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系友情深

沈強

兔年跳過，龍年一躍而來。一轉眼年歷又翻過了新的一頁。元旦迄始，我沒有休息，在帝國酒店辦完了為期三天的也是今年第一個個人展。

辦完展回到家，信箱裡巳躺着用橡皮筋捆綁的一大摞新年賀卡明信片，還有一張人不在的包裹通知單。我一片片地翻閱，看着那些精美祝賀的詞句，會想起很多朋友，也更會構起過去一年甚至幾年前的一些往事。這時會想，有賀卡真好，好有親切感，心中有一種似乎泛起一陣々熱騰々的感覺。畢竟手寫的與機器打岀來的字是不一樣的⋯⋯

這張包裹單，是一位名叫川浦(假名）的日本友人寄來的。我隨即給郵局打了個電話，讓郵遞員將包裹再度給我送來。中午包裹送到，打開一看，是一大包帶有印盒的印章。約有近二十方。都是刻過的。再一看印，這不全都是我在近幾年中陸續完成的印嗎？

看着這些我刻的印，使我想起了去年九月我在銀座辦個展時，這位川浦先生又出現在我的展覽會上的情景。那時他從小提包內拿出了一對帶鈕的巴林老石印材。二方印材的側面都密々麻々地刻了許多小字，他讓我給他翻譯出來。我一看，乃是唐詩，詩文都很長，以草書體微刻而成。這樣的刻法曾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時興過，作者為一位山東青島籍篆刻家，以前在上海時也見過此微刻邊款。而時過境遷，現在刻此玩意兒的好象也基本看不到了。因是好舊石，又已包漿，他擬讓我給他刻一陰陽對句。選句為“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看來這是他早就選好的。我當即也就答應了下來，但說好句得配好刻，需花些時間，他說不急不急，刻好通知我，不用寄，我來取。

這還是在多年前，記得有一位看似約有50出頭、戴着一副眼鏡、修幅得體、很有紳士風度，但又有些翩々文人氣度的日本男性來到了我的篆刻個展上，他仔細地看了我刻的印章後，提出想讓我為他刻一對極小姓名印。然後亮岀了他業余時間畫的一些小水彩畫習作讓我給他提意見，又想以此小印捺在畫作上，我高興的答應了為他刻制，並接下了此單。這位男士即是川浦先生。

數天后，他來取印。一看很滿意，隨即又讓我加刻二方齋名號。齋名起得少而怪，但好。非常有個性。

因此緣，以後的每年，包括在疫情期間幾年中，在我每次的展會上，都會見到川浦先生的身影。來後又必會挑選一些他認為中意的印石讓我為他刻一些印。這麼幾年前前後後我為他刻了約有二十多方印。有姓名印，也有閒章、游印和齋號印。熟了以後，他也會帶些印章石材讓我看，一起欣賞。我看有許多還是80年代市售的壽山好石，還帶有雕頭，很漂亮，成色也非常好。他說是他父親80年代去中國旅遊買來的。後來他把這些好石都讓我刻，讓我也享受了刻美石好材的那個開心過程。

去年九月的個展上，他讓我刻此對印詩句，我想看得出也是他出於對我的真正信任。一個月後，印刻好了。一直放在我的書桌旁，我也沒有寄。通知了他，他說抽個時間會來取的，不急。就這樣，這對刻好的印章放在我這有近三個月之久，且又跨年⋯⋯

正當我看着這一大包寄過來的我刻的印惆帳犯悶之時，川浦先生的電話來了。首先是“對不起，讓您添麻煩了！”然後他提出想讓我把刻好的二方陰陽詩句對章給他寄去，我說當然好嘍！在我這存放已有幾個月了。他又說非常對不起，寄去的包裹也沒有事先告訴您，就將這些您刻的印章寄給您了。如果先問了您，您可能不一定接受。為什麼要寄您呢？因為在去年年末，我在健康診斷檢查時，查出得了膵臟癌症，醫生說此症很難治的，我現已住在了醫院裡。讓我收回這些印章是因為我的孩子不喜歡，也不可能繼承父親這些東西。而先生您是篆刻家，有了印材磨去還可以再利用，不然太可惜了。當然，對於這些您刻的印，我很喜愛，一直將它當成寶物使用着。而現在我巳不能用了，讓它物歸原主比較好些，這也是我最後的一次請求，您就把它收下吧！至於對句印我還是要留着陪伴我的，留作一種永恆的紀念所以讓您寄來。我不能來取了還讓您破費郵資⋯⋯這次電話聊得很長，但從話語中聽得出他很高興，也很樂觀。而這邊的我卻是邊勸他安心治療、保重康復，自己也流下了傷感的淚水。聽了川浦先生的那些話，使我想起了一位曾交往三十餘年的日本朋友，他經營着一家自行車商店，競競業業，為他人修理自行車，獨身未婚，最終也是因為膵臟癌，才六十歲不到就走了。從發現到臨終僅二周。

掛掉電話，想着川浦先生說的這些話，心中堵得難受。看着眼前寄來的那些我曾刻的印章，他居然將自己的各式姓名印與齋號印也陳放在此中，也就是說：他將永遠不會再使用這些曾經喜愛過並且被頻頻蓋在他畫的水彩畫作上使用過的印了。與其這些印不能陪伴他終身，倒不如物歸原刻者，讓其再作利用，這也是他的最終想法吧。

從和川浦先生多次的接觸交談中，得知他的父親喜歡中國，並常去中國各地旅遊。受其父親影響，他也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尤喜讀中國的古文與詩詞。一些名著如三國志、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等他都讀過，後又熟讀唐詩宋詞，退休後常去書店逛。在多次的交談中，我們似乎成了非常聊得來的好朋友了。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是出自盛唐詩人李白《送友人》中詩句。這是一首充滿詩情畫意的送別詩。奧田先生說他在年終檢查時才得了此症。但我想：去年九月他來我的展會時，要我刻此詩句是早就選擇好的呀。冥冥中他是否巳知自己患病，想以此喜歡的詩句來讓我作印寄託某種情思？細細品味，分明這之中飽含有依依惜別之情，並留戀往日的友情卻又感到難舍難分之意？我終於又想起：為什麼那日他將兩方巴林印材交我手中時，那雙略為抖索的捧着印石似乎不願交到我手中的他的那雙手。那時，我看到了他那無淚卻含着某種欲說卻罷的眼神，這讓我想起了“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這句話，感到是有道理的。而那時的我只說了一句，放心吧，我會用心刻的話而已。卻絲毫未察覺到那時的他只是略微一笑，留下一句重々的，異常清脆宏亮的“請多々關照”即低頭揚長而去了，現在想：他那一瞬間的微笑，包含着他對友情的珍惜與人生無奈的深重感受之意義啊！

人生在世，其實很短暫。而如何利用寶貴時間，充分發揮自己最大的潛力與能力貢獻於人類與社會，這也是大約每個人都會思考的問題。我認為：不求轟轟烈烈，但求腳踏實地，一步一腳印，但求無愧我心。其間，保持一顆平常心，以健康的心態擁抱人生。

川浦先生還很年輕，退休後本可以快樂安度晚年，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可以將許多時間打發在自己愛好的文學閱讀求知之中的，可惜病魔侵擾⋯⋯可惜！

記得唐人有“一曲離歌二行淚，不知何時再逢君”；更有“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之句。我知道，與川浦先生有的只是情系故人相思夢，再逢巳是夢中期；印結素人心相近，以印傳心思深情。

冬天即將過去，春天就要來臨。不管怎樣，我是多麼衷心地希望川浦先生能夠恢復健康，回到他熱愛的生活中去，與家人孩子們團聚，並再次來我展覽會一起談文學、談藝術，一起淡定的品茶聊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