原也是個
口齒清楚的人,但到了戒毒醫院,以一個吸毒者的身份出現,憑空矮下去,人自覺
猥瑣,說話也低三下四。

  簡方寧的名字,就像海龍王的避水神珠,劈開一條坦道。甲子立夏的臉上有了
笑容,一指甬道尾端,說,請一直走,到了頭向左拐第二個門就是。

  范青稞剛想說謝謝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頭,把這句文明用語扼殺掉。

  久違的寧靜與舒暢。

  范青稞敲門。

  屋內細碎的聲音,好像在掩藏什麼東西。范青稞又敲。門開了,簡方寧端莊地
出現在門內,范青稞一個箭步躍進門,緊緊地抱住簡方寧,一時百感交集。

  喂喂,你這是怎麼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醫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亞,
這麼淒悽慘慘還學會了西方禮節,來一擁抱,嚇我一大跳。雖是約了你,可你這一
身病號打扮,進門就撲過來,實在讓人心驚肉跳,我還以為病人挑釁行兇呢!你看,
把我兒子嚇得躲起來了。含星,出來吧,這人穿看病號衣服,是假的,是媽媽的好
朋友,常說起的沈若魚阿姨。

  簡方寧說着,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孩子滿面通紅地喘着粗氣,
眼神流露着恐懼,這是簡方寧的獨生子潘含星。

  含星,你好。阿姨同你第一次見面,理應有點見面札。可惜你媽媽的醫院,把
我渾身上下,搜得連一個鋼蹦都沒剩下。以後補吧。沈若魚撫摸着孩子軟綿綿的頭
發,吃了一驚說,好像在發燒?

  簡方寧說,是啊。要不我昨天怎麼也會看望你的。沒想到上午,景天星教授同
我談她的研究計劃,下午學校老師又打來電話,說孩子病了,要我趕到。一大一小
兩顆星,把我忙得天旋地轉,就顧不上你這條魚了。別生氣。

  沈若魚說,先不說別的,求你再叫我一聲。

  簡方寧笑道,若魚,你怎麼了?才住了一天院,就變得神經兮兮?

  沈若魚仰天說,聽你叫我的真名字,太親切了。看到你,真有地震後埋在土裡
的人,又被扒出來看到太陽的感覺。雖說只一天,神經已快繃斷。

  簡方寧說,這是一條特殊戰壕,沒人知道它的陰冷潮濕。

  沈若魚說,連這兒空氣,都好像有傳染性,我現在張嘴就想罵人。環境是看不
見的手,大人多少還有抵抗力,幹嘛要把含星帶來?

  簡方寧說,你以為我愛帶他?他一直在燒,那個真的范青稞說,這孩子體弱,
要是抽起來,她可沒辦法。潘崗出差,這裡又一會兒離不開我。吸毒的人,身子都
讓毒品淘虛了,外頭架子還在,內里早已是空殼。戒毒方案,每人不同,都需我親
自決策。用藥的劑量,也得我親自把關。兩邊都離不開,只好把孩子鎖在辦公室。
你以為他願來?說這兒都是壞蛋。一有人敲門,就嚇得鑽桌子。拉都拉不住。

  沈若魚說,知道諸葛亮是怎麼死的吧?

  簡方寧說,事必躬親,鞠躬盡瘁。不必挎腰鼓跳迪斯科,旁敲側擊,要是能有
諸葛亮的死法,我也算善終了。

  沈若魚說,這是什麼話?難道斷定自己必是凶死?

  筒方寧說,幹了戒毒這一行,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仁義善良之人,能沾染它?
什麼樣的人才販毒?都是亡命之徒。你戒毒,就是斷了很多人的生路、財路。只怕
早晚會死在他們手裡。

  沈若魚說,方寧,不許你胡說,若不是從病房直接來,手太髒了,我一定捂住
你的嘴。還當着孩子,你不怕嚇着了他?

  含星插嘴道,才嚇不着我。我媽媽一天在家講這話,還教我若是在街上,有人
問你是不是叫含星,你一定說,不是不是。要是有人問我,簡方寧是不是你的媽媽,
你一定要說,簡方寧是誰?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沈若魚鼻子一酸,說,方寧,假若不住到這裡來,真不知你受着這樣的罪!

  簡方寧說,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了。治病救人,以前體會得還不深,到了這裡,
才真有拯救他人於水火的自豪感。有時想,以前的觀音,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

  沈若魚嘆一口氣說,還觀音呢,只怕你將來以身殉職,連自己都救不得。

  簡方寧說,咒我。

  沈若魚說,一咒十年旺。人把最壞的事掛在嘴上,是為了時刻防着。

  簡方寧頓了頓說,怎麼樣?

  沈若魚明知故問,什麼怎麼樣?

  就是我這個醫院啊。

  沈若魚說,剛一天,能說出多少?只見你威望挺高的,都看你臉色行事。

  簡方寧解釋道,你說我大權獨攬?醫院創建時間短,其他醫生經驗不足,要是
不該死的死了,壞名聲就出去了。醫院也像老字號,創牌子不易。

  沈若魚說,我和滕醫生聊了半夜,長不少見識。

  簡方寧說,他是挺用功的。

  沈若魚說,看你做的,評論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像在說一個小學生的作業。
我看他的經驗很豐富,只怕你還要拜他做先生呢。

  簡方寧說,要說別的,我還真得向他學習。人家當了一輩子的醫生,見過的病
人,只怕比我見到的好人都多。但要講戒毒,他不如我。我是景天星先生的關門弟
子,得她理淪真傳。我實踐經驗多,位置在這兒擺着,頂在火線上。他只在門診上
接病人,晚上值班,做些一般性的處理。滕醫生是紙上談兵的元帥,我是親臨前線
的指揮官。

  沈若魚說,單是他的白髮,就叫人生出無限信任。

  簡方寧說,作為經驗科學,白髮常常是醫療質量保證書。但戒毒醫學是個例外。
解放了,前三十多年我們是沒有毒品的,醫學院的學生,根本就不知道毒品知識,
醫院裡也沒有懂戒毒的醫生和必要的藥品。舉國上下,幾乎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
面對毒品的大舉入侵,倉促迎戰。像雨後的毒蘑菇一樣,冒出了成千上萬的癮君子,
靠誰來戒毒?如何診斷?何種治療?怎麼預防?所有的人都會說,找醫生啊!學問
和經驗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培養一個好醫生,需要多少時間?多少金錢?多少勤
奮的汗水和獻身的精神?多少心血和才智的付出?最後還需要一種必不可少的元素,
那就是多少病人的生命存在其中……滕醫生他們很多人都是從別的科半路改行。這
個過程,脫胎換骨相當痛苦。再有就是剛從醫學院畢業的碩士博士,熱情高但經驗
不足。

  沈若魚插話道,比如蔡醫生,實在是太年輕了。幸虧我是假的,若是真的,哪
能放心?你們醫院獨一份,醫生叫什麼大爺大媽,滿口江湖氣。

  簡方寧說,病人信口亂叫,糾正了幾次,也不頂事。這裡的病人特難纏,也只
得由他們去了。只是不准叫我。

  沈若魚好奇道,不知您芳名若何?

  簡方寧說,難聽着呢。不告訴你。

  沈若魚說,這有何難?我只要向病人一打聽,就大白天下。

  簡方寧只得苦着臉如實相告,他們叫我老太太。

  沈若魚大笑道,你一點都不老嘛!想想又說,我知道了,這是尊稱,和老佛爺
一個意思。不過這比“孟媽”好聽得多。不知怎的,我一叫孟媽,就想起了“猛瑪”
.一種獠牙很長的原始象。

  簡方寧說,你見到她了?

  沈若魚說,態度蠻好的,特愛說話。

  簡方寧說,她是別的醫院退休的大夫,反聘到我這裡,人很熱情,業務卻生疏。


  沈若魚想起來又說,要說老太太,你這裡名副其實有一個,就是發飯的護士。
我看她歲數真是不小了。

  簡方寧說,可別小看,老太當護士的時候,只怕你我還沒出生呢。若想知道故
事,她可是話匣子。你看我這支隊伍,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在前面堵槍眼,哪裡
放心得下?我夜裡常從夢中驚醒,夢到病人死了,心跳得快從眼眶飛出去。伸手就
給夜班護士掛電話,人家說一切如常,這才把腦袋在枕頭上擺平,但再也睡不着了。
潘崗老發火,說我幹這活兒,不單自己倒霉,全家都要折陽壽。

  沈若魚說,你若真治好了吸毒的人,勝造浮屠。

  簡方寧說,你在病房裡,跟他們聊天,感受如何?

  沈若魚說,只同一個人說了話,最深的印象是,真夠能說的。

  簡方寧一下笑起來說,吸毒的病人,手無縛雞之力,卻是屬鐵鍋里的鴨子。哪
兒都煮爛了,只剩一張硬嘴。只要有人聽,他們海闊天空,侃得真魂出竅。只是你
要小心,不要被他們騙了。

  沈若魚驚道,騙我什麼?我被你們搜身,現在是徹底的無產者,分文皆無。

  簡方寧道,騙錢只是一方面。他們偽造歷史,誇大事實,滿嘴說謊。把自己的
以前形容得非常純潔,把自己吸毒描述得多麼無辜。吹噓自己有多少錢財,渲染曾
得多少才子佳人圍追堵截……整天泡在謊言裡,把騙人當快餐。

  沈若魚拍着額頭說,我聽得那麼像真的。

  她急急想把莊羽的故事複述一遍,以辨良莠。

  簡方寧堵起耳朵說,我不聽。每個吸毒者,都有一篇精彩故事。你有耐心,可
以纂一本新聊齋。賣淫的女人,都有一個天真無邪的妹妹,需她養活上學。殺人越
貨的匪徒,必有80多歲的瞎眼老母,等他帶飯回家。我沒心思聽故事,需要的是特
效藥物和療法,把他們拯救出來。

  沈若魚自語道,不完全是假的吧?人編假話,總要有目的。我在這裡的身份,
不過是個病人,騙我何益?

  簡方寧說,也許,以你的身份和吸毒者交談,能聽到一些真話。只要你願聽,
他們語言生動,甚至妙語連珠。只怕髒話連篇,聽完了要洗耳朵。我會關照,儘量
為你提供方便。

  沈若魚說,髒話我會消毒,要是聽一大堆謊話,就很無聊。

  簡方寧說,鍛煉吧。什麼時候你能聽出他們哪些是謊話,哪些是真話,就算在
這裡畢業了。

  沈若魚說,我可不想打持久戰。好奇心滿足了,我想回家,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里去。

  簡方寧說,來去自由。只是剛在這裡呆了一天,就想打退堂鼓了?你也不怕對
不起你交給醫院的那一大筆保證金?

  沈若魚說,你說這個,想起一件要事,得給我家先生打一個電話。昨晚經栗秋
小姐指點,才知只你屋有唯一的通道與外界聯繫。

  簡方寧道,其實還有一條外線,藏在護士辦公室隱蔽的地方。她們不願得罪病
人,就把所有棘手的事,一古腦推到我身上。

  沈若魚撥了先生的電話。忙音。本想同簡方寧接着說話,但情緒已進入了渴望
同先生講話的氛圍,就不想變換了。剛才忙着與簡方寧久別重逢,沒有仔細打量被
莊羽稱作“閨房”的院長辦公室,趁機補上。

  一間相當大的房子,雪白的牆壁,洋溢森然的冷意,牆上什麼也沒掛,好像白
色洞穴。高低不同的書櫃裡,擺着各種醫學書。寫字檯的顏色與書櫃也不協調,好
像是胡亂湊起來的。當然,不管多麼陳舊,一切都極整潔。

  唯一露出“閨房”氣味的,是窗台上擺着一隻生理鹽水瓶,雖是空的,瓶底卻
粘着一瓣枯萎的花葉,可以想象出瓶里曾經插過鮮花。它猶如整座房間的眼睛,使
人判定出這是女人的房間。

  你插花啊?

  是。

  病人送的?

  我從來不接受病人的禮物。

  假如是真心呢?

  那也不收。我分得清人體心臟的每一片瓣膜的開關方向,但我分不清送禮者的
心。

  久久的沉默。

  沈若魚又撥電話。這一次通了。

  你在哪兒?先生透出無限關切。

  我就在我該在的地方啊。沈若魚若無其事地說。越是當着朋友,她越要顯出夫
妻間平淡。

  我還以為你迷途知返了呢。先主揶揄。

  我還以為家書抵萬金呢,沒想到這麼打擊你,那我就收線了。沈若魚把手指安
在壓簧上,準備先生一答話,就一把壓下,搶個主動。往常他們在家拌嘴,誰要率
先離家,嘭地一聲關上門,誰就是勝利者。留下那個原地不動的人,悵悵地發呆。


  不想先生忙說,鑑於你執迷不悟,我就告訴你,找了一些有關毒品的小資料。
原本預計你若懸崖勒馬,我就密而不宣了。你越陷越深,就助你作個參考,若不趕
快貢獻,你學問見長後,沒準還不屑一顧了。不過你也別估計太高,都是公開資料,
科普性質,和你朋友那種高、精、尖的學術機密,不可同日而語。

  想不到你外緊內松,謝謝啦。我一天呆在院裡閒得無聊,你趕快給我帶來啊。
沈若魚高興地說。

  往哪兒給你帶?要不是守株待兔等來了這個電話,上下求索,也找不到你。先
生牢騷滿腹。

  簡方寧雖然只聽到了沈若魚的話,內容也推斷差不多。示意沈若魚把話筒給她,
說,就把東西帶到我家吧。我是簡方寧,地址是……若魚在我這裡,你就放心吧。


  先生道,我就把若魚託付給你了。

  放下電話,簡方寧說,你先生跟臨終囑咐似的。

  沈若魚不好意思,忙轉移話題說,我聽吸毒的人講,剛接觸毒品,美妙極了,
猶如天堂。不知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簡方寧說,我說不清。

  沈若魚說,連這個都不知道,還稱什麼專家!

  簡方寧駁道,航天飛機製造者,並沒有坐在“挑戰者”號里凌空爆炸,他們就
沒有資格研究太空了?

  沈若魚說,一大一小,可比性不足。你若身感神受,也許會更權威。

  簡方寧說,只怕我沒在醫學上有什麼建樹,先成了人所不齒的大煙鬼。

  沈若魚說,那麼危險?僅一次,又能若何?你不曾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變革
梨子嗎?

  簡方寧上下打量着她,說,若魚,不是我嚇唬你,你這種性格,若是個普通人,
很可能就吸了毒。很多人不曾吸毒,並不是因為潔身自好,只是在他一生,從來沒
機會接觸毒品。如果萬事俱備,難免不誤入歧途。

  沈若魚說,危言聳聽。

  簡方寧說,可惜世上的規律,往往是一夥殘暴的事實,扼殺一個美麗的想象。


  沈若魚說,請詳細講。

  簡方寧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沈若魚說,到處都是故事。

  簡方寧說,故事只是一種習慣稱呼,這是真事。一個很有才華的醫生,以前在
學術會議上初見他,風流倜儻侃侃而談,頗有傲視群雄的意思。戒毒是中國新興學
科,容易出成果。有時候,某一個人的腳步到什麼地方,就意味着這門科學走到什
麼地方。在東方人種中,大規模地研究探索戒毒的規律,是一項創舉。他說過,有
一天,誰若攻克了戒毒,不但會獲得諾貝爾醫學獎,還會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因為
毒品引發的戰爭太多了。

  

  他決心干出名堂,想到了神農嘗百草。既然我們的祖先可以以身試藥,今天的
醫生,為什麼不能以身試毒?他沒宣布他的計劃,要是有人捷足先登,第一個品嘗
螃蟹的人就不是他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深夜開始實驗。他在記錄本的扉頁上寫道,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我自願地為了人類的徹底幸福,做一個竊得火種的人,哪怕
在這個過程中,將自己焚為灰燼。

  他開始吸毒,手法很不熟練。吸毒也要有一套技巧,才能讓最少的毒品,發揮
最大的效力。他只是道聽途說,一切暗中摸索。幸好,也不是什麼高難動作,他自
學成才了。

  某時某刻,他寫到:開始點燃。吸入海洛因煙霧,噁心、頭昏、全身無力、思
睡。注意力不集中,視物不清。伴有嘔吐……

  沈若魚打斷說,哎,不對啊,我聽莊羽說,不是這種感受。

  簡方寧說,鴉片是千面妖魔,每個人開始的反應,都不一樣。根據美國的統計,
一生當中至少吸食過一次毒品的人,大約有7200萬人。但最後成為癮君子的,不過
1200多萬。你說,這意味着什麼?

  沈若魚道,說明很多人嘗試一次之後,再也不吸了。

  對啊。這樣說,好像鼓勵大家可以試一試毒品,罪過大了。但我覺得,科學態
度最重要。確有許多人,吸了一次毒品之後,再也不肯染指。也未必就是他們的覺
悟有多高,毅力有多強,只是毒品沒有給他們以想象中的快樂。他們滿足了自己的
好奇心以後,就此洗手不幹了。

  沈若魚說,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這樣大?

  簡方寧說,這正是一個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極為要害的問題。也許,它將帶來
戒毒理論和實踐劃時代的革命。

  沈若魚說,先甭管以後的事。那醫生怎麼樣了?

  簡方寧說,看來醫生的生理結構,屬於對毒品不是第一次就上癮的那種人。要
是普通人,就此拉倒了。但他有敬業精神,忍受着毒品帶來的嚴重不適,接着實驗
下去。

  第二天,他又開始了重複的操作。這回,熟練些了。點燃……吸入……他隨之
記錄着,某時某刻,無特殊不適,但也無明顯歡快感……如果此刻停止危險的探索,
還來得及。但年輕醫生是固執勇敢的人,敏感地意識到,他的身體,已經同毒品達
成了某種妥協,證據是他不再那麼難受了。只要堅持下去,也許有質的變化,希望
就在前面,成功在招手。第三天,他輕車熟路。事情果然按照預料發展,他的筆急
速地在紙上移動:某時某刻,吸入……全身發紅,皮膚有一種奇異的癢感,約30秒
鍾後消失,伴以溫暖的鬆弛狀態,煩惱憂慮一掃而空,血液中燃起一種微妙的火焰,
可以毫無倦意地從事重度長久持續的體力和腦力勞動,自感有用不完的勁。強烈的
優越感……大約4小時後,漸漸消失……在第四天的記錄里,他寫着,我的大腦,接
受到眾多模糊而色彩鮮明的信號,熱烈而歡快。視覺變形,看到諾貝爾獎章自天而
降,是巨大的海星形狀,放射金色火焰,萬丈霞光波濤起伏……有怪獸出沒,鯨魚
在打滾,我已是金剛不壞之體……第五次的記錄只有兩個字:成仙……

  記錄中斷了,他自身墮入深淵,無法自救,更談不到救人。從第四次記錄,就
不再屬於科學,是魔幻與狂想了。一個年輕有為的醫生,就這樣殉了自己的理想。


  不管別人怎樣挖苦誣衊,我還是對他給予深深的敬意。簡方寧沉痛地說,他失
敗了,以自己年輕的生命,證明人的意志,是無法同毒品對抗的。任何企圖雞蛋碰
石頭的人,都應該在這堵血牆邊,停下愚蠢的腳步。

  沈若魚噫吁嘆息,說,方寧,我真的不懂,毒品確實能給人以那麼巨大的快樂
嗎?

  簡方寧說,真的。

  毒品在使用的早期,可以給人以巨大的快樂。

  長久以來,我們的科學家和社會學家,我們的研究和宣傳者都極力地漠視這一
點。一個天大的漏洞。如果不是愚蠢,置鐵的事實不顧,簡直就是別有用心。人們
大力宣傳毒品的痛苦,以為這樣就會使好奇者退避三舍。但一樣東西,要是從一開
始就帶給人無限的痛苦,怎麼還會有這麼大的蠱惑力?難以自圓其說的事,必定引
發致命的好奇。年輕人是最好奇的。好奇不是一種壞品質,它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要是沒有好奇,人類至今還爬在樹上,披着樹葉呢。若魚,我領着你去看動物實驗。
簡方寧想起什麼,話題一轉。

  一聽說動物二字,一直軟軟癱在沙發上昏睡的含星,猛地跳起來說,媽媽,我
也要去動物園。

  簡方寧說,你一個小孩子,又有病,不老老實實地躺着,折騰什麼?

  含星說,你說過了好多次,要帶我到動物園去,可你一次沒帶我去過。上回,
我們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是:你最喜歡的小動物。我說,我最喜歡猴子了。你說,
那你對着電視裡的動物世界,寫一篇猴子得了。後來,我們老師給我那篇作文得了
一個三分,評語是“材料乾巴,語言一點都不生動,沒有寫出猴子的個性”。我哪
還記得真的猴子是什麼樣啊,還是我五歲那年,你帶我去過一回動物園,早忘光了。
腦子裡都是假猴子,除了孫悟空,就是卡通……

  小傢伙說着眼淚汪汪。

  沈若魚說,得,沒想到開成了憶苦會。含星,過兩天等阿姨出了院,帶你到動
物園的猴山,直讓你看得渾身長出綠毛來。

  含星立時被逗笑,說,綠毛是發了霉,餿了的東西才長的,我要黃色的毛,像
猴王那種。

  方寧歉疚地說,不麻煩沈阿姨了,我這個星期天就領你去。說到做到。

  含星不依,說,就要今天嘛!

  方寧說,今天確實不行。媽媽這裡是工作的地方,帶你來,已是特殊。動物實
驗室更是閒人免進,哪裡能讓你一個小孩入內?含星乖,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吃了
藥,好好發汗。

  小傢伙一臉霜打的可憐模樣,不過他很懂事,見完全無望,也不鬧了。只是說,
你們快點回來啊。看到桌上擺着各色的處方紙,百無聊賴地隨手拿了一張,摺紙飛
機。

  嗖——輕捷的小飛機,栽到簡方寧手邊。

  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淘氣?不知道愛惜東西!簡方寧斥責。

  沈若魚代打不平說,一張處方紙,有什麼了不起?用了就用了,一個小孩子,
這也不讓動,那也不讓動,只怕感冒好了,再憋出別的病來。含星,你願意疊飛機,
只管疊。處方你儘管用,阿姨給你做主。

  簡方寧道,好你個沈若魚,成了太上皇了。以後我的兒子被慣成了高衙內,送
到你家白吃飯。

  沈若魚說,螟嶺義子,你以為我不敢認?

  簡方寧就說,好兒子,有你沈阿姨給你撐腰,你就疊飛機吧。只是不要用紅處
方。

  含星說,我就要用紅處方疊一隻能救火的飛機。白的黃的紙,都不好看。

  方寧耐心說,白處方是開普通藥的,黃處方是開外用藥的。只有這紅處方,是
專開劇毒麻藥的,比別的處方更慎重。在這所醫院裡,一般醫生用紅處方,只能開
出一次的藥。只有媽媽一次可以開出很多很多藥。紅處方主要是媽媽用,你都折了
飛機,我用什麼呢?

  沈若魚知道處方多的是,簡方寧不願慣孩子,她也只好跟着裝傻,不便揭發。


  小孩就是好哄,把紅處方擱下,獨自看書。

  沈若魚說,你這兒用藥的規矩還挺嚴?

  簡方寧說,不是我的規矩,是國家的規矩。這裡用的藥,都是可以致人於死地
的。比如三唑倫,一瓶吃下去,神仙也無救。

  沈若魚說,三座輪,藥名真好聽。三座輪船,不知駛向何方?

  簡方寧說,愛給藥起外號,你和他們一樣。

  沈若魚說,他們是誰?

  簡方寧說,吸毒者。他們管吸毒叫“打板”、“走飛”、“追龍”、“扎飄”……
國外也是這樣,毒癮發作叫“旅程”,覺得味道不對,不舒服,就叫“怪感”。單
是那些毒品的名稱,就琳琅滿目,叫你眼花繚亂。品種有“櫻桃尖”、“紫霧”
“藍色喝彩””黑蛋”“歌星””快活豆”……

  沈若魚說,聽得我口水都淌出來了,好像到了小吃店。瞧你如數家珍的模樣,
簡直像黑道上的毒販子。

  簡方寧說,幹什麼吆喝什麼。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干的是戒毒,要是
連這都搞不清,不是敵情不明嗎?不過,黃種人與白種人體質有差異,國人還是更
愛傳統的鴉片和海洛因。

  沈若魚看着含星不斷轉動的小腦瓜,說,當着孩子說這些,合適嗎?不覺得少
兒不宜?

  方寧說,樹欲靜,風不止。不說根本不可能,每天晚上我家的電話都像開了鍋,
醫生處理不了的病例,都得我電話遙控。孩子對毒品的知識,絕不在一個成人之下。
再說,我真是怕有人給他暗中下毒,所以從來不讓他在外面吃生人給的東西,喝生
人給的飲料。現在的孩子,你讓他幹什麼,都得說清了理由,要不,他才不聽你的
呢。瞞也瞞不周全,索性抖落個明白。

  一場鴉片戰爭,是國恥,一種植物的汁液,塗在一個古老民族的臉上,讓它忍
受了太多的屈辱。我們講反抗,卻不愛講鴉片究竟是怎麼回事。鴉片是會捲土重來
的啊!鴉片毒害了那麼多年,焉知我們的血液里,就沒有死灰復燃的因子流動?有
時在大街上,我看到花枝招展的女孩,就想走上前問她,小姐,你知道鴉片是怎麼
回事嗎?她一定會以為我精神有毛病,但可以斷定,她不懂得毒品的危害。以前中
國被叫做“東亞病夫”,鴉片是大罪魁。沒準這姑娘的爺爺或是太爺爺,就是一個
煙鬼呢!既然是病,就可以遺傳,可以復發,我們有什麼諱疾忌醫的呢?

  沈若魚說,方寧,我看你應該去大學做個報告。

  簡方寧說,你以為我不敢?可惜沒人請,難得碰上懂我的人,話匣子一開,就
收不住了。好,咱們上動物實驗室去吧。

  含星自知沒份,也不再糾纏。

  沈若魚說,在哪裡?

  不遠。

  但我這一身病人裝束,進得了實驗室?

  你換上我的衣服。簡方寧說着,打開書櫃的下層木門,抽出幾件衣裳,質地式
樣都不錯。

  沈若魚一邊換衣一邊說,看你平日挺樸素,想不到金屋藏嬌。

  簡方寧說,從部隊回來,一無所有。最慢的有時就是最快的,什麼都現買,

  當然新潮。別的女人,好衣服都藏在家裡。我就這麼幾件行頭,全在辦公室。


  出席會議,或是有客來,隨時披掛。兩人說笑着,打扮齊整。剛要開門走,沈
若魚說,還有一事。

  簡方寧說,怎麼這麼嘍嗦?

  沈若魚說,你忘了?我不是自由身。要是一會兒病房裡找起我來,會報失

  蹤案。

  簡方寧說,疏忽了。你是模範病員,待我給護士長打個電話,就說你一直

  在我這裡,其它的,她自會安排了。保證你回來後,不會追查你的下落。

  沈若魚答,謝謝院長關懷。

  簡方寧又叮嚀了含星幾句,兩人從院長室的另一扇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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