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花开花落 送别父亲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4月09日08:06:5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房雪霏:花开花落 送别父亲
开车从家到学校的一刻钟,一路花。神光院、大将军神社、鸭川,校园。几个月不为人注意的树木,忽然间变成巨大花团,如烟如云,炸开一般怒绽。穿行在花季花间的我,是这缤纷烂漫花海之中的一朵。 这个清明节,是父亲离开两个月的忌日。从此,清明节成为我心中的探亲日。2020年2月5日的早晨,我对父亲说“爸,我走了。还回来看你,好好等我啊。”他坐着,特别听话地点头,无助的眼神,把我从门口送出门外。他眼中最后的我,是远离他而去的背影。 父亲的离去,让我的人生结构发生倾斜,从而也更加庄重。住在双亲给我的身体这座房子里,好像有一面墙倒塌了,凉风吹进来。同时,让我也有了面对死亡的底气。父亲示范了走向死亡之路的安详无痛,让我不仅没有恐惧,并且因为那边有了亲人而安然。这种感觉,好像冬天的晚上走在回家的路上,知道进门有热饭等着。 下面这些片段,是父亲离开这些时日里记录下的对父亲的思念怀想。 2月5日:爸,安息。 去年的今天,我们离开家,告别父母,上高铁用消毒纸巾把座位擦了又擦……整整一年后的今天,11点58分,爸走了。一如他平日的安静,坐在沙发上,感觉不舒服,躺下,永眠。此岸到彼岸,只用了5分钟。大儿子在身边,为我们的爸爸送了终。 我是家中第一个孩子,今天,我是最后一个获悉他离开的亲人。亲人们都想让这个坏消息尽可能多绕开我一会儿……丈夫冬木在学校得到通知马上回到家,女儿打车匆忙赶过来。父女俩做了晚饭,吃完饭女儿洗了碗回去了,不满一岁半的外孙还需哺乳。 如果没有疫情,此时,我们都在回乡的路上。 回不去,就格外担心母亲。十几年来,父亲的起居饮食全部由她照理,付出的辛劳不可估量。独生子女的她,和父亲结成伴侣时不到20岁。昨天晚上,她跟我描述了爸爸的最后时刻。“我都告诉你爸了:这一年里,你的姐姐和三弟都走了,怕你受不了,瞒着没跟你说,现在不瞒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爸已经听不见了。但是,她也许认为只有在他听不见的时候,才能把必须告诉他的事告诉他,他有资格知道实情。也是为了让他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有他的手足等候着。 次日一大早,在外亲人从上海、从北京、从大连分别赶往机场。落地后凭核酸检测证明居家隔离。京都我们一家以及巴黎的房千,无法跨过难于千山万水的疫情障碍,只能以电信方式沟通。 第三天早上7:30,在家里,怀里抱着父亲的照片,朝着西北方向,和三个弟弟及家人,给亲人送终。四个小时之后,父亲化成灰。化作云烟。化作风影。变成眼下最沉重的家庭往事。成为怎么也挥之不去、却再也触不可及的忆想。 爸爸啊!!!千万里之遥,挡不住这排山倒海的悲和疼。 作为老大,我和父母在世间相遇最早相伴最长久。闻听噩耗,呆呆怔怔,身心落空。连一丝一毫挣扎的念头也没有,比如,看看有没有航班来得及回去,出入境核酸检查究竟有几道关卡……一天,又一天……似乎活着死在了悲伤里。 除夕,头七。摆放上你的照片。选一只香炉。点三炷香。给你供橘子。给你供点心。给你供饺子。天还不亮,早上早早起来。点上香,看着你笑笑,摸摸你的脸,说“爸,给我吃一块你的点心吧。”说完,拿着爸给的点心下楼,就着咖啡吃点心,吃着吃着,嘴里就混进咸味。不知不觉心就疼起来,眼里噙不住泪。我回到刚来世上时你的那个小孩儿,眼睛盯着你哭,泪珠扑簌,时而又破涕为笑。抬头看云,感觉那是你在想我,泪就淌出来。出门手凉,感觉那是你在告诉我别冻着,告诉我要替你关照你的女儿,我就进屋取了手套戴上。稍稍有一点不舒服,有一点苦,就觉得对不起爸爸。他已经走了,我再也不能爱他,但是我可以关爱他的女儿。这样的感觉从前不曾有过,我想这是父亲送到我意识中的他的意愿。 悲喜不定。患得患失。身不由己地抛洒泪水。难以抑制地倾泻怀想。 房鹿和房琪把爷爷的诗稿拍图传给我,她们惊奇爷爷原来还写诗。借阅档案获知爷爷16岁被推荐升入通辽一中,这座当时的自治区重点中学,至今仍是当地金牌学校,被誉为“科尔沁草原教育的摇篮”。这些我们都不知道。现在,只知道他迁入新居,有了新身份,新证件:一册革命公墓管理处发行的骨灰盒存放证。 出去散步,旧书店里看旧书。经时数百年的刻印版本,花鸟虫草,笨拙的线条,恰好适合此时的我——“父亲”对于我,从此成为一天比一天久远的往昔。图上的啄木鸟和鸡冠花,让我想起父亲为我启蒙时采用的手画法。他教我拼音时,画了一个双手端着的倾斜水盆,说这是“泼水”的P,画一个佛像说f……父亲有一个彩色插页笔记本,图片是世界珍奇动物,有长尾鸡、长臂猿……我和弟弟们总缠着他把一张图片讲得像一个故事、一本书、一个电影甚至一个未知世界那么精彩,他绘声绘色地讲……父亲拉二胡,夏季的星期天傍晚,吃了饭,他会把凳子置于院子中央,把几首常拉的曲子反复拉一遍。《二泉映月》《赛马》《浏阳河》……有一天,晚上下班回来,他看见二胡被解体分家了。弓弦散了一炕,琴轴琴杵分离,琴头上那枚象牙白的树叶也给掰了下来,撇在炕沿边上。那天,三个弟弟中不知道是谁蹬着凳子把挂在墙高处的胡琴拿了下来,然后就抢着拉,拉着拉着就拆着玩儿了,反正不是我干的……想起那天父亲看见东一块西一件的胡琴零件时愤怒的脸,淌着泪的我噗嗤一下子笑起来,爸,你那时候才三十多岁。 院子里蜡梅开着,红梅也开了。我要努力离开控制情绪和观念的执念,把自己交给当下,融入眼前,看见什么,就成为那个什么。接受现实,相互拥有,障碍和挫折会随之消失。剪一朵白花,放到爸爸面前。看不见的光环和花香,徐徐飘溢进与我和我的家相关的前生后世。养了五年的幼株君子兰挺出了第一个花箭。对于这株花来说,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让我认识到这一点,是花事予我的恩典。为此,我要好好照顾她,欣赏她。花店里正值花期的茱萸上市了,春天来了。往后,一天比一天暖和,你也越走越远了。 正月初四,日本海送别。 第十一天,出门向西北行驶,迎着风,披着雨。上京都纵贯自动车道,翻山越岭,一个又一个大小隧道。到达旅馆时正风雨大作。雨间歇时,出门绕石阶下到海边。浩瀚波涛,滚滚涌近。黑云笼罩,雨丝横飞。这是日本海西岸,是京都府距离中国最近的地方。这里是天尽头。冬木带我来这里给父亲送别。面向看不见的海对面,朝着看不透的天空,哭喊。“爸爸啊!我来送你了……”十一天里,哭了多少次,这一次,才哭得真正痛彻。这里没有人,不用担心别人看见听见。吼叫的风,捉走我的泪,抛进浪潮拍岸喷溅起的水沫中。面朝大海,纵声大哭。风雨黄昏里,我完成了为爸爸送行的仪式。释然了。 さようなら,沙扬娜拉。日语的“再见”,原意是明知不会再见了,但是说一句“沙扬娜拉”,表示“如果还能见该多好……”,后来,引申成了“再见”。 爸,沙扬娜拉。 哭够了,朝着爸爸离开的西北方向,合掌作别。然后,西天黑沉沉的云团里,渐渐闪出光亮。我看着那光亮,越来越亮,周围云块都镶上了金边。冬木说“爸听见了,在向我们告别。” 我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在这里爸能感觉到我送他。 父亲的离开,把我们带到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在这里悲痛。在这里回望。一百多公里路途一直下雨。车在路上,在雨里。人在车里,在回忆里。30多年前冬木第一次回国时,仅仅两个大件指标给两边父母买了电视和冰箱。“在哈尔滨提货,从火车站雇的三轮车往家拉,老有人问这么大个东西这是什么?好像外国的。”这几句话,父亲说了好几次。2010年父母第二次访日,和我们去雷克萨斯4S店提车,没想到还有婚礼揭盖头式的剪彩仪式,车库门自动打开,绢白绸缎掀起,我的车亮相在我们面前。父母惊喜得不知所措,作为新车最初的乘客,跟我们一起回家,又一起去帝国饭店享受法国套餐……每天会有一两次,回想着有父亲在场的各种光景,突然就想起来爸爸已经不在了,顿时就孩子似的哭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多涌淌起来止不住的泪。父亲迎接了我的到来,我却没能送他离去。这是无法化解的痛之核。 养了三年的文心兰又开花了。把它拿给父亲看,这花安静文雅,他一定喜欢。想念父亲。想念让时间静止。从早到晚的一天,好像历时很久,许许多多的光景浮现在心里,如同在眼前。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茶花开得正好,受到花的感染鼓励,换上衣服,拿了铁锹和竹耙,进院子干活。父亲写的字中,最喜欢挂在墙上的“天道酬勤”这幅。 石斛兰开了一窗台。两日雨后,到处长出新苗新草新芽。眼睛看到哪里,都是春天温煦蓬勃的问候。纯然的欢喜,从风中吹来,从土里生出来,从心里漾出来。拔闲草,松盆土,修剪枯枝。对每一朵小花笑。太阳躲着云影,不时投射下一幕闪亮的光照。一切皆好。忽然,心里像灭了灯一样沉暗下来,是的,一切皆好,唯有父亲不在了……这是没有父亲的春天,生来第一次。这个念头一出来,眼泪就涌。一切皆好,只是,父亲,这个送我来人世间的人, 不在了。像永远少了一件御寒衣,后背涂上一层凉。 听说,五七日女儿要给父亲买花烧了送去。我养着的黄花红花两株君子兰,各自准备了一个多月,今天都开到最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为我给父亲献出你们的最美。 生命的表现是花开花落。人人都是地球的过客。亲人退出生命舞台,终止动态交流,转为永恒在精神意识中。我是父亲的生命之花,还开着。父亲的离去,让我更加清醒知道了貌似无尽头的日复一日有尽头。幸福,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和诠释。我要怀着感恩带着欢喜,不辜负宇宙的赋予和父亲的关爱,充分领略得以在世间体验的一切,直到自然谢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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