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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21-25
送交者: 小小妖女 2006年08月03日13:53:4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作者:飛星1艾米


兩個人又回到亭子那裡坐下,可能剛吃過東西,似乎不覺得冷了。老三問:“還記得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裡一動,他真的是為這個來的。但她不說她也記得,只淡淡地說:“你說有話跟我說的呢?有什麼話就快說吧,過一會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麼情況都摸清楚了,說:“十點封渡,現在才八點。”他看了她一會,小聲問,“你是不是聽別人說了----我以前那個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說:“是你未婚妻。”這個詞實在是太正規了,但在當地口語裡,沒有一個跟“未婚妻”相應的土話。如果用“對象”或者“女朋友”來代替,又覺得沒到火候,不能體現出問題的嚴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說,你自己對大嫂說的,你有未婚妻,你還給了照片她---”


“我對她說我們在一起,是因為她---要把長芬介紹給我。她們一家都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直接說不行呢?”他聲明說,“ 但我們兩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結了。你要不信的話,我可以把她的信給你看。”


“我看她的信幹什麼?你不會編一封信出來?”她嘴裡說着,手卻伸出去了,問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給她,她跑到路燈下去看。路燈很昏暗,不過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說老三故意迴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經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寫得不錯,比靜秋看到過的那些絕交信寫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詩詞或語錄撐台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靜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脫口問道:“丹娘不是個蘇聯女英雄嗎?”


“那時的人都興起這些名字,”他解釋說,“她比我大幾歲,是在蘇聯出生的。”


靜秋聽說丹娘是在蘇聯出生的,敬佩得無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個拿不定主意愛誰,跑去問山楂樹的女孩聯繫起來了。她自卑地問:“她是不是---好漂亮?長芳和大嫂都說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誰的眼睛裡了。在我眼睛裡,她----沒有你漂亮----”


靜秋覺得雞皮疙瘩一冒,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像搞壞了,又從“濕褲”公子變回“紈絝”公子了。試想,一個正派人會當着別人面說人家漂亮嗎?而且他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義了?當面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這不是毛主席批評過的自由主義傾向嗎?


靜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謊,肯定是在哄她。問題是他這樣哄她的目的是什麼?可能轉來轉去,又回到那個“占有”的問題上來了。她四面一望,方圓幾百米之內一個人都沒有。剛才還在為這個地方僻靜心喜,現在有點害怕自己把自己丟到陷阱里來了。她決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軟,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軟。


她把信還給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給我看,說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誰還敢給你寫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這也是沒辦法了,一般來講,我還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給你看,你就不會相信我,你叫我有什麼辦法?”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說,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讚頌她的威力一樣。她進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說了,你這樣的人,能對她出爾反爾,就能對----別的人出爾反爾---”


他急了:“怎們能這樣看問題呢?毛主席還說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長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現在是新社會,哪裡還有什麼父母包辦的婚姻?”


“我不是說父母包辦,我們也沒有婚姻,只是兩邊家長要促成這個事。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謂幹部子弟當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話說了算的,也是父母從小注意讓他們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觸,只跟某些人接觸,所以到頭來,多少都有點----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歡這樣被包辦?”


“我當然不喜歡。”


“那你為什麼要答應呢?”


他沉默了一陣:“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關繫到我父親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這事三言兩語也講不清,不過請你相信,這事早就過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說是----政治聯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隊,很少回去----”


靜秋搖搖頭:“你這個人----好狠的心哪,你要麼就跟她好說好散,要麼就跟她結婚,你怎麼可以這樣----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說好散,但是----她不肯,兩邊家長也不---同意,”他低着頭,囁囁地說,“反正這事已經做了,你要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對你是真心的,我不會----對你出爾反爾的----”


她覺得他說這些話,完全不像他借給她的那些小說里的人物的語言,反而象---長林這樣的人會說的話,她有點失望,怎麼不是象書裡那樣的呢?雖然那些書都是毒草,應該批判,但讀起來的感覺還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書的毒了,總覺得愛情就應該是那樣的。


她問:“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說的話?好了,你說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他抬頭看着她,好像被她這種冷冷的神情驚呆了一樣,半天才說:“你---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麼?我就知道出爾反爾的人不值得信任----”


他嘆口氣:“現在才知道為什麼書裡總是寫‘只想把心掏出來你看’。以前覺得這樣寫很庸俗,浮誇,現在才知道這是----真實的感覺。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相信,真的想把心掏出來---”


“心掏出來都沒人相信。毛主席說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好,我不打死,但是毛主席好像還說過,從一個人的過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現在;從一個人的現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來----”


他好像被毛主席的話打啞了,大概在心裡責怪毛主席說話這麼不負責任,自相矛盾。她看着他,有點得意,心想誰叫你拿毛主席的大棍子打我的?毛主席的大棍子多得很,對付任何情況都能找到一根。


他看着她,說不出話,很久才低聲叫道:“靜秋,靜秋,你可能還沒有愛過,所以你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永遠的愛情。等你愛上誰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你寧可死,也不會對她出爾反爾的---”


她被他兩聲“靜秋”叫得一顫,渾身發起抖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叫她“靜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別的什麼,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連叫兩聲,但他的語調和他的表情使她覺得心頭髮顫,覺得他好像一個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爺救他一命一樣。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自己相信他了,相信他不是個出爾反爾的人了。她說不出話,但越抖越厲害,深呼吸了幾次都不能止住她的抖。


他脫下他的軍大衣,給她披上,說:“你冷吧?那我們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凍壞了。”


她不肯走,躲在他的軍大衣下繼續發抖,好一會,她才抖抖地說:“你---也冷吧?你----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他就穿着個襯衣和毛背心,坐在離她兩三尺遠的地方,看她穿着棉衣,還在軍大衣下面發抖。


她又抖了一陣,小聲說:“你----如果冷----的---話,也---躲到---大衣下面---來吧。


他遲疑着,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驗他一樣,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才移到她身邊,掀起大衣的一邊,蓋住自己半邊身子。兩個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樣披着那件軍大衣,等於是什麼也沒披。


“你---還是冷?”他問。


“嗯----嗯----也---不是冷----,還是你----穿大---衣吧,我---我穿了也沒---用---”


他試探着握住她的手, 她沒反對,他就加了力,繼續握着,好像要把她的抖給捏掉一樣。握了一會,他見她還在抖,就說:“讓我來想個辦法---,我只是試試,你不喜歡就馬上告訴我----”他站起身,把軍大衣穿上,站在她面前,兩手拉開兩邊的衣襟,把她嚴嚴實實地裹在裡面。


她坐在那裡,頭只有他肚子那麼高,她想現在他看上去一定是象有了毛毛一樣,肚子變大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人也不那麼抖了。他垂下頭,從大衣縫裡看她:“是不是笑我象個孕婦?”


她被他猜中,而且他又用了”孕婦“這麼一個“文妥妥”的詞,她笑得更厲害了。他把她拉站起來,兩手拉着大衣兩邊的前襟,使勁裹着她,說:“這下就不象孕婦了----”但他自己很快抖了起來,說,“你---你把---抖傳給我了---”


她靠在他胸前,又聞到那種讓她頭暈的氣息。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很希望他使勁摟她一樣,好像她的身體裡有些氣體,把她的人脹得泡泡的,需要他狠狠擠她一下才能把那些氣擠出去,不然就很難受。她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些,也不敢用自己的手摟著他的腰,只把兩手放在身體兩邊,象立正一樣站着,往他胸前擠了一點。


他問:“還---還---冷?”於是再抱緊一些,她感覺舒服多了,就閉上眼睛,躲在他胸前的大衣里,好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也不要醒來。


他抖了一會,小聲叫道:“靜秋,靜秋,我以為---再也不能這樣----了,我以為那次把你----嚇怕了----。我---現在兩手不空,你擰我一下,讓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她揚起臉,問:“擰哪裡?”


他笑:“隨便擰哪裡,不過現在不用擰了,肯定不是做夢,因為在我夢裡,你不是這樣說話的----”


“在你夢裡我是怎樣說話的?”她好奇地問。


“我做的夢裡,你-----總是躲我,叫我不要跟着你,叫我把手---拿開,說你不喜歡我碰你----。你----夢見過我沒有?”


靜秋想了想,說:“也夢見過----”她把那個他揭發她的夢講給他聽。


他好像很受傷:“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我肯定不會那樣對你的---,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你很擔心,很害怕,但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我只想保護你,照顧你,讓你幸福,我只做你願意我做的事。但是你讓我摸不透,所以你要告訴我,你願意我做什麼。不然我可能做了什麼你不喜歡的事,而我還不知道。只要你告訴我了,我什麼都願意做到,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她好喜歡聽他這樣說,但她又警告自己:這種話你也相信?他騙你的啦,這種話誰不會說?她刁難他:“我要你在我畢業之前都不來找我,你也做得到?”


“做得到。”


提到畢業,靜秋不可避免地想到畢業後的前景,擔心地說:“我高中讀完了,就要下農村了,我下去了就招不回來了----”


“我相信你一定會招回來的----”他剛說完這句,就解釋說,“我不是說如果你招不回來我就不愛你了,我只是有信心你一定會招回來的。萬一招不回來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可以到你下鄉的地方去----”


這個對靜秋來說,還真不是個問題,因為在她看來,兩個人相愛,並不需要在一起的。關鍵是兩個人相愛,離得遠近都沒什麼區別,可能離得越遠,越能證明兩人是真心相愛。


“我不要你到我下鄉的地方去,我就要你等我。”


“好,我等你。”


她又得寸進尺:“我---不到二十五歲不會----談朋友的,你等得來?”


“等得來,只要你讓我等,只要我等你不會讓你不高興,我等一輩子都行---”


她撲哧一笑:“等一輩子?等到了,人也進棺材了---,那你為什麼要這麼等呢?”


“就為了讓你相信我會等你一輩子的,讓你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恆的愛情的---”他又低聲叫道,“靜秋,靜秋,其實你也能一生一世愛一個人的,你只是不相信別人會那樣愛你,你以為自己一無是處,其實你---你很聰明,很漂亮,很善良,很可愛----很----我肯定不是第一個----愛上你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不過我相信我是最愛你的那一個----”


靜秋就象一個滴酒不沾的人突然學喝酒一樣,喝第一口的時候,很不習慣,嗆得流淚,覺得那味道又辣又熱,燒喉嚨,不明白那些酒鬼怎麼會喝得那麼津津有味。但多喝幾次,就習慣於那股辣味了。慢慢的,就品出點味道來了。可能再往下,就要上癮了。


老三剛才那些讓她冒雞皮疙瘩的話現在變得柔和動聽了。她仰起臉,痴迷地望着他,聽他講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感覺,講他見不到她時的失魂落魄,講他怎樣坐在學校附近的一個腳手架上看她練球,講他步行幾十里去大嫂娘家拿核桃,講他用五毛錢“賄賂”那個來水管打水的小男孩去叫她出來。她好像聽上了癮,越聽越想聽。他講完一段,她就問:“還有呢?再講一個。”


他就笑一笑,像他那次在山上講故事一樣,說:“好,再講一個。”於是他就再講一段。講了一會,他突然問:“那你呢?你也講一個我聽聽。”


她馬上避而不談了。不知道為什麼,她仍然覺得不能讓他知道她喜歡他,好像一告訴他,她就“失足”了一樣。如果他喜歡她,是因為她也喜歡他,那就不稀奇了。只有在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他的情況下,他還是喜歡她,那樣的喜歡就是真喜歡了。


她矜持地說:“我哪像你有那麼多閒功夫?我又要上課又要打球----”


他垂下頭,專注地看着她,她心裡一慌,心想他肯定看出來她在撒謊了。她把臉扭到一邊,避免跟他視線相對。她聽他低聲說:“想一個人,愛一個人,並不是件醜事。不用因為愛一個人而感到羞愧,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會----愛上一個人的,都會得相思病的---”


他的聲音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覺得自己差不多要向他承認什麼了。但她突然想起>里的一個情節,孫悟空跟一個妖怪比武,那個妖怪有個小瓶子,如果妖怪叫你名字,你答應了,你就會被那個小瓶子吸進去,化成水。她不知怎麼的,就覺得老三手裡就拿着那樣一個小瓶子,只要她說出她喜歡他了,就會被吸進他那個小瓶子裡去,再也出不來了。


她硬着嘴說:“我沒覺得---是醜事,但是我現在還---小,還在讀書,我不會考慮這些事的----”


“有時候不是自己要考慮,而是---心裡頭---不可避免地會----想到。我也不想打攪你學習,我也不想天天睡不好覺,但是----,好像控制不住一樣----”他看了她一會,痛下決心,“你安心讀書吧,我---等你---畢業了再來找你,好不好?”


她突然覺得畢業是個多麼漫長的事呀,還有好幾個月,他這樣說是不是意味着她這幾個月都見不到他了?她想聲明說她不是這個意思,想告訴他“只要不會被人發現,你還是可以來看我的”。但她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早已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故意這樣說了讓她發急,讓她自己暴露自己一樣。


她裝做不在乎的樣子說:“畢業之後的事,還是等到畢業之後再說吧,現在這麼早說了也沒用,誰知道我們那時是什麼情況?”


“不管那時是什麼情況,反正你畢業之後我會來找你。不過,在你畢業之前,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一定告訴我,好不好?”


她見他下了這麼堅定的決心,而且下得這麼快,她心裡很失落,看來他見不見她都可以,並不像他剛才說的那樣對她朝思暮想。她生氣地說:“我有什麼需要你做的?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不要來找我。”


他很尷尬地笑了一下,沒說話。過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靜秋,靜秋,你這樣折磨我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很高興?如果是,那我就沒什麼話說了,只要你高興就好。但是如果你---你自己心裡也很---難受,那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


她心裡一驚,他真是偵察兵啊,連她心裡想什麼他都可以偵察出來,不知道他那小瓶子有多厲害,會不會把偵察出來的也吸進去了?她克制不住地又抖起來,堅持說:“我---不知道你在----瞎說些什麼----”


他摟緊她,小聲安慰說:“別生氣,別生氣,我沒說什麼,都是---亂說的。你不喜歡我----就不喜歡我吧,我---喜歡你就行了----”說着,就用他的臉在她頭頂上輕輕蹭來蹭去。


他那樣蹭她,使她覺得頭頂發熱,而且一直從頭頂向她的臉和脖子放射過去,搞得她臉上很發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啦,就遷怒於他:“你幹什麼呀?在別人頭上蹭來蹭去的---,你把別人頭髮都弄亂了,別人待會怎麼回去?”


他笑了一下,學她的口氣說:“我來幫別人把頭髮弄好吧----”


她嗔他:“你會弄什麼頭髮?別把我頭髮弄得象雞窩一樣。”她掙脫他一些,打散辮子,五爪金龍地梳理起來。


他歪着個頭看她,說:“你---披着頭髮----真好看----”


她齜牙咧嘴:“你說話----太噁心了---”


“我只是實事求是,以前沒人說過你----很美嗎?肯定有很多人說過吧?”


“你亂說,我不聽了,你再說我就---跑掉了----”


他馬上說:“好,我不說了。不過長得漂亮不是什麼壞事,別人告訴你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用心,你不用害羞,更不用發別人脾氣----”他見她準備編辮子了,就說,“先別扎辮子,就這樣披着,讓我看一看----”


他的眼神充滿了懇求,她有點被打動了,不自覺地停下了手,讓他看。


他看着看着,突然呼吸急促地說:“我---可不可以---吻一下你---的臉---,我保證不碰---別的地方----”


她覺得他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一樣,有點像他周圍的空氣不夠他呼吸似的,她突然有點害怕,怕如果她不同意,他會死掉。她小心地送過一邊的臉,說:“你保證了的啊-----”


他不答話,只摟緊了她,把他的嘴唇放在她臉上,一點一點地吻,但他沒敢超出臉的範圍。他的鬍子有點錐人,呼吸也熱熱的,使她覺得又激動又害怕。他的嘴唇幾次走到她嘴唇邊了,她以為他要象上次那樣了,她一陣慌亂,不知道呆會要不要象上次那樣緊咬牙關,但他把嘴唇移走了,一場虛驚。


他就那樣在她臉上親了又親,她有點擔心,怕待會半邊臉都被他的鬍子錐紅了,到時候一邊唱紅臉,一邊唱白臉,怎麼回家去?她小心地掙脫了,邊梳辮子邊嬌嗔他:“你---怎麼沒完沒了的?”


“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你嘛----”


她笑起來:“那你就---多----親一些,存哪裡慢慢用?”


“能存着就好了----”他好像有點心神不定,手腳無措一樣,胸部起伏着,盯着她看。


她好奇地問:“怎麼啦?我辮子扎歪了?”


“噢,沒有,”他說,“挺好的---,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說不定你媽媽到處找你----”


一聽這話,靜秋才想起剛才出來時沒跟媽媽打招呼,她慌了,忙問:“幾點了?”


“快九點半了---”


她急了:“那快點走吧,河裡封渡了我就回不去了---”兩個人急匆匆地往渡口趕,她擔心地問,“你----待會到哪裡去睡覺?”


“隨便找個地方就行,旅館啊、招待會啊都行---”


她想到河對岸是郊區,沒什麼旅館招待所之類的,就勸他:“那你別送我過河了,免得待會封渡了,你就回不到這邊來了,那邊沒旅館的。”


“沒事。”


“那你---待會不要跟我太緊了,我怕河那邊的人看見了----”


“我知道,我只遠遠地跟着,看你進了校門就走----”他從掛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她,“當心,裡面夾着一封信,我怕沒機會跟你說話,就寫下來了----”


她接過書,拿出夾着的信,塞進衣袋放好。


一回到家,妹妹就埋怨說:“姐,你跑哪裡去了?媽媽到處找你,從魏紅她們家回來的時候,踩到陰溝里去了----”


靜秋見媽媽的腿擦破了一大塊,塗了些紅藥水,紅紅的一大片,很嚇人。媽媽小聲問:“你---這麼晚,跑哪裡去了?”


“去----鍾萍那裡----”


妹妹說:“媽叫我到鍾萍那裡找過了,鍾萍說你根本沒去她那裡。”


靜秋有點生氣:“你們這麼到處找幹什麼?我一個朋友從西村坪來看我,我出去一下,你們搞得這麼興師動眾,別人還以為我----”


媽媽說:“我沒有興師動眾,鍾誠跑來叫你的時候,我聽見了。後來看你這麼晚還沒回來,就叫你妹妹去他家看一下---。在魏玲家我只說是找她們借東西的----,媽媽沒有這麼傻,不會對人說自己的女兒這麼晚還沒回來的。”媽媽嘆口氣說,“但你也太大膽了,出去也不跟我說一聲,也不告訴我你幾點回來。現在外面亂得很,你一個女孩子,如果遇到壞人了----,這輩子就完了。”


靜秋低着頭不吭聲,知道今天犯大錯誤了,幸好媽媽只是擦傷了腿,如果出了大事,她真的要後悔死了。


媽媽問:“你那個---西村坪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你們兩個女孩子這麼晚跑哪裡去了?”


“就在河邊站了會----”


妹妹說:“我跟媽媽去過河邊了,你不在那裡----”


靜秋不敢說話了。


媽媽嘆口氣說:“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聰明很懂事的孩子----,你怎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呢?有些男的,最愛打你們這種小丫頭的主意了,幾句好聽的話,一兩件花衣服就能----哄到手。你要是被這樣的人騙了,你一生就完了。你現在還在讀書,如果跟什麼壞人混在一起,學校開除你,你這輩子怎麼做人----”媽媽見靜秋低着頭不說話,就問她,“是那個長林嗎?”


“不是。”


“那是誰?”


“是個---勘探隊的人,我跟他沒什麼,他---今天到這裡出差,他---說他有些糧票用不了,就叫我拿來用。”靜秋說着,就把糧票拿出來,將功贖罪。


媽媽一看那些糧票,更生氣了:“這是男人慣用的伎倆,用小恩小惠拉攏你,讓你吃了他的嘴軟,拿了他的手軟---”


“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想---幫我---”


“他不是這樣的人?那他明知你還是個學生,為什麼還要把你叫出去,玩到半夜才回來?他要是真的是想幫你,不會光明正大地上我們家來?搞得這麼鬼鬼祟祟的,哪個好人會這樣做?”媽媽傷心地嘆氣,“成天就是怕你上當,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跟你說了多少回,你怎麼就聽不進去呢?”


媽媽對妹妹說:“你到前面去一下,我跟你姐姐說幾句話。”妹妹到前面去了,媽媽小聲問,“他----對你做過什麼沒有?”


“做什麼?”


媽媽遲疑了一會:“他----抱過你沒有?親過你沒有?他---”


靜秋很心慌,完了,抱過親過肯定是很壞的事,不然媽媽怎麼擔心這個?她的心砰砰亂跳,硬着頭皮撒謊說:“沒有。”


媽媽如釋重負,交代說:“沒有就好,以後再不要跟他來往了,他肯定不是個好人,從那麼遠的地方跑來勾引還在讀書的女孩。如果他再來糾纏你,你告訴我,我寫信告到他們勘探隊去。”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着,她不知道老三回去的時候,渡口封渡了沒有。如果封渡了,他就過不了河了。


她住的這個地方,叫江心島,四面都是水,一條大江從上游流來,到了江心島西端,就分成兩股,一股很寬很大的,從島的南面流過,當地人叫做“大河”。另一股小點的,從島的北面流過,當地人叫它“小河”,就是學校門前那條河。


這兩股水在江心島東端會合,又還原為一條大江,向東流去。一到夏天,四面的水都漲上來,可以漲得跟地面平齊,但從來沒有淹過江心島。聽老人們說江心島是馱在一隻大烏龜背上的,所以永遠不會被淹沒。


大河的對岸是江南,但卻不是詩裡面讚美的那個江南,而是比較貧窮的農村。小河的對岸是K市市區,江心島屬於K市,算是市郊,隔河渡水的,不大方便。島上有幾個工廠,有一個農業社的蔬菜隊,有幾個中小學,有些餐館菜場什麼的,但沒有旅館。


靜秋擔心老三今晚過不了小河,只能呆在江心島上,就會露宿街頭。這麼冷的天,他會不會凍死?就算他過了河,也不見得能住上旅館,聽說住旅館要有出差證明才行,不知道他有沒有證明。


她滿腦子都是老三緊裹大衣,縮着脖子,在街上流浪的畫面,後來還變成老三坐在那個亭子裡過夜,凍成了冰棍,第二天早上才被幾個掃馬路的人發現的畫面。如果不是怕把媽媽急病了,她現在就要跑出去看看老三到底過了河沒有,到底找到旅館沒有。


她想如果他今晚凍死了,那他就是為她死的了,她一定要跟隨他去。想到死,她並不害怕,因為那樣一來,他們倆就永遠在一起了,她再也不用擔心他出爾反爾了,再也不用擔心他愛上別人了,他就永遠都是愛她的了。


如果真是那樣,她要叫人把他倆埋在那棵山楂樹下。不過埋在那樹下好像不太可能,因為他倆不是抗日英雄,不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只是一男一女為了相會,一個凍死,一個自殺。按毛主席的說法,他們的死是輕於鴻毛,而不是重於泰山的,怎麼夠資格埋在那棵樹下呢?那些埋在樹下的抗日英雄肯定要有意見了。


問題是她還有媽媽和妹妹要照顧,如果她死了,她們怎麼辦?那只好先把妹妹養大了,把媽媽安頓好了,再去死。但她肯定會跟他去的,因為他是為她死的。


靜秋在外間床上輾轉反側,她聽見媽媽在裡間床上輾轉反側。她知道她媽媽一定在為今天的事着急。她相信她媽媽不會擅自跑到老三隊上去告他,她媽媽沒有這麼傻,這麼黑心,因為這完全是損人而不利己的事,這樣一來,不光害苦了老三,也把她貼進去了。但她可以想象得到,從今以後,她媽媽就要更加為她操心了,幾分鐘不見她就會以為她又跑去會那個“壞男人”了。


她想告訴媽媽,其實你不用為我擔心,他這半年不會來了的,他已經說了,他要等到我畢業了才會來找我。說不定到了那一天,他早就把我忘記了。他有的是女孩喜歡,他嘴巴又這麼甜,我都被他哄成這樣,如果他要哄別的女孩,那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忍不住又把今晚的情景回想了很多遍,而且老是圍繞着他抱她親她這兩個中心,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她這個人思想很不健康,還是因為她媽媽對這兩件事談虎色變?這兩件事把她媽媽都嚇成那樣,一定是罪大惡極了,而她剛好都做了,怎麼辦呢?


到底被他抱了親了會有什麼害處?她有點想不明白。上次他也抱了她,親了她,好像沒怎麼樣呀。但如果沒害處,那她媽媽為什麼又那麼怕呢?她媽媽是過來人,難道還不知道什麼可怕什麼不可怕嗎?


老三今晚好像有點激動,他那算不算“獸性大發”?“獸性”到底是個什麼性?獸跟人不同的地方,不就是野獸是會吃人的嗎?他又沒吃她,只溫情脈脈地吻吻她而已,沒覺得有什麼跟野獸相通的呀。


一直到了第二天,她才有機會把老三的信拿出來讀。那星期該她鎖教室門,她就等到別人都走了,才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裡,摸出那封信,拆開了看。老三的信是寫得很好的,可以說是溫情、熱情加深情。他寫他自己的那些思念的時候,她看得很感動,很舒服。但他把她也寫進去了,而且他寫她的那個筆調,有點不合她的胃口。


如果他只寫他怎麼愛她,怎麼想她,不把她寫得象個同謀,她會很欣賞他的信。但他還寫了“我們”怎麼怎麼樣,這就犯了她的忌諱了。她也收到過一些情信,大多數是她同學寫的。不管寫信人文字水平高低,她最反感的就是寫信人自作多情地猜測她是對他有意思的。


記得有一個男生,也算作文寫得不錯的,但那人真叫厚顏無恥,每次寫信都好像她已經把她的心交給他了一樣。她不理他,他說那是她喜歡他的表現,因為她對他的態度與眾不同;如果她跟他說了一句話,那更不得了,他馬上就要誇大其詞地寫到信里去,當作她喜歡他的證據。估計你就是對他吐口唾沫,他都會認為那是你喜歡他的證據:為什麼她只對我吐,不對別人吐呢?這不是說明她跟我關係不一般嗎?


對那些給她寫情信的人,她還是很尊重很感激的,一般不會讓人家下不來台。但對這個厚顏無恥的同學,她真的是煩透了。他不僅寫信給她,還對人講,說他在跟靜秋“玩朋友”,搞得別人拿他們兩個起鬨,連她媽媽都有一半相信了,說:“如果你從來沒答應過他什麼,他怎麼會那樣說、那樣寫呢?”


靜秋忍無可忍,拿着那個傢伙的信跑到他家去告了一狀,他才收斂了一些。


她不明白老三這麼聰明的人,為什麼看不出她不願意他把她熱情的一面寫在信里呢?她願意他把她寫成一個冷冰冰的人,而他則苦苦地愛她,最後----注意,是一直到了最後,儘管她不知道這個最後是什麼時候----她才給他一個愛的表示。她覺得真正的愛情就是這樣的,就是從第一章就開始追,一直追到最後一章女孩才鬆口。


她本來當時就要把老三的信撕掉扔廁所里去的,但她想到這封信有可能是老三留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了,她又不忍毀掉了。她趁媽媽出去家訪的機會,把那封信也縫在棉衣里了。


她能感覺到她媽媽對她管得比以前緊了,連她去魏紅家都要問幾遍,好像怕她又跟上次一樣,說是去鍾萍家,結果卻跟一個勘探隊的人跑出去了。


她想想就覺得不公平,她哥哥也是很早就有了女朋友,但她媽媽從來沒有這樣防賊一樣防着他哥哥,反而很熱心地幫忙招待哥哥的女朋友。每次哥哥的女朋友要來,媽媽都想方設法買點肉,做點好菜招待她,還要提前一天把床上的墊單被單搜羅一空,大洗特洗,結果有好幾次都累得尿血了。


她媽媽總是說:“我們這種人家,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成分又不好,除了一份熱情,我們還拿得出什麼?”


靜秋知道媽媽對哥哥的女朋友是充滿了感激的,差不多可以說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因為哥哥能找到這樣一個女朋友,真是不容易。


靜秋的哥哥叫靜新,比靜秋大兩、三歲,女朋友叫王亞民,是靜新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也是整個年級長得最漂亮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頭髮又黑又長,還帶點卷,小時候照片經常掛在照相館做招牌的,象個洋娃娃。


亞民家裡條件也不錯,媽媽是護士,爸爸是輪胎廠的廠長。高中畢業後,她爸爸就幫她弄了個腿部骨節核的證明,沒下農村,進了K市的一家服裝廠當工人。亞民可能是佩服哥哥小提琴拉得好,很早就跟哥哥好上了。不過剛開始都是背着家長的,所以家裡人都不知道。


但有一天,亞民眼睛紅紅地找到靜秋家來了,很緊張地問了聲“張老師---,靜新在不在?”就不敢說話了。


媽媽知道靜新在哪裡,但他關照過,說如果是亞民來找他,就說他出去了。於是媽媽說:“靜新到一個朋友家去了,你找他有什麼事嗎?”


亞民說:“我知道他在家,他現在躲着不見我----因為我告訴他我父母不同意我們的事,怕他招不回來。他聽了就說‘我們散了吧,免得你為難,你父母他們也是為你好,我真的不知道我這輩子招不招得回來,別把你耽誤了。’後來他就躲着不見我了。但那些話是我父母說的,又不是我說的,我從來沒有嫌他在農村----”


媽媽的眼圈也紅了,說:“他也是為你好----”


亞民當着她們的面就哭起來,說:“我家裡人這樣對我,他也這樣對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靜秋的媽媽嚇壞了,連忙叫靜秋去哥哥住的那間房子把他叫來。亞民說:“我跟你去找他。”


那時正好是寒假期間,媽媽問一個回老家過春節的老師借了間單身教師住房,讓回家過春節的哥哥在那裡住幾天。她哥哥就躲在那間小屋裡,不出來見亞民。


靜秋把哥哥的門敲開了,看見哥哥跟亞民兩個人四目相對,好像眼裡都噙着淚花一樣,她趕緊離開了,知道哥哥不會再躲着亞民了。她看得出哥哥其實是很喜歡亞民的,這段時間躲着不見亞民,哥哥瘦得很厲害。


那天晚上,亞民跟哥哥一起過來吃晚飯。亞民說:“我不管我爹媽說什麼,我就是要跟靜新在一起,如果他們再罵我,我就搬到你們家來住,跟靜秋睡一張床。”


春節期間,亞民差不多每天都過來找靜新,兩個人在靜新住的那個房間玩,亞民常常呆到十一點多了才回去,不知道她在爹媽面前是怎麼交代的。


有一天晚上,快十一點了,突然有幾個護校值班的老師來叫媽媽,說你兒子出事了。靜秋和媽媽跟着那幾個老師跑到辦公室一看,發現哥哥被關在一間小辦公室里,亞民被關在另一間。


那幾個值班的老師把靜秋趕到外面去,他們只跟她媽媽談。靜秋心急如焚地等在外面,過了很久,一個值班的老師把才亞民帶出來了,說你可以走了。但亞民不肯離開,大聲跟那個人辯論:“你們為什麼不放他?我們什麼也沒做,你們不放他,我就不走----”


值班的人說:“你還在這裡大聲叫?你知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羞恥’二字?我們可以現在就送你到醫院去檢查,看你嘴巴還硬不硬。”


亞民也不示弱:“去就去,不去的不是人。如果檢查出來我什麼也沒做,你小心你的狗頭。我哥哥和弟弟不會放過你,我爸爸也不會放過你的。你們真是多管閒事,欺人太甚。”


靜秋從來沒見過亞民這樣強悍,她平時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


值班的人好像被鎮住了,對剛走出來的媽媽說:“張老師,你把她送回她家去吧,我們是看在你的份上,這次不把她怎麼樣,不然的話,要送聯防隊去的。”


媽媽怕把事鬧大了,對靜秋說:“你把亞民送回去,我在這裡跟他們交涉你哥哥的事。”


靜秋要送亞民回去,亞民焦急地說:“你哥還在裡面,我回家幹什麼?我怕他們把你哥交到聯防去了,聯防的人會打他的---,我願意跟他們上醫院去,只要他們放你哥哥----”


靜秋就陪亞民等在外面,她焦急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值班的多管閒事。今晚很冷,我就跟你哥哥兩人坐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腳,他們來敲門,我們馬上就開了,結果他們把我們帶到辦公室來審問,還說要把我們交到聯防大隊去。”


靜秋不知道這事嚴重到什麼地步,她急忙問:“那---怎麼辦呢?”


“應該不會把我們怎麼樣,我們什麼都沒幹,經得起檢查。不過幸好我們沒關燈,連棉衣都沒脫,不然的話----他們把我們送到聯防去就麻煩了---,那些人都是不講理的人,打了你再問話---”


“他們說送到醫院去檢查,是什麼意思?”


亞民猶豫了一下,說:“就是請醫生看看我----還是不是---姑娘家---。不過我不怕,我跟你哥什麼也沒做。”


靜秋有點不明白,亞民自己承認是跟哥哥坐在床上,那不是又“同房”又“上床”了?怎麼又說什麼也沒做呢?是不是因為沒關燈沒脫棉衣?


後來哥哥也被放回來了,說他們見亞民自己要求去醫院檢查,知道他們沒做什麼,就放了他,還給他賠禮道歉,怕亞民家裡人來找他們算賬。那件事發生後,亞民照常天天晚上來玩,值班的似乎沒再去敲他們的門。


媽媽更喜歡亞民了,說從來沒想到這麼文靜的女孩為了救你哥哥出來,會象只母老虎一樣發威。


靜秋為哥哥高興,有這麼好一個女朋友。但她也忍不住想,如果是她跟老三呆在那間小屋裡,估計媽媽早就把老三交到聯防去了。


因為不知道老三那天晚上究竟找到住的地方沒有,靜秋一直都在擔心老三的死活,生怕突然有一天,長芳跑來告訴她,說老三凍死了,請你去開追悼會。


她每天都找機會跑到媽媽辦公室去翻翻那些報紙,看有沒有關於K市凍死了一個人的報導。不過她覺得報紙多半不會報導這事,因為老三是自己凍死的,又不是救人犧牲的,誰來報導他?


她想跑到西村坪去一趟,看看老三還在不在。但她不敢問媽媽要路費,而且又找不到出去一整天的藉口,只好坐在家裡干着急。


她想起自己認識一個醫生,姓成,在市里最大的一家醫院工作,她就跑去找成醫生。她問成醫生那家醫院最近幾天有沒有收治凍死凍傷的人,成醫生說沒有。她又問這種天氣呆在室外會不會凍死,成醫生說如果穿得太少恐怕有可能凍死。靜秋想,老三穿着軍大衣,應該不會凍死吧?


成醫生安慰她說,現在一般不會凍死人的,如果外面太冷,可以到候車室候船室去,就算被公安局當盲流收審,也不會在外面凍死。靜秋聽他這樣說,放心了一些。


靜秋認識這位成醫生,是因為成醫生的岳母跟靜秋的媽媽以前是同事,都在K市八中附小教書,而且兩個人都姓張,江心島上很多家庭一家幾代人都是“張老師”的學生。


成醫生的岳母已經退休了,但他們就住在學校旁邊。成醫生的妻子在K大教書,很會拉手風琴,他們夫妻倆經常在家裡一拉一唱,引得過路人駐足。


靜秋也會拉手風琴,但她完全是自己摸索的,沒人教過。她最先是學彈風琴,因為她媽媽學校有風琴,她經常去音樂辦公室彈。後來因為學生經常出去宣傳毛澤東思想,到很多地方去唱歌跳舞,沒人伴奏不行,又不能把那麼重的風琴抬到那些地方去,她就開始學拉手風琴。


學校有個很舊的手風琴,但老師當中沒有一個會拉。靜秋就叫媽媽把學校的手風琴借回來,她學着拉。風琴、手風琴都是鍵盤樂器,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靜秋拉了一段時間,就可以為同學們伴奏了,只是左手的和弦部分還不太熟悉。


那時會搞樂器的人不多,女的會拉琴的就更少。靜秋經常背着手風琴,跟學校宣傳隊的人到江心島各個地方去宣傳毛澤東思想,江心島上的人差不多都認識她,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但只要說“八中那個拉手風琴伴奏的女孩”,別人都知道是她。


後來她從江老師家路過的時候,經常聽到江老師拉手風琴,佩服得不得了,就叫媽媽帶她去拜江老師為師。靜秋跟着江老師學琴,很快就跟江老師一家搞熟了。


江老師的愛人成醫生長相特殊,高鼻凹眼,人稱“外國人”,在江心島頗有名氣,走到哪裡都有人跟着看。有的小孩膽子大,常跟在他身後大聲喊“外國人”,他脾氣好,只回頭笑一笑,揮揮手走路。


成醫生的身世是江心島人的熱門話題,有很多版本。有的說他是美蔣特務,有的說他是蘇聯特務;有的說他父親是美軍上將,跟一個中國女人生下了他,解放前夕,那個美軍上將就丟下他們母子倆,跑回美國去了;還有的人說他母親是共產黨的高官,在蘇聯學習時跟一個蘇聯人好上了,生下了他,怕影響自己的前途,就把他送人了。


成醫生對自己那幅“外國人”面相的解釋是他家有哈薩克血統,但誰也沒見過他的哈薩克父親或者母親,所以大家寧可相信他是特務或者是混血私生子。這幾個版本傳來傳去,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每種說法都令人信服。


靜秋比較喜歡“共產黨高官”這個版本,因為在她心目中美國人沒有蘇聯人好看,美國人鼻子太尖,是鷹鈎鼻,而鷹鈎鼻是狡猾的象徵。蘇聯人的鼻子沒有那麼尖,所以英俊、勇敢而又誠實。她其實也沒看見過美國人,連電影好像都沒看過,都是外面大字報、宣傳畫上看來的。但她看到過蘇聯人----的插圖,蘇聯男的都愛穿那種套頭的、衣領下開個小口、扣兩三粒口子的衣服,腰裡系個皮帶,很風度翩翩。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總是覺得成醫生跟老三長得很像,雖然老三的鼻子沒有那麼高,眼睛沒有那麼凹,走在外面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跟蹤圍觀當希奇看,但她就覺得象。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喜歡成醫生的外貌才會對老三一見鍾情的,還是因為喜歡老三才覺得成醫生英俊的,反正她時常把他們兩人混為一談。


靜秋問了成醫生之後,心想老三大概不會凍死了,但她一直到看見了老三的親筆信才徹底放心。


那天,靜秋的媽媽給她拿來一封信,說是西村坪的人寫來的。她一聽,差點暈了,心想老三大概是凍瘋了,居然把信寫到K市八中附小來了。她跟他見面的第一天就對他說過,叫他不要往這裡寫信,因為那時學生是沒有什麼信件的,如果有,那肯定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傳達室見到是她家的信,不管收信人是誰,總是給她媽媽的。


媽媽沒拆她的信,叫她自己拆。那可能是她一生當中收到的第一封從郵局寄來的信,她一眼看見了信封上的寄件人是“張長芳”,筆跡也象是長芳的,她就當着媽媽的面拆開看了,信寫得很簡單,只是談談最近的學習情況,說家裡人都好,請她有空去西村坪玩,然後代問靜秋家裡人好,云云。


靜秋看出信是老三的筆跡,不由得在心裡笑罵他:“真會裝神弄鬼,連我媽媽都敢騙。”


她見他沒事了,就把縫在棉衣里的那封信拿出來燒掉了,免得放那裡鼓鼓囊囊的,她媽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那裡藏了東西。不過她把老三的第一封信留下了,因為那封裡面沒有說“我們”怎麼怎麼樣。


離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靜秋的心情也越來越矛盾。她盼望日子過快點,她就可以快點見到老三。但她又害怕畢業,因為畢業了她就要下鄉了。下鄉之後,她的戶口就遷到農村去了,她就不是K市人了,也就不能打零工了。到時候,她跟她哥哥兩人都欠隊裡口糧錢,難道叫她十二、三歲的妹妹去打零工?


那時K市的知青已經不再是下到某個生產隊了,而是按家長單位下到集體知青點去。K市文教系統的知青點在Y縣的一個老山裡面,很苦的地方,辦了個林場,根本不指望有收入,知青下到那裡只是為了在廣闊天地里煉一顆紅心,都是父母幫他們出口糧錢。說實話,父母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女在林場能不能賺到錢,只求他們平平安安在林場熬幾年,然後招工回城就行了。


文教系統每年都是七月份送新知青下鄉,但半年前就在對即將下鄉的知青進行上山下鄉的教育。天天都聽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但靜秋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哪兩種準備,好像就一種:下鄉。教育局組織了幾次大會,請已經下鄉了的,特別是在農村扎了根的知青給那些即將下鄉的人作報告,講他們是怎麼跟當地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有些榜樣和典型都已經跟當地農民結婚了,說要“紮根農村幹革命”。


靜秋聽他們講他們的光榮事跡,不知道他們究竟愛不愛他們的農民丈夫或媳婦。但有一點她知道,一旦跟當地農民結婚了,你就不要想招回城裡來了。


魏玲比靜秋大幾歲,那時已經下鄉了,兩個人的媽媽都是附小的老師。魏玲回來休息的時候,總是對靜秋講農村多麼苦,說幹活累得恨不得倒地死去,生活很無聊,只盼望着哪天招工回城,就熬出頭了。魏玲還唱那些知青的歌給她聽:“做了半天工,褲腰帶往下松,人家的白米飯煮的個香噴噴,回到我屋裡還是一片漆黑,哎呀我的大哥呀----”


靜秋跟魏玲的妹妹魏紅一個年級,兩個人約好了,下鄉之後她們倆就住一個屋,兩個人還一起準備下鄉的用品。魏紅家經濟條件比較好一些,她爸爸媽媽都是K市八中的老師,雙職工,養活三個小孩還是沒什麼大問題的。所以她跟靜秋一起準備東西,能成雙成對買的東西並不多,大多數東西都是魏紅買得起,但靜秋買不起。


她們兩個唯一相通的東西,就是一個枕套。她們買了一點布,自己在上面寫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字樣,就自己照着繡了這幾個字,準備下鄉用。


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下鄉的時候,突然有一天,長芳跑到K市來看靜秋。等到靜秋送她坐車回家的時候,兩個人才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長芳拿出一封信給靜秋,說是老三叫她送來的。靜秋等長芳的車開走了,就坐在車站把那封信打開來看。可能是為了表示對送信人的禮貌,信沒有封口,但老三旁若無人地訴說他的思念,把靜秋看得臉紅心跳,難道他不怕長芳拆開看?


老三在信里告訴她,說現在上面下了一個文件,職工退休的時候,可以由他們的一名子女頂替他們的職位,叫“頂職”。據說這個文件不公開傳達,由有關部門自己掌握。老三叫她讓她媽媽去學校或者教育局打聽一下,看她能不能頂她媽媽的職,這樣她就不用下農村了。老三說你很適合教書,如果你頂你媽媽的職,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老師。


靜秋看了幾遍,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她倒不想頂職,但她非常希望她哥哥能夠頂職回城,因為哥哥太可憐了,他初中畢業那會,正是父母挨整的時候,就沒能上高中,一畢業就下農村去了,在那裡一呆這麼多年,到那個隊插隊的知青去了幾撥又走了幾撥了,她哥哥還沒招回來。


哥哥在鄉下的時候,亞民有時會到靜秋家來拿信,因為哥哥不敢把信寫到亞民家去,就寫到自己家裡。每次來,亞民都會跟靜秋講她和靜新的故事,講他們以前在一個班讀書的事,講靜新怎麼樣請人去她家把她叫出來,講班上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也喜歡靜新,但是靜新只喜歡她一個人。


但講得最多的,就是怎麼樣才能讓靜新招回城裡來,只要他招回來了,她父母就不會橫加阻攔了。靜秋每天都在希望哥哥快點招回來,怕他老呆在鄉下會毀了他和亞民的愛情。


現在她看到這個頂職的消息,欣喜萬分,連忙跑回家去告訴了媽媽。她沒敢說是從老三那裡聽來的,她只說聽同學講的。


媽媽聽說是同學講的,就不太相信,但媽媽覺得去問問也不是什麼壞事,不做這個指望就行了。媽媽找學校的鐘書記打聽了,鍾書記說他還沒聽說這事呢,不過他下次去教育局開會的時候,會打聽一下。鍾書記的女兒鍾萍已經高中畢業了,但賴在城裡沒下去,搞得群眾很有意見。現在鍾書記聽說了頂職的事,也很感興趣,很快就把消息打聽到了。


大概是為了感謝媽媽告訴了他這個消息,鍾書記從教育局一回來就來告訴媽媽,說的確是有這樣一個文件,但具體怎麼執行要由各個單位自行掌握,比如文教單位,怎麼個頂職法?你不能說父母能當老師的,他們的小孩也就能當老師吧?


鍾書記說:“張老師呀,感謝你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我現在還不到退休年齡,不過我愛人快到退休年齡了,她身體不大好,可以辦病退,我想讓她病退了,讓我鍾萍頂職。我看你也辦個病退,讓你家靜秋留城裡吧。女孩子下鄉去,總讓人不大放心。”


媽媽沒想到自己平時只敢仰視的鐘書記居然也擔心女兒下農村的事,可憐天下父母心。聽鍾書記的口氣,如果媽媽申請病退,學校是會同意讓靜秋頂職的,媽媽感激萬分,千恩萬謝了一番才告辭。


媽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靜秋,說媽媽這些年擔着的心,今天總算可以放下一半了。我這就去申請病退,讓你頂職,你就不用下農村了。等到你頂職的事辦成了,我的另一半心就放下了。


靜秋說:“應該讓哥哥來頂職,他下去這麼多年了,受了太多的苦,而且亞民家裡也是因為哥哥在農村才反對他們倆的事的。如果能讓哥哥回城裡來,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靜秋把這事告訴了亞民,亞民高興死了,說這下好了,我跟你哥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家裡也不會再阻攔我們了。亞民連忙給哥哥寫了一封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但哥哥不同意,說他已經下去這麼久了,就乾脆等着招工吧,下鄉這麼多年,又占掉頂職的名額,太不合算了,不如把這個機會給靜秋,這樣靜秋就不用下鄉了。


靜秋的媽媽是堅決不讓靜秋下鄉的,她媽媽經常做惡夢,總是夢見靜秋出了事,媽媽到鄉下去看她,只見她躺在一堆稻草里,頭髮蓬亂,眼神呆滯。


媽媽問她:“你怎麼啦?靜秋,你告訴媽媽,到底是怎麼啦?”


她不說話,只是嚶嚶地哭,媽媽什麼都明白了。


媽媽把這個夢講給靜秋聽,靜秋雖然不知道夢中的自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猜得出一定是象那些女知青一樣,被人“糟蹋”了。


媽媽說:“我絕對不會讓你下農村的,你還年青,不知道女孩子在鄉下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自古紅顏多薄命,你在學校里就有這麼些人打你主意,找你麻煩,你下了鄉還有好的?”


在靜秋一再堅持下,媽媽向學校提了讓靜新頂職的事,但學校說靜新只念過初中,不適合教書,我們同意靜秋頂職,是因為她是高中生,德智體全面發展,適合做老師。如果你退休是靜新頂職,那我們就不一定批准了。


媽媽把學校的意思告訴了靜秋,靜秋沒辦法了,只好頂職了,總不能把這麼個機會白白浪費吧?但她很為哥哥難過,一心想為哥哥想個別的辦法。


她在心裡感謝老三及時告訴她這個消息,不然的話,她媽媽肯定不知道這事,說不定就錯過了。她很想告訴老三她頂職的事,但不知道怎麼才能告訴他,沒有電話,她也不敢寫信,更不敢親自去,只有被動地等他來找她。而他竟然象是向黨表了決心一樣,說等她畢業,就等她畢業,除了讓長芳送了那封有關頂職的信以外,就真的沒來打攪她。


而她現在卻像他說的那樣,得了相思病了,很想很想見到他。凡是跟他有一丁點關係的東西,都使她感到親切。聽人說個“三”,“勘探隊”,“A省”,“B市”,“軍區”,等等,都使她心跳,好像那就是在說老三一樣。


她從來不敢叫他名字,在心裡都不敢,但她見到姓“孫”的或者叫“建新”的,就覺得特別親切。班上有一個叫張建新的,長得又丑,人又調皮,但就因為他的名字裡也有個“建新”,她就無緣無故地對他有了好感,有幾次還把自己的作業借給他抄。


現在她幾乎每天都到江老師家去,去學拉琴,去抱抱江老師不滿一歲的小兒子,去借江老師家的縫紉機用。但在這些目的下面,似乎還有一個目的,她自己也不敢細想那個目的是什麼。她只知道如果她去的時候成醫生不在家,她就會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他回來了,聽見他的說話聲了,她才仿佛完成了當天的任務一樣,安安心心地回家去。


她並不要求能跟成醫生說上話,見上面,她只要聽見他回來了,聽見他的說話聲了,她的心就安逸了。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就是想聽成醫生說話,因為成醫生是說普通話的。K市人在日常生活當中是不說普通話的,江老師在外面呆了那麼久,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一調回K市,就只在課堂上說普通話了,平時都是說K市話。


K市人很挑剔,如果聽到你一個本地人說普通話,馬上跟你有了隔閡,覺得你裝腔作勢,有的就不客氣地指出來:“你K市土生土長的,還別彆扭扭地說個什麼普通話呢?”但對外地人,他們還是很寬容的。所以成醫生雖然也學了不少K市話,但大多數時間還是講普通話。


靜秋聽到成醫生說話,就覺得親切。有時他在隔壁房間說話,她會停下手中的活,靜靜地聽他的聲音。那時她常常有種錯覺,覺得隔壁房間裡說話的人就是老三,這就是老三的家,而她就是老三家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老三家的什麼人,她覺得是什麼都行,只要能天天聽到他說話就行。


好在她有許多機會到成醫生家去,因為江老師經常請她去做衣服。剛開始江老師是請靜秋幫兒子織毛衣,織完了就堅持要給工錢,說織件毛衣不容易,得花很多時間。但靜秋不肯收錢,說我幫人織毛衣從來不收錢的。江老師就要送靜秋一段布料,說是自己買了,但花色太年青了,自己穿不合適,你拿去做衣服穿吧,靜秋還是不收。


後來江老師就想了個別的辦法來報答靜秋。江老師家有縫紉機,但她只會縫縫短褲什麼的,而靜秋會做衣服,可家裡沒縫紉機,都是手工做。江老師就叫靜秋上她家學踩縫紉機,說:“我那機器空在那裡,灰塵都堆了好厚了,我沒時間用,也不會用,你來用吧,不然該生鏽了。”


靜秋一直想學踩縫紉機,也在同學家踩過幾次,但沒機會多學,現在江老師叫她去用縫紉機,真是天上掉餡餅了,就經常跑去學,很快就把縫紉機踩得滴溜溜轉了。


江老師買了幾段布,讓靜秋幫她和奶奶做罩衣,幫兩個兒子做衣服。靜秋就裁好了,做出來了,每件都很合身。


那時靜秋只敢做女裝和童裝,而且只敢做上衣,覺得男裝的幾個衣袋很難做,褲子的腰和口袋也很難做,怕做不好。江老師就買了布,叫靜秋拿她兩口子做試驗品,幫她做棉衣,做呢子衣服,幫成醫生做中山裝和長褲。江老師說:“做吧,我布料都買了,不做浪費了。別怕,裁壞了就裁壞了,了不起拿來給哥哥做衣服,如果給哥哥做不行,就給弟弟做,總不會浪費的。”


靜秋就大起膽子裁了,做了,結果每次都做得不錯。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給成醫生做衣服的時候,常常會弄得臉紅心跳。有次要為成醫生做長褲,需要量褲長和腰圍,還要量直襠橫襠。她拿着軟尺,來為成醫生量腰圍,成醫生把毛衣拉上去,好讓她量褲腰。雖然成醫生褲子裡還扎着襯衣,絕對看不見皮肉,她還是嚇得跳一邊去了,說:“不用量了,不用量了,找條舊褲子量量就行了。”


還有一次是做呢子的上裝,因為料子太好了,靜秋不敢光照着舊衣服做,只好叫成醫生站在那裡,她來量他的肩寬胸圍什麼的。她拿着軟尺,兩手從成醫生身後圍到胸面,盡力不碰着他的身體。當她把軟尺兩邊合攏,想來看看胸圍是多少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呼吸不上來了,她的眼睛正對着成醫生的胸部,她覺得又聞到了老三身上那種男人的氣息。


她頭暈眼花,無力地說了聲:“我還是照你的舊衣服做吧。”就匆匆跑開了。後來她就儘量避免給成醫生量尺碼,找件舊衣褲量量算了。衣服做好了,也不敢讓成醫生穿上試給她看。


那時興穿“的確良”和一些別的化纖布,當地人叫“料子布”。料子布做出來的東西,用熨斗一燙,就很挺括,不容易打縐,穿在身上很“筆挺”,而且不用布票,所以K市人以穿料子衣褲為時髦。


做料子布的衣褲需要鎖邊,江老師見靜秋每次得跑到外面去請人鎖邊,就托熟人幫忙買了一台舊鎖邊機回來,那在當時簡直就是驚人之舉了。那時的江心島,有縫紉機的家庭都不多,縫紉機大多是女孩出嫁時對男方提出的要求,屬於“三轉一響”里的一轉,其他兩轉是自行車和手錶,那一“響”當然是收音機。現在江老師家不僅有縫紉機,還有鎖邊機,簡直叫人羨慕死了。


靜秋有了這些現代化武器,做衣服就如猛虎添翼,不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


江老師就把自己的同事和朋友介紹來請靜秋做衣服。那些同事朋友星期天上午到江老師家來,靜秋為她們度身定做,現量現裁現縫,幾個小時就把衣服做好了,燙好了,扣眼鎖好了,扣子也釘好了,江老師的同事就可以穿上回家了,真正的立等可取。


那時縫紉店還很不普及,做衣服的工錢常常比買布料的錢還要得多,而且要等很久才能拿到衣服,拿到了很可能還不合身,所以請靜秋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


江老師叫靜秋收一點加工費,少收點,比外面正規裁縫的價格低點就行了。但靜秋不肯收,說這是用你家的縫紉機幫你的朋友做衣服,怎麼好收別人的錢?再說,收了錢,就成了“地下黑工場”了,讓人知道了不得了。


江老師想想也是,別讓人知道給靜秋惹下麻煩,她就讓那些請靜秋做衣服的人隨便送點什麼實物聊表心意。那些人就拿出五花八門的東西送給靜秋,幾個本子,幾支筆,幾個雞蛋,幾斤米,幾斤水果,等等,送什麼的都有。江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替靜秋收了,說“伸手不打送禮人”,別人感謝你的,又不是白拿,就收下吧。靜秋就收一些,太送多了的,就退還人家。


那個學期,可能因為是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了,學校也沒安排靜秋他們去外面學工學農,一直呆在學校里。靜秋就每個星期天都到江老師家接活,有空了就去江老師家做衣服,家裡經常有別人送的食物和用品,媽媽總是開玩笑,說“我們家現在是富得流油啊”。


靜秋對江老師感激不盡,江老師說:“我這還不是為了賺你的便宜?你看你幫我做了多少衣服,織了多少毛衣,這些工錢我不都省下了嗎?”


五月份的時候,長芳又到K市來了一次,這次帶來了一些山楂花,紅紅的,用一張很大的玻璃紙包着。靜秋一看就知道是老三叫長芳送來的,長芳也對她擠眉弄眼,但兩個人當着靜秋媽媽和妹妹的面,不敢說什麼。等到靜秋送長芳到長途車站去的時候,長芳才說:“是老三叫我給你送來的。”


“他----好嗎?”


長芳繃着臉說:“不好。”


靜秋急了:“他----生病了?”


“嗯,生病了---”長芳見靜秋很着急的樣子,就笑起來,“是生了相思病了。好啊,你們兩個早就好上了,還不告訴我---”


“你別瞎說,”靜秋趕緊聲明,“誰跟他好上了?我還在讀書,怎麼會做這種事?”


長芳不在乎:“你怕什麼?我又不是你們學校的人,你瞞着我幹什麼?老三什麼都不瞞我。他是真喜歡你呀,為了你,把他那未婚妻都甩了---”


靜秋正色到:“他不是為了我甩的,他們早就吹了----”


“他為你把未婚妻吹了不好嗎?那說明你把他迷住了呀。”


“那有什麼好?他為了我可以把未婚妻吹了,那他為了別的人,也可以把我吹了----”


“他不會吹你的,”長芳從包里摸出一封信,嘻嘻笑着說,“你答應讓我也看一看,我就給你,不然我就帶回去還給他,說你不要他了,不想看他的信,讓他急得去跳河。”


靜秋裝着不在意的樣子說:“他沒封口,你自己不知道打開看?”


長芳委屈極了:“你把我當什麼人呀?人家不封口,就說明人家信任我,我怎麼會偷偷拆開看?”她把信扔給靜秋,“算了,不給看就不看吧,還說這些小氣話----”


“那---等我先看一下,如果能給你看----”


長芳笑起來:“算了,跟你開玩笑,我看他的信幹什麼?總不過就是那一套‘親愛的小秋,我想你,日夜想你----’”


靜秋急不可耐地展開信,匆匆看了一遍,收了起來,微笑着對長芳說:“你說錯了,他沒寫你說的那幾個字。”


那天靜秋回到家,正在為老三的花和信興奮,卻聽到一個壞消息,媽媽剛從鍾書記那裡聽來的,說教育局經過討論,對頂職的事情做了一些修改。這次教育系統能退的幾乎全退了,總共有二十多個,都是為了孩子頂職。這些教工子女參差不齊,不是每個人都能上講台的。所以教育局決定,這次頂職的教工子女,一律在食堂做炊事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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