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夏天的回憶
琉璃海
說起日本的夏天，如果出個題目問我會聯想到哪些詞彙，我想大概我會數出諸如：風鈴、刨冰、大海、日式浴衣、花火大會、盂蘭盆舞、祭……雖然熱，雖然也會時不時地大汗淋漓，但還有這些開心快樂的事，並不討厭。可是，這個夏天卻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熱！熱！熱！今年的東京是出奇的熱，熱得我都不知如何來描述它，也許熱浪已經把我的正常的思維系統燒壞了，當我看到顯示住所附近外界氣溫為31度，體感溫度為41度時，我已經不能理解這10度的溫差到底從哪裡來。
本來，對於夏天的炎熱，我多多少少是過來人，也應該是習慣了的。老家在江南，山青水秀的魚米之鄉，樣樣好，除了“冬天屋裡屋外一樣冷，夏天屋裡屋外一樣熱”以外。所以打從去北京念大學起，寒暑假我都不愛回老家，但是學生時代，假期也由不得我作主。每年回家度假象經受考驗一般，而比起抗嚴寒來，戰酷暑的滋味對我來說要難熬得多，害得大人們總是逗我“也是啊，冷麼，大不了一件一件添衣服（大學時還真見過我的江南同鄉連套了四件毛衣），熱天可慘了，又不能剝皮”。這話糙了點，但確實從小就怕熱，一熱就很容易心情煩躁、坐立不安，於是更熱。表現好時大不了不說話，表現差一點，就很容易摔摔打打了。儘管長輩們不斷告誡我“心定自然涼”，定不下來嘛。於是回憶中身邊一直陪着大蒲扇，先是外婆，後來是父母，因為那個時候不要說空調了，就連使用電風扇的人家都不多，在外婆、父母的大蒲扇下吃着西瓜，那是多麼幸福的享受啊！所以，每每看見母親做家務滿頭大汗時，也會一樣去拿把蒲扇，湊在母親身邊大力地扇扇扇，母親疼惜地嗔一句“傻丫頭，自己不又是一身汗了？”其實是開心的吧。也所以，說來說去最清涼還要數西瓜。
西瓜不是冰在冰箱裡。小時候還沒有自來水，家家喝水用水都來自院子裡的一口井。大概是民間智慧，父親買個西瓜來，用網線袋套上找根長繩一直吊到井裡，吊個半天，吃完晚飯切開來真是透心涼。同住一個院子的有好幾家，有時不止一隻西瓜吊着，繩子也會打架，而又有時，還會有些小小的意外，滿心期待的清涼，在男主人一提長繩的瞬間突然帶來不祥的預感，提上來的網線袋上一個大洞，西瓜永遠沉在了井底。那時候還真心期待過井水是不是就帶一點西瓜汁的味道了呢。
西瓜不是一隻一隻的買，瓜農推出一板車的西瓜來賣，大家拍着瓜、聽着瓜皮的聲音來推斷成熟程度，如果有人說“這一車我都要了（那叫包圓兒）”，因為總是有些生熟的，瓜農就會說“那一斤給你便宜幾分錢”，如果能成交，皆大歡喜。瓜農會把那車瓜一路推着給送到家裡來，院子裡的幾家分一下，又一次皆大歡喜。我想這是“團購”的初始階段。於是家裡一下會有十來只瓜，那叫開心啊。父母吩咐把瓜收拾一下，於是與姐姐忙不迭地一隻一隻把瓜滾到床底下，那是最安全、最不礙事兒的地方。
眾人分享西瓜，往往把一隻整瓜一半再一半後，分切成三角形的，總會心疼損失多少西瓜汁，我家大抵是分切成兩個半圓後用勺子挖着吃，孩子吃紅瓤，父母吃接近瓜皮的部分，雖然專家會說其實瓜皮那兒藥用成分更高，還是覺得對不起父母，於是自己吃之前先把中心那部分用勺子轉成圓圓一塊（長大後，看冰激淋櫃檯的大姐轉冰激淋球時，總覺得那個動作無比熟悉），甜甜地塞給父親或者母親，儘管他們總是推着說“你倆自己吃嘛”，心裡也是歡喜的吧。用薄薄的金屬勺在瓜瓤上一番掏挖，做成了梯田，做成了渠道，從上往下引來渠水（西瓜汁）灌溉，是和姐姐的遊戲之一。現在想來都是多麼具有時代感的。
關於西瓜，還有點趣事是聽來的。說有個男子買一自行車的西瓜蹬回家，過橋時，因為重心不穩，失控，自行車打翻了，西瓜碎了一地。真的是哭都來不及，可是他看着一地紅紅的瓜瓤，居然笑了，欣慰地說“咦，只只都是好的”，大概覺得自己挑瓜的技術過硬。真是一個樂觀向上的人，有這樣一個老公、這樣一個父親，他家裡一定充滿笑聲。這個經典大概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聽正好路過，親眼目睹其事的父親說起。幾十年了，很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都已記憶模糊，這個趣聞卻一直記得清清楚楚的。這樣的淳樸率真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幫助我們笑着度過很多清貧的日子。不要對着打翻的牛奶哭泣，大概這就是現實版。
在以吃西瓜消暑為主的日子裡，偶爾能去冷飲室飲冰簡直賽過節日了，那要在氣溫超過30度。這是我家的規矩。母親會給我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把三股辮梳得清清爽爽，然後再給我們穿上最好看的連衣裙，打扮成兩隻小蝴蝶樣，父親讓我們姐妹倆貼緊了坐在他的自行車後車架上，帶我們到市中心，電影院附近有家市里有名的冷飲室，平時買菜很節約的父親給我和姐姐買那個年代還很稀奇的冰激淋和我家不大有機會吃的刨冰，而蹬半天自行車，肯定是又熱又累的父親，充其量就是一瓶冰鎮汽水，喝完了，還得接着載兩個女兒回家。
直到很多年後，在這樣一個更為炎熱的夏日，坐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裡，我還會憶起這些生活點滴，反省着我可以為我的父母做些什麼，我又為他們做了些什麼，除了隔山過海地反覆關照他們“天熱，你們不要出門，在家裡要開足空調”以外。惟願父母健康長壽，就算遠遠的、遠遠的，也能感受到女兒的這份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