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海棠依舊未曾眠

櫻花開了、與櫻花色相似形相仿的海棠花也開了。

看着前院滿樹煙雲的垂絲海棠、總會想起95歲清瘦矍鑠拄着拐杖的祖母和5歲徇養敦敏踏着滑板的兒子，老少倆人在海棠樹下抬頭看海棠花的那一幕。

端麗溫馨中潛藏着無聲張力帶有幾分英氣的海棠，像透了面慈目善、溫良恭謙的祖母，那份不喧嘩、氣自華的風儀讓人親近又讓人寧靜。

大凡着花繁密的花、大多會開得有幾分的妖嬈，但海棠花一朵接着一朵繁繁地開，卻淡麗得很，像用心裝扮過的女子，妝容精美清粹，

每次去鳥蟲屋，在熱海到伊豆高原的途中有一家名為砂場的蕎麥麵店，不管肚子餓與不餓，總會停下車去吃上一碗天婦羅大蝦蕎麥麵。拾階入店，不管花開與不開，總要和領座的店員說、要那個兩邊有窗的拐角的餐位，那個位置能見得窗外的露地里那株多橫生枝樹型優美的垂絲海棠樹。記得上一次去的時候，恰好邂逅了花期，海棠經雨胭脂透，那株好看的海棠樹上的老乾老枝和當年生枝均有着花，那粉白的朵朵小花挨挨擠擠簇擁着、心無城府地開着，像足了家園前庭的那株海棠，開得爛漫、卻意外的安靜、楚楚有致。

到底是有口碑的暖廉面館，店外露地的四季植物錯落有致、紅綠肥廋有序耐看，店內地道的和風恰到好處地點綴着手工小擺件，氛圍類似茶寮，店家不減料更不偷工，上盤不是很快，甚至有點慢，但我一點也不心急，甚至內心還默默地期待上得慢一點，這樣我就可以安於一隅在待餐小憩中好好地欣賞窗外。 

“昨日一來到熱海的旅館，旅館的人拿來了與壁龕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勞頓，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花未眠”。這是川端康成的《花未眠》一文中篇首的一段文字，川端的文字總是在繁華中透出幾分幽玄與清麗。他說倘若一朵鮮花是美麗的，我當善待此生，由海棠花的美聯想到自然之美、藝術之美，風雅就是發現存在的美，感覺已經發現的美。毫無疑問，日本首位文學諾獎獲得者的大文豪也是一位耽於生活藝術美的美學家，諸如這樣的日常趣味，他視其為“物趣“，我為藏有他的“風景常新”四字的書法墨寶而竊喜，從中也感悟到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同時又是一位哲人。

當年川端康成宿泊熱海的旅館，寫下了海棠花未眠，美文中的海棠花到底是哪一種的海棠花費我思量，我也曾查找了一些花訊資料卻也不得而知。蕎麥面還沒有端上桌，我喝着餐前茶，望着窗外的海棠樹，凝視着海棠花，覺得它美極了，它盛放、卻含有一份哀傷，我揣摩那文中的海棠八九是垂絲海棠吧。

海棠品類很多，世人對西府海棠好評有加。含苞未放時，花蕾紅色，有着胭脂的味道，開花後漸漸粉白，人在花下，不時有花瓣隨風飄落，有如花雨。紅樓夢中的海棠詩社、怡紅院的女兒棠、以及北京故宮文華殿前的海棠都是西府海棠，因西府海棠被認為是海棠中的上品，文華殿因沾染了殿前的西府海棠的喜氣而更為馳名。我喜歡西府海棠、更喜歡垂絲海棠，執着地認為垂絲海棠是海棠中的上品。二者花色花型花期幾近相同，西府海棠的品相風姿，垂絲海棠幾乎不缺，而垂絲海棠“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卻是獨有的。一個“垂”字，道盡了卑謙和物哀，這也使我更有理由相信，海棠花未眠一文中的海棠當是垂絲海棠。不難發現，、大文豪還是一位佛學家，虔誠的佛家弟子。物哀的風雅、哲理美與物哀美在禪趣中得到了高級統一。

由侍兒扶着，去看海棠花，是舊時文人的風雅之舉。魯迅在病後雜談中說，才子有二類，其中一類是，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二個侍兒扶着，懨懨地到階前去看秋海棠。東波愛極了海棠，寫下了“只恐海棠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夜深人靜時，他要端詳它的嬌容，與之共度良宵。楊貴妃酒後醉眼殘妝、鬢亂釵橫，侍兒扶掖拜見皇上。“豈妃子醉、海棠睡未足耳。”文采帝皇唐明皇把愛妃比作海棠。

有聞，周恩來在海棠花開正好時出訪問瑞典，無緣親臨觀賞，鄧穎超在中南海西花廳前剪取海棠花一枝，做成標本，夾在書本中托人捎去給酷愛海棠的夫君。周恩來看到蘊含着萬般思念的海棠花，無不動容。

海棠、承載着思念。

“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而我們能夠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是需要反覆陶冶的。我之發現花未眠，大概也是由於我獨自住在旅館里，凌晨四點醒來的緣故吧”，我又想起川端在文中如此寫到的。

花未眠而有人眠，有人永眠。一朵花的開放凋謝是循環反覆的，而一個人的離去就意味着再不能相見，除了在夢裡。

祖母往生他界已十年有餘了，海棠那繁的好、也淡的好、最是那低頭溫柔雋永的意象總是想起；尤其在海棠花開的時節，那白首黃童的曾祖孫倆海棠樹下看海棠花的一幕更是想起。

往事如煙，淺笑而安。那一段安老懷小、敬長慈少的歲月很是懷念。

祖母是我情感世界的玉皇大帝。海棠花未眠、總覺得這時你應該在我身邊。

寫於伊豆 鳥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