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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爱你 ----“疯”母亲
送交者: 流浪到此的寒鸦 2005年09月20日17:54:08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都说我母亲是疯子,尽管我不这么认为。就像戴着一顶帽子一样,我在这种称呼中慢慢长大。他们这么叫的时候没有顾忌在一旁的童年的我气愤的眼神。
  我母亲没有“疯”之前在村里很有名。用老一辈人的话说,是村里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之一。小时候一个姓费的同学的父亲经常对我说,他老记得我母亲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辨子,脖子上系着白围脖,给村里的夜校扫盲班讲课时的样子。每次说完他总要叹上一口气,望着举在空中的烟斗出神。好像我年轻的母亲在那缭绕的烟雾中似的。那时母亲刚嫁到村里,像所有的初婚的少女一样,曾有过一段短暂而盲目的快乐时光。只是那样的时光对于她的生命来说太短暂了,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无法触摸。
  我不知道母亲疯了的原因,模模糊糊地觉得跟我父亲有关。
  父亲年轻时曾带着四枚祖传的金戒指到抚顺去闯天下。率性而为的父亲用两枚金戒指买了一个国民党上校的头衔,把另两枚送给了一个女人。懵懂的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两个行为对他今后人生的影响。祖父知道消息后勃然大怒,连夜去抚顺把父亲逼回了村里。祖父生气的原因是他已经决定让父亲跟我母亲结婚。我母亲那时刚好国高毕业,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女儿,那人曾经在危难关头救过他的命。这个决定导致了父母一生的不幸。
  在我的记忆里,觉得父亲从来没有爱过母亲,父亲的爱似乎随着多年前那两只金戒指的送出而终止了,剩下的除了冷漠,就是对母亲的奚落,和挑剔。花儿一样的母亲自从来到父亲身边后迅速凋零了。文化大革命来了的时候父亲因为参加过国民党的事被告发了,经常不分昼夜地挨批斗,母亲在提心吊胆中有时会不禁失声痛哭。接下来有一天,苦闷的父亲打了她以后,她不哭了。村里人说她疯了,她的症状是不停地笑。现在我知道她哭不只是对父亲的担忧,更多时候是一个女人对未来生活的绝望。对没有一丝爱的生活的毫无指望。是心如死灰。物极必反,哭够的时候,她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觉得母亲没有疯,因为我知道她疼爱我们,真正的疯子是不知道爱别人的。母爱是一个女人生命里最原始最本质的爱。
  母亲在四十岁时才生的我,对我的疼爱可想而知。我小时候对苦和痛过于敏感,生病时怎么也不肯吃药,打针。药刚拿出来,还没有让我吃,条件反射一样对于药苦的想象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膨胀了几万倍,我就开始嚎啕大哭了,一家人看着满地打滚的我一筹莫展。父亲只能站在一旁威吓我。后来母亲在我吃药的时候总是把药片放在一个汤匙里捣碎,再放上很多白糖,并让哥哥做出要抢的样子,我才吃,这样我就不觉得那么苦了。她总是用单纯的心去表露她的母爱。那段时间家里很穷,什么好吃的东西也没有。母亲发病的时候总到外面拣东西,遇到能吃的东西就藏起来。等到晚上睡觉时母亲背着父亲总会突然塞给我们一个烂掉一半的苹果,或者是一块发霉的点心,这些是她在外面游荡时拣的,如果让父亲看见了肯定要骂她的。我知道这些都是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看着我们吃下去她就会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们长大一些的时候。就不肯再吃她拣的东西了,把她塞给我们的东西扔掉,为此她看见了就很伤心。
  小孩子不懂事,忘了为什么,一次,几个孩子一起骂我,说我妈是疯子,我不干了,跟他们用小石头对打起来,脑袋被打出一个洞,淌血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了。我回到家里,哭着给我母亲看我流的血,这时候看见我母亲才像真疯了一样,脸突然涨的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双手不停地颤抖,喉咙里连续地发出“嗷嗷”的声音,拉着我去村里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人家挨家痛骂。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她那么激动过,就连父亲打她的时候也没有,她就像一只幼崽被伤害的狼一样。在她的暴怒下,那些孩子的母亲们都理亏一样不吱声了,躲在屋里不出来。
  稍大一点,知道一些羞耻了,我和同学在一起走,看见她在外面拣东西就觉得丢人,也曾经很厉害地斥责她,让她回家去,在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像一个孩子做错事一样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这时我突然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喉咙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但是嘴和手却是强硬的,一边说她一边把她拽到家里去。
  母亲对我的溺爱,从来没有表示过一点掩饰,这也是村里人觉得她是疯子的一个原因。她是那么的坦然直露。不论在哪里,只要我想要,或者我受到什么委屈,她要安慰我又没有别的方法的时候,她都会撩开衣服,把她如空空布袋似的的乳房上的霉枣一样的乳头塞到我的嘴里。她还爱背着我,这样的状态一直到七八岁,我上学了,我怕同学笑我,再也不肯吃她的奶,让她背了。也许是被我压的,眼瞅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开始驼了。
  母亲的心灵像村里那条小河,清澈得没有一点灰尘。小时候家里养一只“荷兰猪”,父亲希望零钱凑整钱,最后还能赚一点钱,可是养了大半年也没有长多少重量,吃的到不少。父亲觉得不上算,一生气就趁着母亲不在家时把猪卖了,他知道母亲如果在家一定会拼着性命也不会让他卖猪的。他还命令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为此还给几个孩子每人分了几块糖。我怎么也忘不了母亲回到家里,看见猪圈里她每天都喂的猪没有了的时候那种焦虑和绝望的表情,她以为猪丢了,让我们帮助去找,我们不去,我们吃糖看着她,像一群冷漠的阴谋家。那天刮着大风,母亲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叫着那只猪的名字,绕着村子找了很久,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和孤立。她当然找不到了。一天没吃饭的母亲到晚上就犯病了,瞪着一双眼睛望着房梁。从那以后不怎么笑,变得有点痴呆。第二天,到了该给猪喂食的时候,她端着温好的猪食走到空猪圈那里直发楞。过了一阵子有一点胆怯地去喂邻居的那只猪,弄得人家还不怎么高兴。从那以后,她总是趁邻居不在的时候给他家的猪送食,邻居的猪飞快地长着。
  
  我长大后一次回故乡过年,为了使母亲高兴一点,给了她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让她放在兜里,喜欢买什么吃的就到小铺去买,接着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哥哥的孩子告诉我,如果他没有看见的话,他奶奶就把那两百元钱给一个要饭的了,她说看着要饭的穿的少,还说没吃饭,就把钱给了人家,亏着孩子刚好看见了,从要饭的那人手里抢了回来。要我以后不要给她钱了。
  我的“疯”母亲呦!她的那些事又怎么能说的完呢?
  
  母亲今年七十二了,越来越像一截生命力逐渐减退的枯树枝。她总是沉默着坐在炕上,将脑袋放在两只手掌里,背弯得像一只弓,我不知道她一天竟想些什么。我已死去的舅妈多年前到我家时曾经对我说过,她刚嫁到外婆家时是一个春天,我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呢!一次她从外面回来,母亲和邻居的女孩子正在偷搽她的胭脂,远远看见她来了,我母亲拉着女孩子的手,边喊边跑:“快点,我二嫂回来了,她看见我们用她的胭脂会骂我们的”这样带着一脸的鲜艳飞快地跑远了。她红色的长裙飘进了绿树丛后面,从缝隙里一闪一闪的,像燃烧的火苗一样。那样的时刻在她的记忆里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舅妈接着拍着我母亲的后背大放悲声。疲倦的母亲在她的哭声中却孩子一样地笑了。
  如今,我在北京过着清贫的生活,并没有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长大了成为一个有钱人,等母亲老了,好好孝敬她。母亲在故乡的炕上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逐渐衰老。我现在写这篇文章来表达我的爱和想念,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也算是一种纪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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