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玲:香江舊事之東英大廈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11月04日06:36:03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杜海玲:香江舊事之東英大廈
東英大廈是香港的一座舊式商業大廈,位於九龍尖沙咀彌敦道、加連威老道及加拿芬道之間。建於1965年,樓高17層,是當時九龍半島最大的辦公大樓。裡面有中央空調、香港最早的電動扶梯。由香港曾經的首富何東家族興建,2003年時在香港樓市低潮中它被賣給華人置業,之後重建為29層高的購物大廈“The ONE”,取此名,據說還與李嘉欣有關。 以上是我在網絡查到的資料。當我在1986年10月走進它的時候,只覺那是雄偉的辦公大樓。 青春年少的人,仿佛不能停頓下來,停頓即痛苦,是精神上的多動症。自從在地處太子的布行工作兩個月覺得並無甚新事物可學時,就應征了尖沙咀這家招募文員的貿易公司。它叫碩信。 碩信的業務簡單來說是洋買辦。中國改革開放盛世,外國公司都想進去做生意,然而純粹的外國人不知如何進入碩大的市場。香港是好中介,香港的熟悉海外也了解中國大陸情況的人最適合領着外國公司,領着他們夾着皮包回來了。 碩信的吳老闆就是這樣一位洋買辦。他出身上海,因為曾經上山下鄉,還會說方言。他的發型是地方支援中央,眼睛滴溜溜地靈活,很老謀深算的神情。按現在的標准,是一名油膩大叔。 我只見過吳老闆幾次,他常年在大陸跑項目。那時大陸處處是要與國外公司合作的項目,或引進技術,或引進設備,大多數是設備和技術一起引進。各地方政府都在招標,外國公司就跟着洋買辦去投標。 面試我的是吳老闆的秘書雲蒂,這是英文名,而我也終於用上了英文名路意莎。雲蒂的名片上也寫着中文名,叫蘊妮,或是蘊蓮,總之是三個嫵媚的漢字。後來她告訴我名片上這名字不是真名,而是吳老闆為她取的。 雲蒂是一名美麗的女子,她長得圓潤豐滿,年紀二十七八,比我大十歲,有一番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風情。杏目含春,說話聲音也甜美。她以前在銀行工作,不是匯豐和恒生這樣的巨頭銀行,而是某商業銀行,做前台櫃員。她和吳老闆就是這樣認識的。吳老闆需要助理,讓雲蒂從銀行辭職後,先是花錢雇了外教陪雲蒂練英文,練就一口倫敦腔。雲蒂在我眼中最厲害的,正是一口流利的英文,沒有人相信她從不曾留洋。 雲蒂的英文在公司業務里至關重要。每當吳老闆得到了某地招標的消息,又或者是外國公司找上門來要去中國談生意,雲蒂就和外國人一起去國內做翻譯——她跟着吳老闆將國語也講得七八成了。 且說我的上司雲蒂交待我的工作,就是朝九晚五坐在辦公室里:有電話接電話,有電傳發電傳,沒事時你隨意。電傳是如今已經廢棄的電報技術,通過電傳打字電報機發出電報,當時是與香港大東電報局簽約的,從辦公室的打字機上,用一組一組的號碼發出電報。雲蒂經常要跟着吳老闆去出差,所以辦公室總是需要有一個女生接電話以證明這公司的穩定——如果是可以移動辦公的現代,大概就不需要辦公室了。 經常公司只有我一個人,每天開門、關門,查看電傳文件。雲蒂隔一兩天打電話回公司問有什麼聯絡事項。在那間鋪着紅色地毯,放着沙發的辦公室,我享受了自由的時間。比如去樓下后街的租書鋪子租書回來看。比如與同在東英大廈隔壁公司的克勞拉聊天。 克勞拉也是文員,一個廣東女孩,比我大幾歲。她瘦而蒼白,五官凡善可陳,有點“苦相”。不知是如何認識的,她是我在東英大廈唯一聊天的朋友。聊的話題也大致忘卻,只有一次談話記憶清晰——我們討論有錢好還是沒錢好?由於受文學作品的影響,我有一些理想主義,認為做人太沒錢不好,但太有錢也不好,有錢也會有很多的苦惱,而且很可能有道德缺陷或者家族糾紛,而克勞拉對錢的態度無比堅決,她堅定地不容置疑地對我說:“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講,都是有錢好。” 克勞拉還告訴我一些東英大廈樓里的八卦,我印象深刻的是梳頭女。 我在東英大廈上班的兩三個月裡,每天都在洗手間見到這名梳頭女。整層樓各公司的文員都用這個洗手間,她在裡面特立獨行,睥睨群芳。她美,標致的瓜子美人臉,眼影藍灰,紅唇艷麗。她每天在洗手間梳頭,一天起碼三次,因為我早上、中午、下班前去,都能見到她在梳。她梳頭的方式與眾不同,總是深深前傾彎腰,整個頭向前拗過去,拗過去,然後用她的梳子(更像是刷子的那種)從發根往前梳。一頭微微波浪形的黑發象瀑布一樣在洗手間甩來甩去。周圍的人都習以為常。我也從最初的“一愣”到“日常”。待她終於直起身來,一頭黑發果然是蓬鬆輕盈,充滿現代美發行業說的“空氣感”。 克勞拉告訴我,梳頭女是我們那層樓某公司老闆的秘書,而且是關係成迷的秘書(這種八卦克勞拉竟然都知道)。我將它與美女每日孜孜不倦梳頭聯系起來,單方面給她定位為“以色事人”——現在想來實在幼稚和獨斷。那之後我讀到“以色事人,色衰愛弛”,腦海里就浮現她漫長的梳頭,認定“以色事人”是一件辛苦的事,這事干不得。 克勞拉帶來的八卦還有關於她老闆徐先生的,不過此八卦非彼八卦,是關乎公司業績不振的消息。 徐先生是二世祖,散發一種在優渥環境裡長成的從容和氣。他幫過我一次。雲蒂給我第一個月發薪水時簽了一張支票,然後她就去出差了。我拿支票去銀行兌現,卻被告知是劃線支票,即不能提現金。當時我與母親二人生活,每月將薪水悉數交給母親,不能提取現金,就好像那錢不是自己的一樣,總覺不安。我與克勞拉說了,克勞拉很仗義,二話不說跑回去她辦公室求助徐先生。於是徐先生帶我們去了附近的匯豐銀行,他一進去,就被簇擁進了大概是銀行最高行政人員的房間,幾分鍾以後,就將支票換為了現金。 徐先生的父輩甚至祖輩就在這里做生意。到了徐先生這輩,盛而衰。 有一天,克勞拉喚我去他們公司看景——幾張拼在一起的辦公桌上,滿滿地擺了鳥食罐,一個個裝在盒子裡,我雖不懂,也覺紋樣質地美得不同凡響。桌旁已有幾個人嘖嘖稱奇圍觀,是徐先生要“放手”家傳古董了。徐先生一貫笑眯眯的和氣面孔上有幾分痛心疾首:“敗家啊,我這是敗家的衰仔啊”。 原來,徐先生公司業績不好有一陣了,這都是克勞拉告訴我的。在賣鳥食罐那天,徐太太也來幫忙,還買了開心果分給左鄰右舍公司吃。克勞拉送開心果到我這里,說徐太太說的,“這種時候更得吃點開心果。” 克勞拉來找我,還傳達了徐先生的另一個意思,想問問能不能租半間我們公司的辦公室——徐先生是房租也付不起了,想在我們公司搭幾張台子。我們辦公室確實很大,我經常一個人在裡面感到空曠,這也是十分歡迎克勞拉來找我的緣故。有時我出去租書或買零食吃,還讓克勞拉替我留守辦公室。 碩信作為買辦碩果可觀(僅我所在的幾個月就知道他們做成兩個項目),其中一個在四川,雲蒂知我家在四川還有些舊關係,提議帶我去出差,於是在11月份,我跟着雲蒂去成都出差。此為後話。 話說回來,因碩信盆缽豐盈,雲蒂和吳老闆並不想要賺徐先生這半份房租。此事不了了之。之後我再也未見過克勞拉。在我元旦後辭職收拾辦公桌時,發現放在抽屜里一個小小的黃金戒指不見了,連同絲絨袋子。 也許是克勞拉拿走了。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告訴克勞拉,我不怪她,因為我知道做錯事的人也會在心裡刻下負疚的傷痕。年深月久,如今的我只感謝她在東英大廈陪伴我很多時間。 自從離開東英大廈,這四個字就湮沒於似水流年,再不曾留意。直到前陣子我整理外祖父羅維給我母親的舊信,讀到“我的家住太子道288號……公司地址是彌敦道東英大廈1412室,隨你寄在何處。我下周去日本拍戲……” 原來羅維影業有限公司也曾經在東英大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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