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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爷们儿 (8)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6日16:04:31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庸人


第四章

南下之路

辍学

几年后,我们在工体的那个夜晚被称为"五一九"事件,听来这事似乎和"五四""一二九"差不多,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中国球迷闹事的先河。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五一九"如此惊天动地,否则多少会留些纪念的。

下了车我便想起来了,那个在车上跟我吵架的人是麻疯。几年来他的模样变化不大,只是嘴上留了撮小胡子。他也一直盯着我看。后来我们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麻疯竟有意挨着我坐下了。那个房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大概只有一米五高,人根本没法站起来。"你是南城哪个区的?"他一脸疑惑地问。

"你住右安门吧?"我斜着眼问他。

麻疯看着我,竟开始咬手指头了:"你到底是谁?"

"你爸是外贸局的?"

"是啊!少卖关子,你到底是谁呀?"

"张东。"说这两个字时,我全身像张绷紧的弓,连脚指头都抠紧了地面。

"张东!"麻疯像被电着似的,双手攥拳,猛地站直身子。突然他啊的一声惨叫,然后抱着脑袋蹲下了。鲜血从指缝里涌出来,刹时间整个后背都红了。

牢房里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在骂这房子修得不地道,有的人说等大爷我托人出去再找他们算帐。可过了两分钟居然没人搭理正在冒血的麻疯。我只得扒着门喊:"有人受伤啦!有人受伤啦!"我前后喊了几分钟,警察才慢悠悠地溜达过来。"叫唤什么?你们这晚上还没叫唤够?"我急赤白脸地嚷嚷。"有人受伤啦,血都快流光了。"警察急了:"胡说,这车上没有受伤的,想越狱呀?"


我一只手指着里面:"蒙你是孙子,不信你自己看看。"这时麻疯已经翻白眼了。警察在窗户里看了一眼,可能他们也吓坏了,赶紧把门打开:"怪了!怎么趴下一个?谁打的?"他们冲全屋的人吹胡子瞪眼。

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这房子是日本人修的吧?缺了大德了,人往起一站就这样了。还谁打的呢?我们都是苦大仇深的主儿。"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竟笑出了声:"活该!叫你们折腾,以前就没撞过人。"他们指着我和另外一个小伙子:"你们俩把他抬出来。"

"凭什么叫我去?我又不是他爸。"那个小伙子嫌脏,翻着白眼不动地方。

警察恼怒地一把将他撅在角落里,然后狠狠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都是吃枪药长大的?撅着!今儿晚上要是敢换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他点手叫另一个年轻人:"你抬不抬?"那年轻人实在,马上把麻疯的头抱住了。我抄起麻疯的腿一起向外拖。刚出门,实在的年轻人就对警察说:"师傅,我真是老实人,下班回家,糊里糊涂就给抓起来了,你就把我放了吧。"

"你们都老实,那些车也不知道是谁烧的?"说话的警察岁数已经不小了,他边说边摇头:"都是吃饱了撑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瘪了你们!"

"您不知道,我连工体的门都没进去,怎么会闹事呢?"年轻人不甘心。"本来我是想去看来着,可咱没买到票,连高价票都没买到。"

警察呵呵笑了声:"那你不回家在那儿晃悠什么?你呀老实交代还有救,要不你就等着吧。"

把麻疯送上了急救车,警察又把我们押回来了。我在小黑屋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公安局就开始提审我们了。我头一次进派出所,但二头早就传授了秘诀:坚决不承认。反正警察无论问什么我都一口咬定:"没干。"直到警察拿来录象带,把扔汽水瓶子的镜头播出来,我才哑口无言了。最后我被判了三个月的刑事拘留,高考算是彻底泡汤了。

在拘留所里我又碰上麻疯了,这家伙带头烧了辆警车,给判了半年。我们见面时他头上还裹着白布呢,可能是同病相怜吧,麻疯竟和我很亲近。

"真倒霉,怎么哪回见面我都要受伤?以后出去我们千万没见面了。"麻疯摸着自己的脑袋说。

"这次是你自己磕的。"我生怕他二仇并一仇,仇深似海。

麻疯苦笑一下:"上次的事,精卫已经替你向我道过歉了,我叔也不许我再找你,要不咱们还真没完。这回可是多亏了你,听说是你叫的警察。"

"精卫现在怎么样?"我的心一阵发酸,眼泪都快出来了。

麻疯轻轻挑了下眉毛:"她们家搬城里去了,听她哥说精卫正准备高考呢。对了,你今年也要考试了吧?"

我低下头,今年的高考我是赶不上了,还不知道回家怎么交代呢。

"快高考了你还出来闹什么?"麻疯居然叹了口气。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不想再提高考的事了。

麻疯哈哈笑了几声:"我爸为我找了工作,在外贸局打杂,你要是想买点儿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找我,能当次品卖给你。"

我使劲揪了下自己的耳朵,谁知道出去会怎么样?老妈没准会给我下耗子药也不一定呢。

拘留所的生活还算凑合,大家都是在工体闹事进来的,平时倒也相安无事。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抽烟没火,麻疯家里给他送来不少东西,却偏偏没有火柴。于是我们向几个进来给的老炮儿请教,有个家伙便从棉被里抽出条棉絮,手指一捻就成了条棉线。然后他把片儿鞋脱下来,棉线放在鞋底儿中间。"搓吧,拼命地搓。"他把鞋递给我。我捧着鞋搓起来。"快,一定要快。"老炮在旁边催。我加快频率,不一会儿鞋底就冒烟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搓火,原来监狱里的学问也挺大。三个月后我还没弄清楚监狱的事就离开了拘留所,也彻底离开了学校。

学校在出事后的第三天就宣布把我除名了。本来我倒是动过补习一年再参加高考的念头,但老妈的一顿掸子把儿和二头的一翻劝教让我断了这个念想。其实仔细想想二头的话也有道理,他说:"你档案里已经有污点了,明年就是参加考试也是社会青年的身份,除非你考得特好,要不就没戏,谁敢要你呀?"

我想想也是,只得作罢。"山林那个兔崽子在哪儿?"

"你还不知道?"二头惊讶得睁大了眼。

"他怎么了?"我在拘留所里一直记恨着山林,这小子肯定是见事不妙先溜了,最可气的是你溜也应该叫上我呀。

二头使劲晃了下脑袋:"他差点成了残废,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这回我可是真晕了:"他当时没跟警察动手哇!"

原来我们一起从体育场里向外冲的时候,出口的一个铁架子倒了,刚好把山林砸在下面,这个刀枪不入的人当时就不醒人事了,直到警察发现才被送到医院。我一直冲在前面根本没注意身后的事,当时现场太乱,也来不及注意。山林的后脑勺给砸开了个大口子,背上的肋骨又断了几根,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脚面上的骨头居然也断了。后来我们在医院里和他谈起这个问题,山林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山林被公安局定成了球迷闹事的受害者,他们怕死人,医院罄尽全力,山林出院后竟然一点儿后遗症都没落下。

如果说山林是"五一九"的受害者,我就更是了。那年我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即将进入高等学府的人转眼就成了社会青年,我甚至能从邻居们的眼神里看出这种变迁来。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懊恼也罢,悔恨也罢,指天骂地也罢,怨天尤人也罢,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今后的出路了,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吧。父亲倒是想过让我去接班,一来他还不到五十,单位不答应,二来他是街道办事处的小职员,接受我这个有历史污点的人也不太可能。于是我不得不在社会上漂了一阵子,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其实那段时间是我这半辈子里最难熬的岁月。


我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在街上闲逛时碰到不公平的事,经常性地狗拿耗子。不过我的大部分时间耗费在二头的菜摊上。这家伙已经是农贸市场的街霸了,提起二头,据说三轮车槽子里的鱼都哆嗦。有一回我算彻底见识了,二头简直比胡汉三都厉害。

刚进腊月,天寒地冻,正是菜摊赚钱的好时节。我在家没事便到菜摊跟二头聊天,那天我们一直在聊"五一九"的事,我说第一个汽水瓶子是我扔下去的,二头说我吹牛,我都快气红眼了。"我他妈跟你吹这牛干什么,有录象啊!要不是给录下来了他们能关我三个月吗?你卖菜都卖傻了。"我吹胡子瞪眼。这时附近摊上的菜农都十分惊奇地看着我,似乎我死定了。

二头倒是没生气,他冲大家挥挥手:"看什么?这是我兄弟,一块儿撒尿长大的。"说着他又冲我一笑:"你知道我看不见录象,吹呗!撒开了吹。"

"咱打赌。等山林出院咱们去问他,你要是输了怎么办?"我问他。

二头摸摸自己的脸:"我要是输了,我就把狼骚儿那一车鱼都送你们家去。"

"送狼骚儿的鱼!?……"我哈哈大笑起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见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生意来了,我不好再打岔。

老太太在菜车边站了一会儿,青筋暴露的手几乎把所有的蔬菜都掐遍了。"您来点儿什么?芹菜、黄瓜、柿子椒,全是早上棚里摘的,倍儿新鲜。"二头张罗着却并不热心。他说过最讨厌这种老太太,耽误半个钟头也不见得能挣五毛钱。

"芹菜不错,怎么卖呀?"老太太举着一棵芹菜问。

"大妈,你眼真毒!可着咱这个市场也没一家的芹菜比我的好,您行,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二头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可来了生意他比谁都贫。老太太笑逐言开:"我下放到农场时种过菜,菜好菜坏我一看就知道,谁也没想蒙我。"

"是,是,您圣明。八毛一斤,不贵吧?"

老太太跟油葫芦似的嘴里呦呦呦了半分钟:"你这是什么菜呀?八毛一斤,肉才多少钱一斤哪?以前也就是几分钱的东西。别太黑,挣钱也得有够哇……"

我听得直皱眉,二头说过芹菜是四毛五进的,他早上三点多就跑到黄土岗,一车蹬回来都快九点了。"您别老说以前的事,以前人都穷得穿不上裤子,现在怎么都知道穿哪?"我说得不阴不阳。

"年轻人怎么这么说话呀,芹菜和穿裤子一样吗?"老太太死命瞪着我,那灰色的瞳仁里浊斑累累。"我刚从那边过来,人家芹菜六毛一斤,我不就是图个离家近吗!"

二头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谁的芹菜卖六毛?"

老太太手向市场深处指着:"没多远,你们不能一个市场卖两价儿吧?"

二头哼了一声,他的大脑袋使劲仰着:"您带我去看看,他要真卖六毛,我这一车菜都送给您,我还给您搬家去。"

老太太惊奇地看看我们:"小伙子,我可不是成心找便宜来啦,再说一整车菜我得吃到什么日子去?"

"您天天吃芹菜馅饺子,几天就吃完了。您放心,我说话算数。"二头搀着老太太就要走。"你们帮我看着摊。"他向旁边的菜摊老板说。

"我不落忍,你趸车菜也不容易。"老太太良心发现,她不愿意动了。

"大妈,我赔得起,我就想看看谁卖六毛。"二头连搀带架,老太太也只得跟着走。他们走进市场深处,转了几个圈在胡同把口的地方找到了个菜摊,这地方已经快出市场了,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郊区菜农。

"刚才你说芹菜几毛一斤来着?"老太太胸有成竹地问。

菜农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二头和我,他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他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老二你来啦,坐这儿,抽根烟。"

二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人家问你菜价呢。"

"芹菜呀,您是说芹菜?"菜农已经语无伦次了。

"可不是,刚才你说芹菜六毛一斤。"老太太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们。

"芹菜呀!芹菜--"菜农突然冲老太太梗起了脖子:"谁说了六毛啦?你这么大岁数怎么张嘴就来呀,一块一斤,那还能错得了?"

老太太大张着嘴,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菜农:"你--你--,挺老实的人哪!怎么……"

"我什么时候说六毛啦?"菜农不容她说话:"看你那么大岁数,不愿意跟你一般见识,这么贵的菜我能卖六毛吗?我吃屎啦?老二,这是怎么个茬儿啊?人岁数一大就糊涂。"说着他递给二头一支烟,然后殷勤地为他点上。

老太太使劲胡噜着自己的脸:"谁糊涂?还能是我记错啦?我孙子的生日我记得真真的。不对呀,不对啦?"

二头笑着道:"大妈,岁数大了记错事正常,再说芹菜也不是您孙子,记不住也没什么。怎么样?还是我的芹菜便宜吧?"

老太太摇摇头:"便宜我也不买了。"说着老太太皱着眉走了,她边走边叨唠。走到街角时脚绊在一块砖头上,差点摔了一跤。

此时二头来到菜农近前,菜农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菜花儿。"你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二头拧着眉毛问他。

"我,我上礼拜才来。"菜农把整盒烟都递到了二头眼前。

二头一巴掌将他的手打到一边:"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知道。"菜农弓着身子,从远处看就跟鞠躬似的。

二头突然扬起手在他充满笑意的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菜农被打了个趔趄。他捂着脸眼睛里全是惊恐。"知道你还敢瞎定价儿,活腻歪了你!"说着二头抬起摊位的一侧,一把将摊位搬起来,整摊的菜西里哗啦撒了一地,西红柿都滚到旁边的下水道里去了。"知道了吗你?"


菜农跑过去,用身体护住自己的菜:"老二,老二,我错了,我错了!"

"老二也他妈是你叫的?"二头抬起腿向他后背踹去。

我赶紧把二头拖了回来,菜农总算躲过一劫。"算了,乡下人,跟他费什么劲?"我说话时,菜农竟投来感激的目光。

二头挥舞着手臂,他红着眼叫着:"行情就是你们这帮乡巴佬搞乱的,就他妈知道压价儿。要有下回,我就抽了你的筋!"

回摊位的路上,二头一直愤愤不平,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冲回去再教训菜农一顿,可都被我拉住了。"你不知道。市场行情都让这帮老农搅和了,大家全抗着价都能挣钱,可他们老偷着往下砍,欠揍!"

我苦笑不已:"看来北京市政府应该请你当物价局局长。"

二头的威风在市场上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我们从广州回来,他的地位才被动摇,那时二头完全是换了个人。


转眼已经过了元旦,1986年的春节还没有到。我和家里的关系越闹越僵,老妈甚至扬言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我要不就天天躲在小屋里不出来,要不就跟二头去当街霸。

有一回我收到封信,那信封上的字迹熟悉得让人困惑。我知道自己曾整节课地研究过这字迹,虽然只是个信封,可当时我脸上的皮像液体一样,一层层地往下流。信是精卫在南方写来的,她已经上医学院了。在信里精卫发了不少感慨,主要是造化弄人之类的话。最后她询问我在哪所学校,有时间就多联系。我狠着心把信烧掉了,甚至连她学校的名字都没敢记,就当这是个梦吧。其实我离开学校连半年都没有,可在印象里校园生活已经非常遥远了,不久前还在一起打闹的同学都成了童话里的人物。

其实我从拘留所出来后,柳芳也找过我几次。当时我万念俱灰竟哈哈笑着把她骂跑了。我对女人失去了兴趣,连她们的面都不想见。

有天晚上,山林鬼鬼祟祟地钻进小屋,看见我时他竟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听着,别说话。"山林穿得很少,抬腿钻进我被窝里。"过几天才出院呢。我先跑出来了,千万别让他们知道。"

我把他的头转过去查看,伤倒是好了,可他为什么跑出来呢?"不对呀,上回你不是还说医院里的小护士对你有意思吗?"

山林噘了下嘴,手指头捻成了一小团:"三千多块钱医药费呢,小护士?小护士她妈也没意思了。"

我浑身一哆嗦:"三千多?"

"要不我干嘛跑啊?"山林很不屑地看着我。

"医院要是找你怎么办?对了,派出所知道你们家。"我心里没底,一个劲向外看。

"让他们找我爸要去,反正我爸也没钱。"山林哼了一声。突然他又满脸笑意地看着我:"你猜刚才我在路上碰上谁了?"

"谁呀?红玉吧?听说她在银行上班。"我成心逗他。自从山林流亡以后红玉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山林一回来那个男朋友却吓得失踪了。红玉找到山林大吵大闹,差点把他烦死。最后山林对天盟誓说绝不干涉她的私生活,红玉才作罢。自此山林一直觉得自己特冤枉:其实我早就对她没兴趣了,这臭娘们儿有病!好象是我死缠着她不放。

"少提她,我恶心。"山林给了我后背一拳。"告诉你,我碰上柳芳了,她一直在你家门口转悠呢,看见我还装没认出来。"

"我知道,放寒假了,最近她老来找我。"我知道柳芳考上了天津大学,所以更不愿意见她。

山林不解地看着我。"你也没那个意思啦?"

"没劲!"我点上一支烟躺下了,烟头烧得很快,一个红色小亮点旋即就化为白色灰烬。我发现自己相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那阵子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一个妇女的电视剧,那女的整个就是二百五,傻得不靠谱,也多亏编剧们能想出来。这样一个破电视剧居然闹得人们空巷而观,现代人是不是都蠢到家了?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你总不能老这样躲着吧?"

"明天我想去河北,你跟我一块儿去吧。"山林满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可不去种地。"

山林又给了我一拳:"种地?地里能长出金子来我就种。听说那个倒烟的老板给放回来了,我找他把那一年的工资要回来,他欠我一万多呢。"

"不是说判了十年吗?"我很奇怪,从山林回来到现在不过三年。

"他使钱了呗,弄个保外就医还不容易?我不能给他白抗一年长工,把钱要回来,咱俩就去广州,咱们也玩儿批发,谁比谁傻多少?"

"一万多,他能给吗?"

"那孙子手里一百万也有了,还能在乎一万多。不给我就玩儿狠的,我是光脚的,怕什么呀?"山林边说边咬牙,最后他竟把我的枕巾团成一团,捏面似的在手里揉来揉去。"我现在手里有四千块钱,他欠我一万二,咱们就拿这些钱当本儿,一年就能挣上几万。跟我一块儿干,赔了算我的,挣了钱对半分。二头是蛮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咱们要玩儿就得玩儿大的,越大越挣钱。"

"对半分,合适吗?"我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了。

山林斜了我一眼:"甭想那么多,这事一个人干不了,别人我又不相信。咱俩正好,玩狠的有我,玩心眼儿有你,用不了几年咱们就发了,信不信由你。"

"这事叫着二头吗?"

"两人是伴儿,三人是岔儿。二头的脑子不行,他连帐都算不清楚,这事得找机灵的人干。保证发财。"山林又照我肩膀上捶了一拳。


"河北哪儿?"

"保定。"


我们的本钱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自己要出去做买卖,老爸的眼睛立刻变成了包子,他差点用茶杯砸我。幸好我反应快,说完就跑了,刚跑进胡同,老爸就追了出来,他指着我厉声骂道:"你要是敢去投机倒把就别活着回来。"

那天我见到山林时,身上只有二十五块,就这点儿钱还是早上趁老爸不注意从他口袋里偷出来的。

上午我们跑到莲花池车站,去保定的长途汽车破得不成样子。上车时我感觉自己的腿象灌了铅一样沉,似乎只要迈上这层台阶自己便没救了。

在六里桥上车时,长途车上的人并不多,司机像拾羊粪似的,一路走一路捡,没多一会儿,长途车就成了人肉罐头。半路上车大部分是河北农民,他们一水儿灰衣红面,嗓门高亢,脸上只要稍有动作,土面儿就会从脸上呼呼地掉下来。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但清楚这帮人都非常健康,如果能洗个澡必定水灵。当时北京还没有高速公路,长途车像摇篮似的颠来晃去,没一会儿我便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山林不敢睡,他身上带着钱呢。于是这家伙手按腰带,机警得像只猴子,眼珠子甚至能转到脑后去。路况不好,我不一会儿就醒了,睁眼时看见前排客官油黑发亮的脖梗子上,有几只紫黑色的小精灵欢快地跳来跳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把早晨在汽车站吃的那块油饼吐出来。

大地越来越空旷了,那年华北地区特别旱,据说是百年不遇的,可后来百年不遇的事太多了,人们也就不当回事了。那年的旱情我深有体会,车得跑好一阵子才能在路边找到棵半死不活的小树。土地干裂了,路边一块块灰白色的洼地里,干土块儿皱巴巴的,跟我小时候吃过的棒子面窝头特像,一掰就碎。放眼望去,几十里内只有燥热的灰雾沉重地附在大地上。也许雾的尽头有森林,最少也得有草场吧?实际上那都是虚幻的。偶尔我能看见几匹衰微的牲口从雾里露个头,垂头丧气地在公路边转一圈儿就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此时我忽然感到时间的概念一下子遥远起来,天地万物也许都是静止的,改变的只是人和上空奔腾翻滚的云。

满眼都是枯黄的土地,它无边无际,连公路边偶尔闪现的杂草丛也是贫瘠的绿色。我又在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了,可看看山林,他挺精神,这家伙难道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十来年的作为有什么意义?我们打打杀杀的为了什么?引以为荣的记忆或许本来就是堆垃圾,也许有一天它们都会如这路边风景,在记忆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成了人群中的一处荒凉,连蔓草都不稀罕在此安身。无边的寂寞在头上盘着,随时都会啄食我的头皮。

汽车在颠簸,车尾卷起大团大团的尘土,从远处看汽车像尾随着一条黄色巨龙。它暴虐、狂傲,张牙舞爪且百折不挠,叫人看了不免心惊肉跳。我知道这条龙永远追不上来,正如这车永远甩不掉它,除非乘客们情愿掉进深渊,粉身碎骨!

现在,长途车的确走在一道巨大的高坡上。下面是毫无生气的大地

我很久没抬头看天空了,没那个兴致。

城外的天空蓝得耀眼。我无所事事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淡淡的、泛白的蓝色那么深远,看着看着,我逐渐进入一种虚幻的境界。天空俨然变成了一口硕大无朋的蓝色陷阱,我觉着自己由仰视逐渐变成俯视。最终在井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也长了双蓝色的眼睛,那深不可测的纯洁惟婴儿独有。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到保定时真睡着了。山林叫了几声,我才迷迷糊糊地跟他下了车,下车时两腿发软,差点扑倒在地。

山林很意外:"你怎么了?"

我使劲晃晃脑袋:"可能是坐车着风了,走吧,没事。"

"出门在外咱们得惊醒着点儿。原来我跟老板去广州的时候,在包厢都不敢睡……"山林背着挎包在前面走。

我们胡乱吃了几个包子,便在火车站租了两辆自行车,顺着保定的大街就骑了下去。天已经黑了,山林带着我一直向城外跑,逐渐我们出了市区,路上的行人渐少,后来连店铺都不见了。我第一次出北京,不免有些慌张:"你这是去哪儿啊?再走就到村里了。"

山林哈哈一声:"犯法的事能大张旗鼓地在市内干吗?快了,就在村里。"

"原来你当了一年多农民呐!没弄个村姑吗?"我挖苦他。

山林回头瞪我一眼:"还村姑呢?天天提防警察,连母耗子都没心招惹。"

"不可能……"我根本不信。

此时前方真的出现了个村子,我们骑过一片土岗,土岗背面是一个巨大的宅院,有好几层院子。山林示意我把车停在门口,正锁车时,院里突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几条狗的狂吠交织在一起,动静非常恐怖。

"谁?"有人在院里叫。

"七哥吧?我是山林。"山林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里的刀把。其实我身上也带着刀呢,不过我总想不起来。

"山林?我以为你死了呢!"院里人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大门开了,一条大汉出现在门口,后面的几条大狼狗一个劲地往他背上爬。他用手电照了照:"真是山林嘿,几时来的?"说着他把我们让进院里。院子坐落在一片空场上,面积足有一亩多,几条狼狗散养在院里。"今天刚到,七哥你过得不错吧?"山林为我介绍道:"这是七哥,没少照顾我,这是我哥们儿张东。"


"哪儿啊?!要不是他心眼多,我在广州就让雷子抓住了。"七哥边说边轰狗,那几条畜生似乎真有灵性,见七哥与我们说话边再不叫唤了。

山林忽然捅了七哥后背一下:"扳子在吗?"扳子是山林的老板,据说以前当过汽车修理工,一把扳子打遍保定无敌手。前几年开始倒烟了,山林说他玩儿到最大的时候,北京的货都是从他手里出来的,手下光马崽就养了三十多号。不过再厉害的人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前几年他碰上个北京警察,那家伙硬是跟踪了板子五个月,最后判了他十年。

"在,回来三个多月了,前几天还提起过你呢。"七哥把我们带进屋,没给我们让座,反而把堂屋的后门打开了。他向我们挥挥手:"老板在后面。"一进后院,我倒真吓了一跳。这个后院绝不比前院小,院中央是喷水池,停着两辆小车,正面的一排房子灯火通明。七哥指着房门:"天天打麻将,瞧人家多自在!"

"您不是也挺自在吗?不操心呀。"山林笑着说。

"敢情,托小哥们儿的福,让我踏踏实实再混几年,过几年我就该死了。"七哥拍着山林说。

我们走进房间,几个大老爷们正围在中央玩麻将呢,桌子上放着几捆人民币,我头一次见这么多钱,有点儿发蒙。玩牌的人抬起头,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山林便兴奋地大叫起来。看到他的模样,我差点坐在地上,这家伙脸上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疤,可怕的是有伤疤的半张脸上没有表情,嘴唇、眼角拼命地向下耷拉着。明明是冲着山林笑,却只是半张脸笑逐言开,另外半张脸呆若木鸡,嘴成了一个可笑的S形,那样子简直怪异到了极点。

"听说您出来了,我来看看您。"山林可能早习惯了。

"真是来看我的?"扳子脸上又出现了诡异的表情,诡异得简直无法言传。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邻居许大爷,他得了半身不遂,每天都在胡同里弹棉花,如果把那可怕的背影移植到扳子脸上倒挺合适。

山林挠了挠脸皮:"没您我怎么发财呀?"

扳子"嘿"了一声。"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让我们先把这几圈儿牌玩儿完喽。七哥,你先陪山林他们喝点酒,我过一会儿就来。"

七哥拍了下山林:"走,咱们先喝点儿去。"

他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从冰箱里找出些猪头肉、小肚,又弄了瓶二锅头。山林试探着说:"七哥,扳子还干老买卖吗?"

七哥为我们倒上酒:"现在不比以前啦,干这行的越来越多,都是些小崽儿,生着呐!一点儿规矩都不讲了。"七哥叹口气。后来山林告诉我,当年七哥也是个玩主儿,保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群架就是他组织的,那次他的腿被打成了七节棍,此后就收山了,不过七哥的名头一直很响亮。

"都我们这么大的吧?"我笑着问他。

七哥哈哈一笑:"我可没这个意思啊,算我说错话了,这样吧,我罚自己一杯。"说着他自己先干了一杯。

"你可别跟他较劲,这位爷自己找茬喝酒都出名了。"山林干脆把酒瓶子都放到了七哥面前。

那顿酒一直喝到深夜,七哥喝了一瓶半。我们却一直把酒往地上倒,这时扳子终于来了。"山林。"他拉过板凳,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叉得很开。"我知道你来的意思。"他从腰上解下个挎包。"我身上就这么多零钱,你看看够不够?"

挎包摆在桌子上,里面是好几捆钞票。山林把包抄起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本来我不想找你,可兄弟实在是没钱。"

扳子摆摆手,很大度地说:"行啦,我明白。当年我穷的时候比你惨多了,再说日后没准谁求谁呢。"

"我们是小逼崽儿,您能求我什么?"山林笑着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评书里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吗?对了,北京警察口的人你们熟吗?"扳子看了七哥一眼,七哥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我大声叹口气:"我们要是警察里有熟人,还能混成这样?我刚给放出来,山林还是在逃呢。"

扳子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有件事,如果你们俩帮我办成喽,看见没有?"他用手指在头顶一转:"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挑。"

"您不会是让我们哥俩去砸警察局吧?"我的腿肚子一下就转到前面来了。

扳子嘿嘿几声:"那就看你们的胆子了。"他拿出张照片,递给山林。照片上是个中年警察,相貌威严,额头高大。我和山林不解地望着他,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甚至能听见前院狼狗遛弯的脚步声。"我这回是在北京折的,就是这个家伙抓的,他是宣武的刑警。谁要是能给我出口气,花上几万咱也不在乎。"扳子的两个嘴角一起向下撇,乍一看就跟北京猿人似的。

"这口气怎么出?"山林问。

扳子又冷笑了几声:"最少要他一条腿。"

"他是刑警,有枪。"我瞪了山林一眼。

"背后下手,我就不信他后脑勺也长眼睛。"山林站起来,使劲活动了一下手腕子。"我就恨戴大盖帽的。"

"好!这才叫北京爷们儿呢。"扳子一口就把瓶子里的酒干了。

我不禁咬了咬手指头,山林这个东西脑子有问题了?跟警察递葛,是找死!

扳子拍了下大腿:"想吃肉就不怕咯牙。山林,当年我就知道你小子将来得有大出息,没错!"

山林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大哥,这可是个担风险的事,不是说上就上的,我们俩搬您点儿东西有什么用啊?"


"两万,大哥要是少了你的,你把我手剁喽。"扳子跳起来,他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板凳的另一侧立刻翘了起来。他反手从屁股口袋里又拿出两捆钱。"这是两千,你们先拿着花,等完了事我好好请你们哥俩,咱们去白洋淀。"

"那就这么着,半个月后我们回来拿钱。"山林两只手"啪"地拍了一下。

我们走出大院时已经是早晨了,七哥送出好远,临分手时还给了山林一条大重九。

骑上车,我一直懒得搭理他。快进城时山林忽然问我:"去南方的车票好找吗,要不咱们回去找找狼骚儿他叔。"

"干什么?"我不解地问他。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倒烟哪!广州远了,春节前就算了,我想先去武汉。"山林说得很认真。

我两手一较劲,自行车吱的一声停下了。"你不是收了钱吗?警察的事呢?"

"我要是不答应他,钱根本拿不走,弄不好咱俩都别想出来,那孙子狠着呢。"山林突然把车扔在路边,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横流,好久才平静下来:"这孙子还以为我是小孩呢,你知道他让我们找的那个警察是谁吗?"

"你怎么知道?"我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凉风习习,阳光把天空渲染成一面巨大的扑扇。

"那不是凡人,人家号称宣武虎警,早年是大成拳的弟子,二、三十人近不了身的主儿。"山林突然叹了口气,腮帮子上的肉坑已经瘪下去了。"我一直在道上混,早就听说过这个人。人家在警察口里名声可响了,慢说咱们动不了人家,就是趁他不注意真把他打了,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吗?"

我感到脊梁沟直冒凉气,似乎照片上那个高额虎目的家伙就在面前:"扳子不怕咱们出事把他抖搂出去?"

"这破房子能值几个钱?咱们一出事他就跑了。"山林向我挥挥手:"走吧,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倒烟吧。"山林手指天空,胳膊抡了一大圈儿:"中国有这么大,他哪找去?光北京就够这孙子找的。"

我们又骑上了车,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了,它像一个巨大而明亮的金盘子,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骑着车问道:"你刚才说的大成拳就是流氓拳吧?"此时我想起了麻六,也许他跟虎警还认识呢。天地万物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同样的条件,同样的身手,一个成了人见人怕的大痞子,另一个是国家机器中最好使的一个零件。

山林点了点头,此时他脸上忽然出现了迷茫的表情:"咱们把扳子算计了,得小心点儿。"

"你刚说过,中国这么大,这兔崽子哪儿找咱们去?"我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山林咬咬下唇:"我也不信,他能找到咱们。"


回到北京,过年的味道已经很重了,车站都挂起了欢度春节的横幅。我们没回家,直接到市场去找狼骚儿。

二头挺远就发现了我们,他一边挥手一边笑:"听说了没有?听说了没有?"

"怎么了?"我很奇怪。

"狼骚儿住院了。"二头话没说完,竟捧着肚子笑起来。

山林使劲捅了他一下:"我们找狼骚儿有事,他到底怎么了?"

"我跟你说,这大爷的乐儿可大了……"二头这回笑得竟趴在了自己卖菜的三轮车上。

我们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狼骚儿与工读学校的同学跑到石景山,在当地碰上个暗门子,那女的看狼骚儿年轻,三套两套就把他勾住了。完事后,狼骚儿想找便宜便扔给了人家一块钱,暗门子立刻就急了,拽住狼骚儿跟他评理。狼骚儿却大大咧咧地说:"老子洗个澡才花两毛六,在你这儿洗洗头一块钱还少哇?"悲痛欲绝的暗门子当场就大叫起来,结果狼骚儿和他同学就住进了医院。

我们听完这事也笑得不能自制,山林更是差点把二头的三轮车弄翻喽。最后我们打听清楚狼骚儿所在的医院,在二头旁边的水果摊上随便抄了些香蕉。水果摊老板看着二头,眼睛里都快流出血来了。

在医院看见狼骚儿时,他的一条腿吊在床头的铁架子上,脖子上镶了个不锈钢圈儿。"兄弟,真够青皮的,我佩服!我真佩服!"说着我把水果摆在他床头。

狼骚儿早看见我们进来了,却一直没说话。忽然他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如绝堤的潮水,肩膀夹住不锈钢圈一个劲哆嗦。整个病房的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们,我更是觉得脸上发烧,于是赶紧安慰他道:"怎么了?怎么了?大老爷们儿,至于吗?"

狼骚儿哽咽着,他拼命咽唾沫:"东子,山林--,你们,你们不知道,你们真不知道--"说着他又伤心地哭起来。

"你????在医院吃顶着啦?有话就说。"山林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心里有些不落忍了,二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

狼骚儿擤了把鼻涕,他眉目通红,颧骨上跟刷了红漆似的:"你们是真不知道,他们差点把我打死,哎呦!那么粗的棍子,有那么粗哇!"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圈儿。

我真不忍心再看他,狼骚儿在菜市口倒卖电影票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其实狼骚儿除了爱占小便宜也没什么大毛病,可这家伙太招人不带见,做的事更是下三流。但他终归是我们的兄弟,现在弄成这副样子我多少有些伤心。

山林哼了一声:"你说吧,让我们怎么帮你,石景山那一片我还有几个熟人,等你出院咱们把那帮孙子碎喽?"

"早他妈跑了。"狼骚儿终于止住悲声。"派出所来过两回了,没抓到。"

"呦!这么说你差点成了破获卖淫集团的功臣?"山林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怒火立刻不见了。

我差点用香蕉砸狼骚儿的头:"就你这破事,报案管什么用?这叫狗咬狗,人家才不稀罕管呢。"

"那,那怎么办呀?"狼骚儿瞧着我们,一时没了主意。

"怎么办也得先出来再说。"我看了山林一眼,示意他快提火车票的事。

狼骚儿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这回他是无声地哭,只见眼泪不见动静。

"老娘们儿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吧?"山林看了眼满屋的病友,本来兴致勃勃的大伙立刻把头低下去了。

"我他妈出得去吗?派出所把我们家都登记上了,我没钱连医院都出不了。"狼骚儿竟开始捶起自己那条伤腿来。

山林一把揪住他:"你爸就不管?"

"我们家的事你们还不知道?我爸喝酒都快喝死了,我也找不着我妈,谁知道她跟哪个孙子结婚了。"狼骚儿盯着自己的伤腿,突然又笑起来:"你们说,我这条腿要是真瘸了,出院我就能在西单路口要饭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他床上:"还记得你倒电影票的事吗?要饭也是要通过组织的,你胡乱一闯照样挨打。"

"我他妈都瘸啦,我带着刀去,我拼了我……"狼骚儿竟像头暴怒的狗,他屁股一个劲地向上弹,要不是腿吊着非坐起来不可。

"拉倒吧,就你这德行。"说着山林摸了摸自己的腰包。"住院得多少钱?"

"不知道。"狼骚儿放平胳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听说还得住三个月呢,天知道得多少钱。"

山林转向我,我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把头低下了。

山林闷头想了想,然后从腰包里拿出几捆钞票:"这是五千,我们俩就这点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狼骚儿惊讶得七窍俱开:"嘿,你们俩哪来的这么多钱?不是--"

"是,全是抢银行抢的,你要是不敢花我还拿回来。"山林伸手去拿钱。

狼骚儿的手哆嗦了一下:"你们放心,我不说这钱是哪来的。"

我指着狼骚儿的鼻子,喘了半天气,话才说出来:"他们就应该把你那条腿也打折喽。"

当天晚上我们就找到了狼骚儿的叔叔,他说三天后发车,可以把我们捎到武汉,可一谈到往回倒烟,竟半天没开口。最后我说事成后有他三百块钱,狼骚儿的叔叔竟笑得连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了。不过他还是再三提醒我们,一定要小心,而且要和车组其他人搞好关系。

三天无事,我们便商量好先去高碑店小倒一下,山林说得贴切:演习。

第二天我们坐火车到了高碑店,出站右转大概不到五百米,就是个烟草交易大棚。据说高碑店是当时华北的烟草集散地,虽然倒卖香烟一直是违法的,但利润的驱使可以让羔羊刹那间变成豺狼。大棚里是如山的烟箱,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一个牌子,有许多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商贩很多,可来拿货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和山林进棚时特显眼。

"有良友吗?"山林问一个留着胡子的摊主。

"二七零(27元一条)。"摊主根本没抬头看我们。

"二三零来两件。"山林不动声色。

摊主这才抬头打量我们,他手指不停地捻自己的胡子。"我只有一件。"

"一货不劳二主,拼点缝儿。"山林一下坐在摊前的马扎上。"别糊弄我。我可要真的。"

摊主点了点头,他跑到附近一个摊上边商量边指着我们。"那孙子不会骗咱吧?"这个摊主惜言如金的样子叫我有些不放心。

"他是坐商,我们是行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山林把一只烟捻在地上。这时摊主抱着个烟箱回来了。"真的吗?"山林问。摊主坦然地摊开手:"随便看。山林打开箱子,从箱底掏了条烟出来。他一把将封条撕开,随便抽出一盒。"真的?"他看着摊主。

摊主从自己的烟堆中又拿出一条:"这条算我的。"说着他把烟扔给我们。

山林拿出支烟递给我:"尝尝。"

我像个品酒师,一口就抽了小半支烟:"真的。"

我们付完款,每人背了一箱烟,转身就往外走。摊主跑过来把打开的那盒烟塞给我:"哥儿俩路上抽吧。"

我们出了烟草大棚,沿着大路向火车站走。天有些黑了,路上行人很少,我按捺不住兴奋,竟小声唱起歌来。我知道这种烟在北京的市场批发价是三十五一条,也就是说我们俩一天就挣了一百二十块。我正高兴着,前方路上突然出现了四个穿警服的人,他们是从胡同里突然插过来的,事先没一点预兆。我和山林对望一眼,就跟没看见他们似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嘿,嘿!"四个人挡在面前,一个高个子说:"走得还挺踏实,没拿我们当回事,身上背的什么东西?"

"你们是干嘛的?"我心里发颤,嘴上却不能服软。

大个子推了我一把:"你瞎啦?我们是警察。身上背的什么?"

"有搜查证吗?"我被他推得踉跄几步,怒火一下子从脚心冲了上来。

"呦!还懂搜查证哪?"大个子哈哈笑起来:"我他妈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多年,就你这小崽子也懂搜查证,哥儿几个,把他嘴撕喽。"说着他就冲了过来。

这几个东西保证不是警察,早就听说有人假扮警察抢劫的事,今天让我们碰上了。我趁他冲上来,便将脑袋一低,一头就向他小腹顶去。大个子木墩子似的做在地上,他手按胸口,吃惊地望着我。这时我觉得有人给了我后背一下,可他忘了我背着烟箱。一拳打来,可能是戳了腕子,竟疼得"嗷嗷"叫起来。这时眼前黑影一闪,有个家伙从侧面扑了上来,我咬牙凝神,拳头拧着劲,转着圈儿地打了出去。自从麻六教我大成拳的秘诀之后,我就一直在抡胳膊,边抡边揣摩麻六的秘诀。麻六的招儿挺管用,拳随心动,常常能出奇制胜。我根本没看到拳头落在何处,只觉得硬硬相碰,"梆"的一声,那家伙也坐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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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ZT 如影随形 (7)
2005: ZT 如影随形 (8)
2004: 长翅膀的绵羊(九)
2004: 陌生人 一
2003: 很巧,我有一个COPY,请看
2003: 不娶初恋女人
2002: 生于1976(一)(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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