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小波知道他身故之后十年,会有如许多的人为他抒写篇章追思其人,不知道会做何表情。
有许多美德值得赞颂。譬如现在读《我的师承》和《寻找无双》的序时,那种谦逊与骄傲并存的强大气质,便可以使人不读其文便可知其人之雄浑。自由主义,诗性,精神家园。他身故之前,独自写着伟大如语言巴别塔的《万寿寺》,独自造着青铜时代的伟大长安城。一如《黄金时代》后记里所提到的《印象·日出》。英国人用雾和笔画伦敦,他用字写一个超拔于现实的空中花园。
这些已被说得太多,我也说不出什么了。
判断一个时代的文明与否,我以为是这样的:伟大的时代,第欧根尼躺在桶里,训斥亚历山大,能够获得尊敬;李白在酒肆里大笑吟诗,嘲弄首相与弄臣,君王含笑默许。在不那么伟大的时代,第欧根尼成了一个被嘲笑的浪荡子或者办公室职员,李白成了一个誊字员或者娱乐记者。在并不那么伟大的时代,王小波这样的人写的小说要靠大学生传抄和耳语来传诵。直到他故去,他的小说才堂而皇之的出版——而且,被许多的人误读。
很难用一种标准去判断大师与否。对有些人来说,完美刻画时代之样貌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寻求语言的突破和重塑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悲天悯人的道出世界悲剧的真谛是大师。然而一如《寻找无双》序里所引的《变形记》之诗成大论而言:吾诗已成,不可毁灭。
我们可以读到他的早年小说。《这是真的》、《歌仙》、《绿毛水怪》这些东西。比起他故去前几年写下的不朽篇章,早年的小说造作而刻意。然而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或者是我一相情愿的看法——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力量、趣味和对庸俗形式束缚的挣扎,体现得极其明晰。就像一个健壮的男人被奴隶主限定了一种体位去从事毫无快感的性行为一样。而当他写出《我的师承》时,拘束被打破了。他是行吟诗人,举重若轻了。可以在白天对每一处景致——或者他自己的想象——行吟,在夜晚轻松的使女子神魂颠倒。
仅仅把他看作一个卡尔维诺、莫迪阿诺或者奥威尔的模仿者显然是一种冒犯。不露痕迹的《黄金时代》修改了十年,到最后已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圆润。《万寿寺》依然有卡尔维诺约略的痕迹,但王小波的强大已经足以使意大利人相形见绌。他的师承能够被阅读和感觉出来,但他一一超越了他们。直到他强大得不可思议时,他的生命到了尽头。
我到现在依然认为《万寿寺》是20世纪最好的汉语小说之一。《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既已将现实世界神话化后,《万寿寺》已经是在构造一个全新世界了。但《黑铁时代》那本书的问世可以使人们看到,一个能写出《青铜时代》如此恢弘之作的人物,也曾经在十多年前写过《三十而立》这类差距巨大的小说。事实上,直到他写出磅礴作品时,他还是没有令人敬畏的大师样子——他的小说使你产生敬畏感时总是无声无息。在你阅读时你感受到快乐,当你回味这种快乐时才陡然觉得:居然可以让你保持如此之奇异的阅读体验,太可怕了。
“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就像旁观陈清扬与王二做爱的那头牛一样朦胧与纯真。你能够感觉到王小波是个奇异的人——但那不是因为他奇异。再仔细阅读一遍,你会明白,那只是因为他过于正常,而与这个扭曲的世界反而格格不入。
雨果说到他理想的人物时说:“那还超越神——那就是人!”我想说的是,到了最后,王小波依然是一个人。就像第欧根尼、阿克曼西德这些家伙一样。他是一个过于正常、过于聪明、过于健康(主要指精神)的人。在黄金时代,这样的人可以信马由缰的流浪和叙述。而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他才会显得怪诞——就像朱耷、魏晋诸子、李白、屈原和王小波崇敬的那些诗人翻译家,就像《黄金时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陈清扬和王二。重复一遍《黄金时代》后记里的话:人们看到印象派画家画出紫色天空,便加以嘲笑。而王小波之于我们的时代,就是那个明白而且追寻蓝色天空的人,是曾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第欧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