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葛红兵
我把Kingnet讨论区放进了浏览器的收藏夹,只要上网,我便会去看看,这里是我和裴紫结识的地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想我并不是真的在找她,我没有给她发过信,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我只是等待。
等候要比寻找难得多,少年人喜欢寻找,他们追求各种奇异之物,迫不及待地要实现什么,而我呢?在我这样的年龄,我已经学会了等待,等待一件件事情按部就班地降临,然后等待它们按部就班地离开,它们不会来得更早,也不会去得更迟,对于我来说,所需要的只不过是忍耐。
终于,我在讨论区里看到了这样一张帖子,这是裴紫的帖子:
“男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呢?我看着他偷偷地起床,这个刚刚和我做完爱的人,他要去哪里呢?我知道,除了性他和我并没有更深的关系,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离开,他想走就可以走,没有人会阻拦他,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
从我的身边离开,真的需要畏畏缩缩吗?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是的,他是不想把我吵醒。如果他出门的时候来吻我一下,也许我就原谅他了。可是没有,他轻轻地把门带上了?他没有吻我,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把我一个人扔在黑暗里了。他并不是坏人,甚至是好人,他的身体那么柔软,贴着我的时候差不多就要融化了似的,眼神那么忧伤,仅仅因为听了我的遭遇,他就忧伤得不能自持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坏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他蹑手蹑脚的动作和他的善良是多么不相称啊!
早晨醒来,我到大堂结帐,服务生告诉我他已经把帐结了,他还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他说:‘不管昨天怎样,今天,这世上有很多人爱着你,你看,第一个爱你的人已经给你写情书了。’
不知道怎么了,看了他的纸条,心里莫名地恐慌,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心里明明不爱你,嘴上却不住地甜言蜜语,我知道他在撒谎,我们再不会有什么交往了。果然,他再也没给我来过电话。中间我给他发了一次短消息,他也没回。要知道,信任他,我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可是他呢?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男人到底是怎样的呢?他们和女人做爱,然后,又轻易地把女人忘记,他们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会那么温情,可一旦离开那个女人之后,又是那么冷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对于女人来说是完全做不到的。也许我该恨这个虚伪的男人,事实上经过这几个月的思索,我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性欲主义者。”
这张帖子下面有很多跟帖,一个叫鼠鼠的人说:
“楼上的,你是遇着色狼了!还不快跑?要等色狼把你吃了不成?世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兔子?和狼讨论爱啊、情啊的问题?找错对象啦!”
一个叫灰色风衣的人说:
“男人是把性和爱分开来理解的,对于男人来说身体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是两样东西,但是女人似乎不会做这种区分,在女人那里精神和身体是混沌不分的,对于女人来说,精神只是身体中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器官,女人总是试图从身体关系里获得精神,比如爱啊什么的,这是女人心智不健全的表现,这种不健全要比那些试图从身体关系中获得物质(比如金钱)的想法,还要严重。”
一个叫玫瑰铃声的人说:
“妹妹,你所得到的已经是这个世界所能给你的全部了,你想啊,有什么比一个男人深深地栖息在你的身体里更让你心动,这就是幸福的全部意义了,除此你还要求什么呢?除此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啊?”
我知道裴紫误解我了。不过,我的行为也的确容易让人误解,这不能怪她,这么长时间,我一次也没有和她联系过,这对她是很不公平的吧。她刚刚经受丧夫之痛,渴望温暖,我呢?我可耻地从她身边跳跑了,跑得远远的。
晚上张晓闽来了,带了面包干、啤酒还有一些新鲜蔬菜,吃完晚饭,我们爬到屋顶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感谢上海的“平改坡”工程,我这幢楼的屋顶现在也戴上了红色的坡帽,并且安装了霓虹灯。
我们就坐在屋顶的斜坡上,远处上海马戏城菠萝似的穹顶闪着橙色的光,近处共和新路高架像一条发光的带子蜿蜒着从脚下流过。
没有星星,但是风很好。看着秋天的风,在张晓闽身上跳来跳去,一会儿拨弄她的头发,一会儿撩起她的裙子,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我不禁大笑起来:
“风正在做我不敢做的事儿!”
张晓闽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裙子下摆:
“你可没有风可爱。风能做的事儿,你可不能做。”
“是吗?”
“你刚才好沉闷!几乎不说话,见了我就不想说话吧?”
“是啊,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可以的话,我宁可像风一样,光做不说。”我其实是在为裴紫担心,裴紫孤身一人,四处流浪,情形会怎样呢?
“你啊!骨子里很冷。”张晓闽喝了一口啤酒,“即使是在你非常热情的时候也是,尤其是你的眼睛,掩藏不住的,一半是温柔,一半是冷淡,难怪没有女孩子对你死心塌地。”
“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没有激情!”
“你有激情,昙花一现的激情,但,那不是爱的激情,那是无爱的激情。”
“不许说我!你要是说我,我就从这里跳啦!”我走到屋檐边,仰头喝光了手里的啤酒。然后一弯腰,跳了下去。
身后,张晓闽“啊”地惊叫着冲到屋檐边,探头往下看,见我只是从上屋檐跳到了下平台上,才松了一口气:“你个死人!”
“说到你的痛处了吧?”张晓闽也下来,转到我前面,屁股搭着屋檐坐下,愣愣地看着我,“在想另外的人?是吧?”
“没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竟然否认起来。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就要热烈一点!告诉她,你喜欢她。想是没有用的。”张晓闽回头大声说,好像要和我争什么一样。
“没有啊!我可不像你们,那么容易爱啊什么的!”
“那可是你说的。你没有想另外的人!所以即使有也不许想!”张晓闽眯着眼睛凑到跟前,盯着我命令道。
“行!”
“既然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本小姐就不计较你刚才的错误啦,不过罚你陪我去跳舞!”
说到跳舞我倒是一把好手,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活动一下,流流汗,然后回家美美地洗个澡,睡一觉,再好不过了。
“要么叫上你男朋友吧。”我怕张晓闽闹腾,到时候招架不住,“人多热闹!”
“不行,你刚刚答应陪我一个人的,我男朋友来了不就变两个人啦!你陪我一个人去!”张晓闽又拉开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口,觉得不对,把啤酒罐塞在我手里,“给你的!”说着张晓闽嗵嗵嗵地下楼,把我一个人甩在了楼顶上。
下楼的时候一只黑色大猫从我脚边一溜烟窜上了屋顶,想起Catherine的猫叫Dan,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但是,那只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也许它不是Catherine的Dan,它只是一只过路的猫国旅行家。一只猫,它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但是,却不理睬我,这只猫,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去的是四平路上的ST酒吧。这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倒不是觉得这里特别好,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里的音乐不错,我是个音乐错乱者,喜欢极端新潮的工业舞曲,也喜欢极端古典的巴赫、圣桑、舒伯特,有一次,偶尔逛到这里,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竟然是圣桑的《骷髅之舞》,突然之间便喜欢上了。
今天这里的音乐全是Trip-Hop,那声音是如此奇怪,就象大麻,癫狂、错乱、沸腾,让人不能自己,跳舞的人就如风中的树叶,水中的舢板,似乎是随波逐流,又似乎是在拼命挣扎。
一会儿我就全身是汗了,马丁尼酒和音乐的节奏在我身上同时发挥了作用,我的汗腺畅快淋漓的叫喊着,仿佛汗腺不是身体的器官,而是身体的全部一样,它是那样畅快淋漓,就如同一场真正的解放。也的确,疯狂的舞蹈让人浮想联翩,我总是在疯狂的边缘听到内心的歌唱,那是狂想和激情的协奏曲,从中可以闻到阳光和芳草的味道,让人以为生命可以就此终结或者重新开始,让人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必在乎。
我凑到张晓闽的耳边,大声喊道:
“现在该你陪我啦!喝酒去!”
张晓闽摇了摇头,继续旁若无人地舞着:“不行!今天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你得陪我,不许偷懒。”
张晓闽的舞姿非常狂野,我看到某个更为隐秘的灵魂在她身体里舞动,它似乎就要挣脱身体的羁绊,从睡梦中苏醒。她很性感,就如她自己说的,她不是孩子,是女人。
“不行!你不能这样勾引我,太性感了,我受不了!”
我拉起张晓闽往外跑。张晓闽被我拽住了手臂,没法反抗,只好跟了出来,但是,还是做出不情愿的样子,身体向后仰着。我把她拽到吧台边,安置到高脚凳上,我和她便高高地端坐在一片黑色波涛的中央了,高脚凳,它既是舞厅的一部分又在舞厅中遗世独立,它是舞厅的中心,又在舞蹈着的人群之外,我喜欢。
张晓闽一口气喝光了一瓶百威,酒液从她满是汗水的脖子上滴下来:“干了!干了!今天我要罐醉你!”
喝酒的当口,一个黑衣女人朝我走来,“甜心,你也在啊?太高兴了?我们又可以一起玩儿了!”说着,她两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钩住我,嘣嘣,在我脸上亲了两口。
我左看右看,就是认不出眼前这黑衣女人到底是谁。
“啊!你好坏,这么快就变心啦?我是马当娜啊!”黑衣女人说。
张晓闽在她身后对我做鬼脸。
我这才想起,几个月前马当娜跟我说要去瑞士做整容手术,那个时候,我还劝过她:“30岁的女人有30岁的美啊!”她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甜心,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愿意欣赏30岁男人的美,我只愿意和20岁的男人做爱。没有办法。Kiki,我的宝贝儿,你说对吗?”说着,她深情地望了望身边的小男孩,那个男孩大概只有18、9岁,据说是她刚刚发现的音乐天才,嗓音很像久保田。
马当娜是个小说家,“五角场一号美女作家”,曾经做过舞厅DJ、流浪歌手、妈妈桑、卫生巾设计师、广告画家,后来突发灵感,写起了小说,结果大获成功。
说实话,我非常喜欢她的小说,那种迷乱的神经质的语言,读了能让人飞起来。
可是,天哪,眼前这位黑衣女人就是马当娜吗?看起来,不是20岁,而是40岁啊?
“马当娜?是不是整容医生搞错啦?你看起来可不像是20岁?”
“像40岁?那就对啦!”马当娜拽过一老外,“这是我男朋友,James,整容医生,我们在瑞士认识的,认识James以后我才知道我要的真爱是什么。”
说着,马当娜搂住James亲了一口:“我让James把我的整容计划调整了,我真正爱的是James。”
“Kiki呢?”我问。
“Kiki太小了,不适合我。”马当娜又伏在我耳边,悄声道:“怎么样?帅吧?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被他迷住了!”
“你说Kiki?是个漂亮男孩!”
“啊呀!你好坏!我说的是James啊!”
“的确很帅!”我说。老实说,因为缺乏比较,抑或是陌生化效应,在我眼里,老外都是帅的。也许老外看中国人也一样。
“你的小女朋友真的很漂亮,我喜欢。”马当娜似乎突然发现了张晓闽,一把拽住了张晓闽的胳膊,“小甜心,告诉我,诸葛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这么漂亮的甜心,来,我们女人跳一曲,不要男人。男人太坏了。”说着,不由张晓闽不同意,她硬是把张晓闽拽进了舞池。
看着马当娜和张晓闽扭进舞池,James握着酒杯坐到了边上张晓闽刚才坐的位置上:“你的女朋友很漂亮!”
“马当娜很喜欢你啊?”我答非所问地说。
“是啊!中国女孩都不错。不过她们似乎总是把Sex和Love混在一起。你的女朋友和你做爱的时候,一定要你说你爱她吗?”
“中国人大多把性当作爱来处理。他们不大相信爱,而更多地相信性,认为性比较保险,所以一个女孩子如果给你性,可能意味着她想把你们俩的爱用性的方式固定下来,把抽象的感情变成具体的生活责任。中国人认为性代表责任和义务,比爱重。”我说。
“我们西方人正好相反,我们把爱看得比性重。”
“是啊!西方人追求浪漫爱,激情高于生活,但是,中国人不这样,他们把爱和具体的生活当成一回事。”
凌晨2点,我们从ST酒吧出来。
门前等着一排的士,我抽了一张100元的钞票,递给第一辆车的司机,让他把张晓闽送回学校,自己上第二辆车。张晓闽上车的时候,马当娜依着车门,和她说话,神情依依不舍,我说:“马当娜,你可不要带坏了张晓闽,张晓闽可是小孩子!”
“诸葛,心虚了吧?怕我说你坏话?好吧,张晓闽,这会儿我就说一句坏话,不过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圣书里说的,你‘要防备文士。他们好穿长衣游行,喜爱街市上问他们安,又喜爱会堂里的高位,筵席上的首座;他们侵吞寡妇的家产,假意作很长的祷告。这些人要受更重的刑罚。’”
远远的我听到张晓闽在说:“马当娜姐姐,你别担心了,我还想勾引他呢!”
我立即说:“我可是困极了!马当娜,James,再见!”
马当娜这才给了我一个飞吻,然后顺手招了一辆过路的士,坐进去,走了。
是啊!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一路上,脑子里莫名所以地转悠着一句诗:
“你的憎恨,你的僵木,你的娇慵,
你所曾遭受的蹂躏,
那没有恶意的夜啊,你都归还了我们。”
什么意思呢?想不通。
上楼,脱了衣服,慢慢地把自己放进浴缸,水很热,酒精在身体里挥发开来,头顶仿佛开了一条缝,有阳光从缝里进来,让人回忆起孩童时的事情,闭上眼睛,脑海里那些美好的事物就像植物一样在阳光的哺育下开花了。
“嗨嗨嗨!起来,轮到我洗啦!”
醒过来的时候,张晓闽正坐在浴缸沿上摇着我。
“啊?我睡着啦?”
张晓闽盯着我,点头道:“起来!懒鬼!要睡到床上睡去!”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躺在浴缸里,赶忙找浴巾。
“在这儿呢!”
我一把夺过浴巾,遮住下身:
“你怎么到我浴室来啦?”
“怕你淹死,好了吧!”
“行,你洗吧。你不是回学校了吗?”
“这么晚了,我怎么进得去?再说,进去了,也没热水洗澡啊!”
我爬起来,拿一条被子铺在客厅沙发上,又泡了两杯咖啡,一杯隔着浴室门递给张晓闽,另一杯浓一些的自己喝了,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看张晓闽好久都没从浴室出来,睡意渐渐地浓了,便拔了电话,躺下。
一会儿,张晓闽还是从浴室出来了,也不说话,径自跑到沙发这边,掀开被子钻了进来,她一丝不挂,脸朝里躺着,被子从她的小腹蜿蜒着在她形状娇美的乳房上形成两座山丘,粉红的乳头在被子的边沿闪烁着,被子往下延伸的地方是浓重的阴影,黑色的绒毛遮住了下腹的三角区,修长的腿弯曲着搭在沙发扶手上。
“看什么?没见过女孩裸体呀?”许是感觉到我在盯着她看,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不习惯!”
“当真还是装假?我可不是想勾引你,我从小就裸睡的。”
“不习惯!”
“什么地方不习惯?有什么奇怪的吗?没见过女孩的裸体?是不是我太性感,让你难受?”张晓闽翻过身,好像来了兴趣。
“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讨论这些问题。
“别不好意思么!我知道男人这个时候都是难受的。如果需要,千万别客气,我可以帮你忙的!我们不是哥们儿吗?”
“谢了!”我说。
“你别美!我说帮你忙,可不是说和你做什么,我是说你可以抱着我想你那位,然后自己解决。”
“算了!太累了,没需要!”
※
“我在真爱的门口等你。”一个小时里,这个短信在我的手机上反复出现了三次。回电过去,却没有人接。也许是什么人在跟我开玩笑吧。谁那么自信,她找到了“真爱”的大门?谁又能在“真爱”门边的等待别人却又自信那个人一定会来呢?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来,乌鲁木齐路上有一家迪厅叫“真爱”,会不会有什么人在那里等我呢?我收了手提电脑,付了帐,三步两步地下楼。
在的士里还没下车,我就看见了裴紫,她坐在“真爱”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是一只灰色的行李箱,还有满街的梧桐落叶,看了看手表,5点58分,夕阳已经很斜很斜,越过了她的头顶,照在街中央,把她完全湮没在阴影里了。她就那样坐在真爱门口的阴影里。
裴紫,她比上次瘦多了。
到家,往浴缸里放满水,拿了一条浴巾搭在洗脸台盆上,让裴紫洗澡。
然后,做晚餐。冰箱里有冰冻的鳕鱼,化一下冻,加上黄酒、姜丁、葱末,撒上盐,放在微波炉里蒸15分钟。然后是黄瓜,洗尽,对切,再对切,在碟子里垒好,一头浇上豆酱。再就是酸辣汤,土豆切成片,西红柿切成丁,少量油,热锅,加上矿泉水,烧开。
到楼下的小杂货店订了一箱百威啤酒,又到超市里买切片面包、香草冰激淋,还挑了一包烟,顺道把扔洗染店两个多星期的衣服领出来。
回来的时候,裴紫已经洗好澡了,正在厨房里忙碌,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喊道:“是你吗?刚才杂货店送了啤酒来,是你定的吧,在冰箱里冰着呢。”
我说:“好!晚上喝!”
厨房里,裴紫穿着白色衬衫、上面罩一件银灰色毛线衣,下身是米黄色及膝裙,正擦洗微波炉,看我开冰箱,她又说:“有两罐,冰在冷冻室里,你先拿那两罐。”
“你怎么知道我要拿啤酒?”我惊奇地问。
“猜的。”
裴紫是不是真的有一场敏感的透视能力?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说她能在希尔顿的窗台上看见数公里外的我就要上沪宁高速公路,真的吗?
晚餐,一边喝啤酒,一边吃鳕鱼,感觉不错。
“为什么选‘真爱’?以为我一定会去?”想到“我在真爱门口等你”的短信,我问。
“喜欢那个名字!”她说。
“要是我猜不出,怎么办?”
“看你一个劲儿拨电话,觉得你很傻。就在想,你不会来了。可是,你不来我又该去哪里呢?实在没想好。所以,你来的时候我还没走。”裴紫帮我把酒杯斟满,喝着啤酒说。
不施粉黛的裴紫,看起来平易很多,和那晚印象中的裴紫完全不一样。我吃惊于女人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不同的场和,不同的装扮,她们仿佛是不同的人。不过,仔细打量,裴紫身上总有什么是不一般的,许是她的衬衫太白了吧,看得出来,她的衬衫做工非常考究。
我看着裴紫:“就不怕我不来?”
“说实话,路上老是想你。心想要是你在身边会怎么样呢?”
“你是说,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路上?”
“有的时候,也会碰到有意思的人,会同路,大多数时候一个人。”
“可有印象特别深的?”我心里想到那个T,T是谁呢?
“你说地方,还是人?”
“当然是人啰!”
“有也有,单身在外旅行,当然会碰到的。”
“我说的是男人?”
“女人走到哪儿碰到的还不是男人?”裴紫并不隐晦,“有的时候,特别需要一个肩膀靠靠,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只要是男人,都可以。”
“那么,是有过啰?”盯着裴紫绰约的身体,想到裴紫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在脑袋里搜寻了好久,找不到什么词,蓦然间竟然问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时候碟机里正在放MICHAEL BOLTON的ALL THAT YOU DESERVE。
“I hope he understands the woman you are
May be never take for granted
The little things that make love work
And most of all
I hope he’s all that you deserve”
“呆住啦?”裴紫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到哪儿去了?女人可不像男人,跟谁都可以。”
吃完饭,我站起来收拾杯盘,裴紫挡住了说:还是我来吧。说着端了杯盘进厨房,一会儿杯盘放进了洗碗机,她问:洗洁精在哪里?我说:没有专用的,只有一般的白猫洗洁精。她说:那可不行,一般的洗洁精洗碗机洗不干净的。说着把杯盘从洗碗机里拿了出来,往水池里注水,准备手洗,看我依然站在她身后,又说:你倒好,愿意看女人做家务,不觉得浪费时间?她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开了递给我,把我推出厨房:我可不要你监工,你做你的事情去!
阳台上,天气很清朗,下弦月出来了,挂在高空,风略有一些寒意,在阳台上把啤酒喝完,到书房坐下来,开始工作。中间裴紫进来一次,给我一杯咖啡,又出去了。进入工作状态,就把什么都忘了。再次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2点24分。
关了电脑,到卫生间洗漱,里面有淡淡的栀子花香,灯也亮了许多。地上放脏袜子、脏短裤的衣篓空了,台盆上多了许多梳洗用品,香水、洗脸液、洗手液、润肤露什么的,那栀子花的香味可能就是从这些东西里散发出来的吧,刷牙杯里盛着水,上面横着我的牙刷,牙膏挤好了。在焕然一新、充满女人气息的卫生间里洗澡,感觉怪怪的。卧室门虚掩着,裴紫已经睡了,她躺在床的右半边,左半边完全空着,两只枕头,一只垫在她脖子底下,一只并排铺在左手边上。我睡哪儿呢?也睡床上?犹豫了半秒钟,悄悄地从壁厨里拿了一条被子,关了裴紫边上的床头灯,退了出来。我睡觉前有翻书的习惯,怕抄醒了裴紫。
在书房的地毯上铺开被子,躺进去,翻开书看了几页。
1点31分,关灯,睡了。
8点15分,闹钟还没叫,便醒了。对我来说,人生第一件美事,便是早晨不被闹钟闹醒。自自然然地醒来,再美意不过,说明生活有规律,睡眠好,至少前一晚上睡得很香甜,时间也正好到位。
洗完脸,到餐厅。桌上摆了一碟酱菜、一只煮鸡蛋、一只包子、一碗稀粥。惊叹裴紫的能力,我能做晚餐,却做不了早餐。如果说晚餐仅仅需要时间和耐心,那么早餐所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责任感,需要爱心,需要清洁整齐的生活习惯,甚至需要献身精神,谁能一大早起来就为吃饭操心,为吃饭忙碌,而且还是为别人呢?我连为自己这样做都做不到。所以,我常常是不吃早饭。
看得出来,裴紫起得很早。她身上没有一点夜晚的痕迹,她是属于白天的。有些女人只是在晚上才会神采飞扬、闪出光芒,这样的女人即使是在白天身上也会带着夜晚的痕迹,另外一些女人则相反,她们在日光中才会完美,一旦醒来,她们便会干干净净地清除了夜的气息,仿佛她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暗夜,仿佛她们是一直生活在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她们的时间从早晨开始到黄昏就结束了。
“我在老校区上课,从上午9点上到下午4点45分。”我说,“中午回不来,你自己吃饭。晚上5点半到家。”
裴紫看着我吃早饭:“等你回来吃晚饭。”
※
裴紫打电话说父亲来了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聊天。下课的时候,教务处的人来通知,说教室挤,下次课得麻烦调个时间,这个课是全院选修课,具体调什么时间,得凑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务处的人在,和同学们商量了时间。教务处的人走了,几个同学还不愿意散,就又聊了一会儿。
裴紫在电话里说到父亲的时候,我一下子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到上海工作以后,父亲只是在母亲60岁生日的时候陪母亲来过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亲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里,这还是头一次。
回到家,裴紫正陪着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父亲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咖啡,不过几乎没动,我说:“爸,喝不惯咖啡吧,给你换杯茶?”说着,我转身去倒茶,裴紫赶忙起身:“我来吧!你陪爸爸坐坐!”听到裴紫这么亲热地称呼“爸爸”,我心里竟然莫名地发酸,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结婚,到现在60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儿媳喊过他“爸爸”!大哥本来就要结婚了,却在婚检的时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吓得不肯结婚了,大哥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没有恋爱,大哥出事以后,他似乎对恋爱、结婚完全失去了兴趣,天天沉迷在气功里,现在他的病怎样了呢?
爸摆摆手:“不要紧,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错!你别忙了,坐坐吧!”
我坐下来:“二哥呢?怎么样?”
父亲说:“还好!”父亲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妈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记不得几年了,每次和爸爸单独谈话,似乎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似乎父亲和我之间除了二哥和妈妈的身体,就没有其他可以谈了一样。
“还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
“你呢?还好吧?” 看着两鬓已经半白、脸色晦暗的父亲,一种莫名的担心涌上心头,这几年父亲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颓唐了,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还好。只是越来越老了。越老越觉得亲情可贵,所以来看看你。”
“是啊!”面对父亲的感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应和。
“你现在还体验不到。年少的人,总是盼着离开家,远走高飞,我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现在呢?老了,就反过来了,常常想着回老家去,回到那些从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间去。”父亲往沙发里靠了靠,低着头,摩挲着沙发扶手。
我只是想过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会永远在那里,他们坚实地在那里,在我的老家,或者,他们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过父亲,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独和无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却。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么我呢?我的老家又会在哪里?它就不存在了。我看着父亲:“爸,你是说山西老家吗?打从1972年你把爷爷和奶奶接出来以后,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没什么人了吗?”
“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人总要回老家看看的吧!虽然亲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麦垛、枫杨、包谷地,都还在的吧,快到60岁的人,就要往来路上走了。”
“要么,我有空的时候陪你去!”我不用脑子地回应道。老实说,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从那里来的。
“再看吧,要凑你有空!”
裴紫过来喊吃饭,我说:“爸,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喝两杯。”父亲这才脱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过去,拿到书房的衣架上挂了起来。
裴紫买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上,但是,他不动筷子:“等裴紫一起来吧,我来让她麻烦了!”
我说:“不麻烦的。平时也一样要做饭。”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盐水鹅、拌黄瓜、花生米,热菜有文蛤炖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鳕鱼,另外还有一小盘扬州酱菜,裴紫挺费心的。
“你呀!不做家务,不懂家务的麻烦,哪是一样的呢,多了一个人就不一样!”
我说,“爸,你可是琐碎多了啊!”
裴紫拿来一些冰块,父亲摇摇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几块,我说:“干一杯吧。”
父亲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问道:“裴紫,不要紧吧?能喝吗?”
裴紫说:“喝不多。”
父亲看了看我的酒杯,里面全是冰块,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裴紫,不要客气,我是自己人,有什么吃什么,家常便饭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欢清汤寡水,家常便饭,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点儿都不老。”裴紫说,“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们碰杯,我心里不禁潮湿,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比这种亲情更让人感到可靠了,我应该抓住这种亲情,不要让它从我的身边流失。
晚上,我和父亲并排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当年我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我再和父亲一个被窝睡几乎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们是每个人一个被窝。
父亲一边拉开被子,一边说:“看到裴紫在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裴紫挺不错的,好好对她!”
我说:“爸,如果裴紫结过婚呢?你和妈介意吗?”
“你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这也不要紧么!其实孩子哪里又是父母的私产呢?他们不过是在父母这里暂居而已,他们终究是社会的,谁的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想想,你们兄弟几个,我和你妈又何曾要你们报偿过?抚养你们只是父母尽义务而已,并没有其他。”
“她没有孩子。”
“那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应该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没事的。”说着,父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裴紫的态度,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是裴紫对我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情呢?
“我还没想好,结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来,从写字桌上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我恐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吸了一口,烟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对结婚感到忧虑,是好事,说明你想了这个问题,想到了它的难处,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进步的地方,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什么结婚?该不该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几乎没有想过,晕晕忽忽,随着大流,婚也就结了,孩子也生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这是进步。”
“那么,你后悔过和妈妈结婚吗?”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后悔过,我有时候想,我可能没有给过你妈妈幸福。她没有舒心过、没有快乐过。”
“你不要这么想,妈妈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呢?圣经里的话很对,幸福是‘温柔、仁慈与和睦’,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嫉妒,爱不自夸、张狂。爱不做羞耻之事,不求私利,不轻易发怒,不计别人的恶。爱喜欢正义和真理。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这些我在你和妈妈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没见你们吵过架,你们对我们兄弟几个操尽了心,对邻居,对同事总是很宽厚,有这些好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幸福呢?恐怕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这么早就过世了,你二哥……”父亲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问:“二哥怎么了?他没事儿吧?”
父亲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他斜依在枕头上,身子还没有躺下来,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了,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是初冬的树枝,上面涂了一层金黄的曦光,里面是父亲的剪影,一缕清缈的烟在他侧面飘着。小时候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常常就是这样的图景,祖父站在门前的场院里,身上是凝重的露水,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过。现在呢?那个剪影变成了父亲。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内心也有很多心思,不知道他们也有很多忧虑和烦恼,只是把那一幕幕看得习以为常,直到没了感觉。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就这样被我们错过了,毫无感觉地错过了。
我说:“爸,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习惯了!”
“今天让裴紫陪你上街走走?上午我有课,不能陪你,晚上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我们好好吃一顿去!”
“我倒是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让裴紫陪陪我也好,你有事儿就去忙,说不定我下午就要走。你不要操心。”
“不操心,你来啦,我们心情也好,找个地方聚聚,大家高兴的!”我怕父亲就这样走了,又说,“你还是多住几天。”
父亲没说话,我想父亲大概是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的吧。上午上中国现代哲学史课,只有三个学生,大家讨论了一通“西化”问题。我把胡适、潘光旦、陈经序、梅光迪这些人的观点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聊了聊现代思想史上关于基督教问题的争论,课也就上完了。给裴紫打电话,裴紫在手机里说,她和爸已经逛完了,正在乍浦路吃饭,裴紫说爸准备吃完饭就去车站,急着要走,我让裴紫把电话给父亲,想劝父亲多住几天,没有用,便约好吃完饭我直接到汉中路车站等他们。
到教授食堂草草地吃了点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想着父亲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走,觉得人生似乎就这样注定了,每个人都得在什么轨道上运行似的,即使是亲人,这轨道真正相交的时候也少得可怜。
我打的到汉中路车站的时候是1点半不到,在长途车站门口站了一会儿,裴紫和父亲也到了,看着他们走上台阶,心里莫名地潮湿,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我知道我真的很爱他们。我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等我,转身进入购票大厅,买了票,是1点55分的车,站着检票口等着检票的时候,裴紫要我看她给父亲和母亲买的内衣,她说这是全棉的,是今年出来的保暖内衣新产品,冬天正好穿,她让我摸摸手感怎么样,说这种内衣是用彩棉做的,这种亚麻色是全天然的,不用化学染料,一点儿化学成分都没有,对皮肤好,老实说我对服装一窍不通,但是,裴紫说好,我也觉得好,父亲在边上说,好是好,就是太贵了,我说,不贵,什么衣服穿在你们身上都不贵,父亲说,你啊,就是会说好话,小时候就是这样?花得人开心,裴紫,你要管管他,看着他点儿。又看父亲买的东西,父亲买了一只女士手表,是给妈妈的,还有一只掌上电脑,掌上电脑是给二哥的,看完了东西,一下子大家竟然沉默了,我说,爸,你和妈要多保重,还有二哥。父亲说,你别担心我们,只要你生活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检票了,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子穿过检票口,往停车场去,我脑袋里空空如野,不相信父亲是昨天来的,也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真的走了。
回到家,我到书房地铺上躺下来,裴紫看我要睡觉的样子,便帮我拉上了书房的门,可是,我并不想睡,我只是想躺着,就这样躺着,我拿起步步高无绳电话,按内部通话键,裴紫立即就接了,我问:
“裴紫,你在干吗呢?”
裴紫说:“我在床上躺着。”
“我想和你聊聊天。”
裴紫温和地说:“那你说吧!”
可是,聊什么呢?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今天让你辛苦了!走了很多路吧?父亲是走惯了路的,步子快,你跟着他走路,一定很累。”
裴紫说:“哪里呢!我也好久没有上街了,也想看看。”
我又说:“让你破费了,内衣多少钱呢?我该给你!”
裴紫没说话。
“我是说,应该是我陪爸爸的。”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裴紫,你在听吗?”
“我在听!”
“那么,我给你送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紫才在那边说:“不用了,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吧。”说着,裴紫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懊悔得直骂自己,想和裴紫聊天的,怎么就谈到钱上去了呢?
接着给家里挂电话,通知妈妈父亲已经在路上,可能5、6点钟就到家了,妈妈在电话的那头说,你怎么没留他多住几天呢?我说,我留了,他不愿意,怎么也留不住,说要赶回来。妈妈说,我就是让他到你那里散散心的,这倒好,又赶回来了!他什么时候上的车?我说,1点55分。妈说,那我早点做饭在家里等他。
放下电话,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了一大片,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是眼泪。
我没想到,我会睡过去,一直深深地睡到了睡里,睡到了黑暗中,睡到了夜的中央。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发慌,我怀着某种预感冲出书房,客厅里黑乎乎的,没人,厨房里也没人,敲了一下卧室的门,没人应声,推门进去,里面也是黑的,没人。
裴紫走了。直觉告诉我。裴紫走了。我把卧室的灯打开,呆呆地坐在床上,想到上午的时候,裴紫和我父亲还在上海,想到就在刚才我和裴紫还在一个屋子里说话,现在,他们都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伏在枕头上,那上面有裴紫的气息,可是裴紫已经不在了。我抓起话筒给裴紫打电话,这才发现我竟然不记得裴紫的电话号码,找来手机找到裴紫的电话,拨过去裴紫的手机关着,到客厅里,翻看来电显示电话里的去电查询,里面的电话都是我打的。等到脑子稍稍好使一点,我便开始找信或者其他什么的,裴紫走一定会给我留话的,突然想起裴紫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让我把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果然,茶几上有个信封。我颤抖着撕开信封,里面一只戒指,戒指绕着我的脚转了一圈停在餐台边上,我顾不得拣,急切地打开信:
“诸葛,这会儿你是在隔壁睡着,你睡着了,我不能打搅你,有一天我会回忆起来,我们仅仅隔了一堵墙,近在咫尺,可是我们却不能谈话,我们没有谈话,即使谈话也是通过电话,就象我们在两个城市,在两个世界,而不是在一个屋子里。
上午的时候,我陪着你父亲上街,我还在想,这个人是我爱的,因为他给我带来了他的儿子,我爱着他的儿子,可是现在,我想我其实是不应该爱的,我没有权利爱,可能我全都搞错了。吃饭的时候,你爸爸给我一只戒指,他说,那是你奶奶在世时吩咐的,一个孙媳妇一个,结婚的时候一个一个送,你爸爸说,这是老人的心愿,现在,终于他可以送出第一只戒指了,本来6年前,他有机会送出一只,那是你大哥就要结婚的时候,可是,后来,他不仅没能送出,还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他说现在,他不想等了,他要提前把戒指给我,他觉得这样他就能提前实现他的愿望,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但是,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注定了他只能送出这一只了。他说,他预感到你二哥不会结婚了。他问我愿意照顾你吗?那个时候,我也不知怎么了,我竟然没有拒绝,我竟然点头了,我竟然收下了戒指。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是在欺骗你爸爸,帮我向你爸爸道歉,好吗?就说对不起了,如果有上帝,我希望我能忏悔,为我欺骗了一个老人,让一个老人失望而忏悔,我会为你爸爸祈祷,为你妈妈祈祷。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当你说,你要还我钱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要走了,我是没有权利送你爸爸和妈妈礼物的,更没有权利收他们的礼物,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还我钱,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爸爸和妈妈的礼物?是以我的名义送的,我不应该收你的钱,可以吗?也许一个普通朋友,也是可以送他们礼物的,尽管,我不应该送内衣,我是外人。现在好了,什么都结束了,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来,我是不配呆在这里的,我领会错了。当我在真爱迪厅的门口等你的时候,我暗暗发誓,如果你出现,我就用一辈子爱你,我发过誓了,我要信守我的誓言,但是,我应该在很远的地方爱你,在你感觉不到的地方爱你,我不能强求你爱我,不能用我的爱打搅你。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应该离开了。前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呆下来吗?看到你生活那么凌乱,我想你需要人照顾,我应该留下来,那天我们送完董从文,从学校出来,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味你抱着我的那一刻,真的,那一刻多好啊,如果要用我的一生来换那一刻我也是愿意的,尽管我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可是,我是那一刻才真的对你有了感觉,才觉得我们是好的,才觉得有了信心。可是,我是错的,对吗?你说,我是错的,告诉我,真的,告诉我,我是错的,好吗?
那次我们在南京,只是一时冲动,女人总归是女人,总会有错觉,会把做爱和爱混淆在一起,我想我也是那样的女人,会把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人当爱人。可是,这是错觉,是吗?对男人来说,这只不过是性,不会有任何其他含义。女人却会把它搞错,会不由自主地或者故意地弄错它。也许这是女人不可救药的地方。也许我也是那样的女人,请你不要介意。当然,可能我这样说依然是错的,甚至,我们在一起,在一屋子里这么些天,你并没有对我有肌肤相亲的欲望?是吗?是这样吗?你邀我来,或许只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我却想到其他东西上去了。现在,想起来,可能一开始就是我错了。一个错误的开始,然后是一个错误的结局,现在我该完成这个结局了。
张晓闽来过了,冰箱里的和路雪是她拿来的,她说你喜欢吃冰激淋,而且喜欢吃巧克力口味的。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把冰激淋放在冰箱里了,你应该给她电话,看到她,我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我,可惜我回不到那个时候去了?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是吗?
再见。好吗?再见。我得走了,我想这样告别也许是最好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和你当面说再见,可是,真的得说再见了。这么多天,实在是打搅你了。已经很让你麻烦了。记得我,有一个人会永远为你祝福。”
我冲到电脑面前,立即给裴紫写信,我希望裴紫,她不要感觉孤单,她能立即回来:
“裴紫,你应该回来,求你回来,好吗?我爱你。那天,在南京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把车开回来,为什么我要找你呢?不单单是一时冲动,更主要的是我们的交流。那些信件把我们联系起来了,唯一的解释是在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你的位置。如果要我承认那只是性,只是冲动,我只能这么承认,用其他原因怎么解释呢?现在,我说不出来。但是,冲动也是好的,你不理解,我现在是一个“老人”了,我是一个30岁的老人,在我的身体里,躲藏着的是一颗老人的心,一个老人有冲动是优点,对吗?但是,冲动也是有区别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是那么无助,那么坦白,你激发了我安慰你保护你的愿望,这是愿望,不是简单的欲望。为什么呢?我没有欲望,至少那个时候没有,那个时候我想的是保护你,保护你小小的自怜和自尊。性只是这个愿望的方式,而不是欲望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段时间才会没有性,如果我们长久地呆在一起,我们不能永远靠“愿望”做爱,我们必须靠欲望做爱,我不能对你没有欲望。
实际上,我很久没有欲望了,一点儿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把它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欲望是个魔鬼,但是有的时候它也很可爱,它曾经让我非常有追求,真的,那个时候我对美好的事物有近乎疯狂的敏感,对女性也很敏感,这种敏感是不计功利的,它让我对时间、金钱、地位等等世俗之物非常迟钝,如今这种敏感没有了。没有了前者,对后者就放不下了。
再怎么美的人都对我没有吸引力了,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主义者,不是因为灵魂,而是因为身体和社会的双重关系。身体是欲望的载体,现在,这个载体出了问题,它让我不得不成了一个道德主义者;社会也是欲望的载体,现在这个载体倒是非常积极,但是,它把我拉向的是金钱和地位的泥淖。相比较而言,我宁可沿着身体当初给我的伟大指引前行,也不愿意沿着社会给我的诱惑攀爬。
可是,你不知道,身体,在我的灵魂遭到世俗的重创之后,它和它那可怜的欲望被我枪毙了--有一度,我是那么痛恨它,觉得所有的祸端都是它引起的.有很长的时间,我像别人一样思考,结果是我比他们更痛恨我的身体,我再也看不到我身体深处涌动着的激情的美了,我比他们还短视,我无耻(比他们更甚)地背叛、抛弃了我的身体,以及它内里伟大的欲望和激情--那是造物主赐给我的礼物,但是,我拒绝了,拒绝了也就拒绝了,现在,再也不会有这种欲望和激情了。
你不一样,你是例外,我能看见你内心运行着的美妙的一面以及它对我的感动。我对你渐渐有了感觉,我的身体在复苏,它开始醒过来了,它感到了那美妙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在你这里,我体验到了日常的朴素的爱,那种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包含着极大的物质性的爱,欲望的爱固然是美妙的,但是我们的爱呢?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地靠激情和欲望来支撑的,而是靠生活的物质性来支撑的,如果说当初我们在南京的那个晚上,我们之间只是欲望,那么现在我渴望的则是生活,肩并肩、手挽手的生活,一份融入上下班的人流,一份融入各种生活细节,有丰富的日常内涵的生活,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日常的、物质性的爱情。现在,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你就不应该把它拿走。
给我打电话,好吗?我会天天等你。我的门永远开着,永远属于你。”
※
我越来越相信,那天晚上出现在房门口的猫就是Dan,一只猫,它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然后又悄然消失,这意味着什么呢?有时候许多东西会在你的生活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你还没有来得及领略它的意义它就消失了。
我曾经有过一只电咖啡壶,非常好用,它跟着我辗转迁徙了好些地方,一直没有坏,它只是一天天变老,老到有些寒掺了,有一天我在洗它的时候突然想到应该扔掉它,便顺手把它扔出了窗外,此后它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它毫无怨言地消失了,我呢?也没觉得缺少了什么,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当我的韩国师兄来看我送给我一只同样的电咖啡壶的时候,它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再次出现了,那个时候我才领略了一件物品,它消失的意义,它让你怀念。
每次上下楼,看见小Catherine裹着大衣茫然地坐在台阶上的样子,我就会强迫症似地想Dan,好像自己有义务把这个问题弄通似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Dan找到,找到Dan一切就都有答案了,或许裴紫的答案也在Dan身上。我到超市买了最好的MIMI牌猫食,每次出门我都要在房门口摆上一盘,三天以后,盘子里的食物不见了。此后,只要我出门,盘子里的食物总会少掉一些,看来Dan就在附近,只是,它不愿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