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日,元宵夜
長安
這年頭學院中人連開會也多是在線上,社會性難免益發薄弱。期末考試一結束便宅在家裡閱卷評分看書寫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出一次門千難萬難。有時早餐後開車直奔研究室——路過便利店買個飯糰子什麼的——閉關一天。出一扇門又進一扇門,還是像沒出門。來迴路上聽聽中華年輕人的脫口秀,也聽大洋彼岸的網紅談古論今。深海魚的日子。有些社恐,亦有些微恐——微信恐懼,老掂掇着要不要自絕於微信。
正月十五元宵節,供職的大學舉行入學考試。一大早便穿戴整齊出了門,監考去也。晴朗的星期天,電車上人不多,但一個蘿卜一個坑兒,沒什麼空位子。考生模樣的年輕人個個一臉凝重,專注於手裡貼滿彩條的書本。忽然一個蘿卜到站,空出一個坑兒。有位中年女性坐下去又站起來,離開半步,迅速碰了一下倚在門邊的年輕人,示意他坐過來。開始以為這女人讓位給病弱者,後來想明白了,應該是母親讓位給考生兒子。應考時親子齊心協力,考過了兒子就該離巢了,朝夕相處的親密時光也就一去不返了。滿心唏噓地下了車,通往校園的路上已是考生的洪流。
監考者集中在大食堂,人人口罩,一片靜穆。桌上用透明塑料板隔成一個個小空間,相對而坐亦仿佛隔山隔水,倒也免得尬聊。深海魚浮出水面也還是深海魚。考生似乎一年比一年謹慎,從前大都准備兩三支鉛筆,一塊橡皮,如今則是五六隻鉛筆,兩三塊橡皮,不少人桌上還擺着兩塊手錶。黑壓壓的十八歲,等待着畢業等待着離巢,儘管在父母眼裡還是孩子。
頭天考試結束早,出得校門日頭依舊明晃晃。給家裡打電話,外子說他和次子正准備騎車去多摩河,我說那我也隨便逛逛,就在新宿下了車。偌大車站里晃來晃去,想先找家茶館兒坐坐。看到雷諾阿的招牌便記起松軟的大沙發,遂湊上前去。店頭擺着幾樣甜點,看上去厚重甜膩,店裡望去有些像星巴克,遂作罷。終於在一家港式茶餐廳坐定,店家端上茶來,桃香烏龍。腸粉蝦餃小籠包各要了一點點,沒吃到湯圓,也沒吃到元宵。一壺飲畢便去穿街走巷。各色餐館食客陸續入座,都會繁榮依舊。華燈初上,醉醺醺的年輕人一夥一夥在路上喧鬧,沒人鬧元宵。
唐宋元明清,正月十五鬧花燈,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往昔的熱情,往昔的意境。小時候,正月十五吃元宵,一家人團團圍坐,仿佛地久天長。北方的,瓷瓷實實的元宵,煮後滿鍋白湯,原湯化原食。
東京的家裡沒有元宵,有湯圓,上個周末一家三口在池袋買的。自打上上周末在上野公園春節食攤兒邂逅羊肉串且一食驚艷,次子便對中華小吃多了層認識。他是頭一次去池袋,在大排檔般的中餐館里吃什麼都新鮮。長子十來歲時,大陸港台新加坡,漢語圈裡去過不少地方。疫中三年,講中文的城市次子一個都沒去。我告訴次子在池袋肯定能聽到中文,果然,紅綠燈前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見了我們兜頭便問是中國人嗎?戴過紅領巾嗎?發現次子聽得懂,就口若懸河,對他開講。綠燈變紅燈,紅燈又變綠燈,幾番交替,次子才揣着滿腹疑惑過得馬路。
正月十五元宵節,晚餐後,煮湯圓。那次在池袋買了兩袋糯米湯圓和一袋大黃米湯圓,當時次子還問我黃湯圓里可有人工色素,我信誓旦旦,說大黃米就是這麼個黃法。看着黃白湯圓在鍋中躍動,想着自小告誡孩子們遠離人工色素,看來還算奏效,正待夸獎次子一番,忽見黃色包裝袋原材料名一欄最後一行清清楚楚印着三個字——着色料,立時無語。元宵夜,湯圓軟糯香甜,黃的白的個個晶瑩滋潤,心緒亦潤澤起來,便對次子講起上元燈會——花燈,燈謎,糖葫蘆……意猶未盡,又接通了油管兒,遇上了一台紅彤彤的元宵晚會。鋪天蓋地的紅,紅到飽和,遂想到三個月前的全食之月,絳紅的血月。見那主持人激越昂揚,我就說很有社會主義味兒啊。次子問我怎麼不說很有共產主義味兒呢?我答曰從小老師就說社會主義建好了才是共產主義,外子接茬道他們老師也是這麼教的。次子端詳着我們,像端詳兩個外星人。再過幾年,他也將匯入黑壓壓的十八歲的洪流,游向哪裡呢?
上元之夜。拉開朝東的窗簾,疏星閃爍。又拉開朝南的窗簾,打開朝南的大窗,但見陽台上薄薄一層銀粉銀沙,李白筆下的地上霜。萬物有光。頭上是輝煌的一輪,夜晚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