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雪霏:餃子
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餃子。總共沒見過幾次奶奶,她這句話我卻記得極其真切。
百姓心裡,餃子就那麼好吃,天下第一。家裡有老老人,衣食住行樣樣說道多。光是
這一個餃子,平時一年吃不上幾次,一旦吃,就吃出不少的喜慶也吃出不少戒律。
平生吃過的最樸素寒酸的餃子,是1968還是69年在山東鄉下姥姥的老家。不知道那是
什麼混合面,皮硬得像冷凍豬耳朵。即便如此,一家人還是吃出了大年味兒。整個村
莊包裹在炊煙裊裊中,之後是熱氣騰騰的餃子上桌。咬破硬皮,裡面多少有些許油腥,香。
文革期間,過年的時候供應那麼一點精粉。年夜餃子自然是用它來包。那真叫白,韭
菜餡在裡面綠盈盈地藏着,呼喚出一家人的豪華心情。餃子情結,到了吃的時候,已
是尾聲。從策劃什麼餡到吃進口,那是一場節目一項工程。和面的和面,剁肉的剁
肉,切菜的切菜。難得沾肉腥的菜板,發出悶實的咚咚聲,洋溢着節日的鳴奏。開水
燙1分硬幣,藏進餃子裡,看誰吃着它,中上這新一年的頭彩。包的時候,一定要把餃
子在高粱芥蓋簾上排成旋渦狀。不小心把兩個餃子對面擺了,姥姥會立刻沉下臉來 ,
那陰沉狀十分叫人膽寒。過年的時候,她才不肯說出為什麼不能把餃子面對面放。平
平安安過完了年,她那一腦子關於晦氣的預感轉危為安之後,她才會說,餃子面對
面,就預示着兩個人嘴對嘴,那是吵架的姿態。過年吵架,新一年沒好日子過。
一年除夕,把包好的一簾餃子給小弟弟,讓他送到廚房去。他沒端穩,把白白的餃子
都撒到了灶前煤堆上。那一年除夕的沉暗,好多年才稀釋開。那以後,什麼貴重的東
西,大人都不肯叫小弟弟經手,還把他叫壞手,當面說他拿什麼壞什麼。這麼說他的
時候,他就嘿嘿笑,像對不起大家似的,還自我解嘲說,更好,省得勞動了。
大概是5、6歲時候的事。開始煮餃子,姥姥把放在廚房的一蓋簾餃子拿過來下的時
候,突然陰了臉。她不說話,就那麼倒進鍋里煮了。大家也吃了。鞭炮也放了。年就
那樣過了。過後,她說那簾餃子本來是排得整整齊齊,滿滿的一簾,放在沒開燈的廚
間。可是她要下鍋的時候,邊上缺少了兩三個。她的表情很恐怖,那裡暗示着有什麼
不可解釋的存在動用了那兩三個餃子。於是,我就總覺得自己家的廚房不僅僅供我們
一家人使用,冬天的暗夜裡,它屬於另一種主宰的空間。那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
早年,灶間的牆角貼着灶王爺像,揭了像之後的暗影,很多年,都不敢正眼看。
吃年餃子的時候,誰要是說已經吃飽了吃25個了之類,姥姥也會沉下臉來不高興。過
後她會數叨吃餃子數着吃的人沒出息,小家子氣,窮命。她的意識里,東西數着來就
是少,少就不是富,就沒希望富起來。所以,到現在我包餃子吃餃子都不數,也絕不
對面擺放。這樣沿襲姥姥的習慣,不是因為迷信,只是因為心裡守着對她的尊重。
文革以前,大街上有過專門的餃子館,清真街還有回民餃子館。這些,後來消失了很
多年。上世紀80年代後半始,餃子館重新振興。有一家餐館叫“餃子王”,餃子種類
多,味兒正。配上一碟熟食,一盤熗拌土豆絲,再叫一杯“生啤”或兩盅白酒,美得不輕。
去年回家過年,滿以為可以重溫過去的年餃子時光,可是大家都不太以為然。分散在
各個房間裡,看電視的,打牌的,玩遊戲的,廚房找吃的的。倒是我進廚房翻箱倒櫃
找出盆找出面,和了面,和了餡兒,發動大家張羅包餃子,把一家女眷都振作起了精
神。圍着大桌子,擀皮的擀皮,包的包,好不熱鬧。母親和她的三個兒媳,一個孫媳
兩個孫女,還有我。不一會兒功夫,三大蓋簾餃子就出來了。收拾桌案的時候,母親
不無自豪地說,大年三十兒,一家娘兒八個包餃子的人家,恐怕也真不多。
同樣是過年,這樣的陣容,今年沒有了。明天除夕,邀同在大阪的友人聚年興。百姓
的日子,就像那光長葉子難得開花的樹。生活質地是一片荒原,己不為,它什麼也不
會給你。吃頓餃子,當成樹上開出花一般造幾分聲勢出來也是給自己提神。年餃子,
大家一起包,才更有年的歡喜。
上面的內容,寫於2008年2月5日,除夕前一天。娘兒八人包餃子是2007年的除夕,相
隔18年後的今年除夕,一起包餃子的八人,母親三年前離開世間,其他七人,都在各
自家裡,做着張羅包餃子的女主人。
2008年2月5日寫於大阪,2025年1月23日整理於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