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不要為准備人生而失去人生

我有一個朋友，住在日本的一個小城。他對我說，有一天，在離他們幾十里路以外的一個中等城市A城中，留學生舉行盛大的舞會，他雖已不是留學生了，但在學時的朋友們仍給他發來了邀請信，約他們夫婦去跳舞。妻子很喜歡跳舞，但隨他來日本後，日本不流行交際舞，加之他就職後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城，妻子更是感到有些寂寞。

一聽說他們被邀請去參加舞會，妻子高興極了，連忙梳妝打扮了起來，換了一身衣覺得不合適，又要換。朋友提醒妻子，如果不抓緊時間趕上晚6點的車，下班去A城的車要在一個小時後才有，要抓緊時間。可妻子想，好容易有這樣一個舞會，怎能不好好打扮一下？如果不打扮得十分漂亮，豈不是對不起這場難得的盛大舞會？儘管時鐘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時間，妻子還在那裡精心地塗着口紅。

當他們急匆匆地來到了車站，只見一面綠色的小旗在空中翻飛了一下，在一聲淒厲的哨子聲中，列車緩緩開出了月台，他們只好沮喪地又回到了家。

朋友像聊家常一樣給我講了這段故事，但我卻不知為什麼受到了震動。我不由得想到，我們在許多場合，不正像朋友的妻子一樣，盡善盡美地為我們要達到的目的做准備，最後卻失去了我們的目的——我們為了准備人生而失去了人生。

古時候有許多讀書人“皓首窮經”，准備了一輩子科舉還落個名落孫山；今天，需要我們“准備”的更多了，為了金錢不惜犯罪，為了職稱可以自殺，為了學位半百留學……為了一個夢幻般的目的，我們把僅有幾十年時間的生命搞得疲憊不堪，苦不堪言，而飽滿的生命及生命之快樂，正像在翻飛的小旗下開出了月台的列車，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當我們看見曾愛過我們的“童年的阿嬌”在我們奔赴“遠大前程”的過程中，青絲變成蒼蒼白雪，當我們看到闊別多年的父母踽踽前行的孤苦身影，當我們還沒聽清孩子牙牙學語就已看到了他們成人的背影和面向我們的陌生的眼睛，將是一種怎樣的生命的空洞伴着枯黃的敗葉在我們的心中升起？是怎樣一種情感的空白隔絕了我們生命的初衷里那輪充滿了柔情的早晨的太陽？

什麼“十年寒窗，一舉成名”，什麼“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什麼“艱難困苦，琢而玉成”，據說是為了一個輝煌的人生，走上了一個艱辛枯燥的里程，據說是一切痛苦都將過去，最深的苦難也不是永久的，但遺憾的是生命也隨之過去，並且一去不復返了。

現代社會“知識爆炸”，這使我們怎樣修練也難以把自己變成一個合格的社會“工具”，我們的“人生的准備”時間也被拉得無比冗長，甚至一直延伸到墳墓。

“活到老，學到老”。據說是表現老年人的“雄心壯志”，但是不是也可以說這是對現在社會人的工具性的永不完成式的悲哀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