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常熟，比我想象當中，顯得更加矯小和嫵媚。常熟是明末女詞人柳如是的第二乃至第三故鄉。因為柳如是曾經是位旅人。她的春青更多地拋在了路上。2007年春天裡的一個早晨，我來向常熟。在古城蘇州通往常熟古城的蜿蜒公路上，我長時空地差不多屬於一個姿式不動，定晴眺望着大巴士車窗外面的綠原水鄉。有時候，車道能夠臨近鄉田水域，恰恰好一群會有序白鷺自遠降飛下來，竟在玻璃車窗邊打了一個轉，爾後婀娜多姿地附沖澤國水原，致力尋求着她們想要的食物和養份？荷塘籬笆，農婦勞作，眼前的這一幅江南獨有景色，先前還是在岩井俊二執鏡的東瀛藝術電影《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晶瑩畫面上見到過。不料時下，這般真的風致景觀，竟然再現眼前了。
江南才有的雨絲，霧藹一樣柔膩着。這麼一出春雨纏綿時份，走出江南吳地陳香市區，面向了蘇南水鄉原野，綠的柳樹，白的桃花，亮的湖泊，全都浸濕在通透的氣息里。不由一時地，驀然想見，北宋“詞家之冠”周邦彥的《片玉詞 鶴沖天》悠然俯視燦開，她是最宜表白此時此刻我身邊的這一種別樣情景和稠思了 ：“梅雨霽，暑風和。高柳亂蟬多。小園台謝遠池波。魚戲動新荷 …… ” 這一幅“片玉詞”應當最是我們宗古詞人從前，於寒食節裡面由衷發揚的字字鮮麗的詩章了。這自然也是，關於從前清明時節我們古人書寫的最有追懷韻意的文筆了。只是好象，這句子裡面缺少了桃？桃之氣？
“垂楊小苑繡簾東，鶯閣殘枝蝶趁風。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桃花得氣美人中”就是柳如是的美詞了。我左左右右地，不斷重複回味着，柳如是這一首寫在西子湖畔的詩句。人有人的去途，生靈也有她們的棲息之地。你聽不是嗎？詞句太好也丰韻的話，總是想叫我們完全溫熟了她。似好象我你血下涌的脈動。比如這一首七言“桃花得氣美人中”。只要一讀上了口，便曉得人家這些詞句的美感。撫摸着她才好體貼感受到，這正是舊式文壇上所言的那一種“美人文骨”。“桃花得氣美人中”這可是明代文壇女傑柳如是的麗質詩文。這首詩作於柳如是二十三歲那一年。好有趣的更是，當時柳如是身邊的那一位南明禮部尚書錢謙益大人還存心以為，這一個七言詩句是寫給他的呢。其實並不如此。多讀過幾本線裝書的舊式文人，感覺仿佛老是良好的。
還是許多年前呢，我就有聽說過，江蘇常熟虞山一角埋有柳如是的孤獨遺身。而且柳如是她的那座墓塋，是與她的那位老人郎君錢謙益的墓座分開而立。史書上面白紙黑墨分明有講，柳如是與錢謙益兩座墓塋之間，相距離開四十步。早先時候，我的心裡，會把這一個兩墓相距四十步的明人舊事，當做一出民間神曲來想來捉摸的。到了後來，尤其到了更後的後來，自已心頭遇見了某一些，拿不起亦放不下的俗事時刻，心頭就更想着，非要去一趟那座虞山，親眼瞧一瞧，用步量一量，這個四十步到底是不是真的橫亙在錢柳二人之間？而且這個四十步的兩端，究竟還有沒有言情的餘溫？畢竟人家錢與柳，曾經夫妻一場呵。可是一直就是不懂，這個四十步到底，標示着什麼意思呢？這次真的，我前來探看柳如是距離夫君的那個四十步了。
常熟舊城不大，過去城牆依水環繞。虞山位置處在城西一邊。肉眼和親身臨到，覺着虞山景區要比常熟舊城大得多。以往每到一地，我都是習慣着各處各角走一走的。這回仍然還是，我一個人一背包來常熟。順便在常熟城書院街南口瞻仰了清 代師爺翁 同和故居。之後，正當午時，從安祥靜潔的常熟城西門一直向西北步行。獨獨來到了虞山腳下城西門口。面前擁有一條窄窄公路，據說那就是通向掩埋柳如是忠 骨地方。而且民間有話，柳如是錢謙益兩處墓場相離四十步。原先想象之中，柳如是錢謙益的墓塋是耀眼醒目的築物。後來發現我錯了。他們的墓幾乎埋藏在水鄉田原的淡遠處。桃花正放。
回眸再望一眼常熟古城，我轉身上路了。我的右手一邊是高仰虞山，左手一邊是拂水河的開闊田園。就這樣子，在滿目蔥籠的山疊之中，我深入大山。不斷尋搜，想快一點眺望到，撫摸到那兩座相距四十步的墓室。眼前那些灼灼燦開的是桃花嗎？悠忽想到了一個民間故事。憑據金 庸作品改編拍制的電影《東邪西毒》當中，楊采妮主演的那一個逃荒人物叫桃花。她在古道古風瘦馬般的片子深景，等待替兄復仇。桃花守着大半籃子雞旦和一隻驢，是騁請刺客的定金。江 湖號稱專門幫人除戒煩惱的東邪歐陽峰不願當這一份差。多虧世上還有多情之士，梁朝偉演飾的失明刀客，還有張學友扮的赤腳洪七，幾乎義務拋下一籃雞旦一頭驢，衝鋒陷陣。以頸試刃。桃花終於，如願以嘗。不過我永遠不會忘記，張國榮扮飾的映畫角色冷冷地朝着桃花拒講的那一句：“如果要賣，你比驢更值錢 ……”
不曉得三百多年前柳如是屬於什麼身價？但知道一點，她是錢謙益投資贖她來的。不光柳如是，錢大人還曾一擲千金眷養過陳 圓 圓。幸好，柳如是的驚人才貌更加吸引錢謙益。霧雨茫茫。我不打傘。清醒中會遙想見柳如是太多傳世舊聞。比如，那位晚明忠 臣陳子龍為護國體的投水自盡？子龍犧牲，就連錢謙益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壯舉。早在錢大人之先，柳如是與陳子龍，是江湖上一雙有恩有愛的詩伴情侶。柳如是1640年22歲未嫁錢大人門戶之前，她愛的人，是她心上的忠君陳子龍。柳如是身後留有一組夢江南詞“懷人”小令二十首。字裡行間，詞者肺腑坦言，凝結質熱情義。柳如是的這“懷人”之十七，之十八首小令，這麼抒胸 ：
“人何在？人在雨煙湖。篙水月明春膩滑，舵樓風滿睡香多。楊柳落微波。”
“人何在？人在玉階行。不是情痴還欲往，未曾憐處卻多心。應是怕情深。”
一人獨影沿着虞山下公路，往西北大約走了十多華里時候，我終於遠遠地依稀發現，田原朦朧地方，一室銀灰顏色的瓦頂，醒目立於公路下面的田地。我停身盯晴望了一下，然後下了公路，快步走上前去。轉至墓塋朝南的正面，她的墓身猶如城裡一座交通崗亭。我先看見的是錢謙益墓。剎那間我又四下張望，希望能看見柳如是墓。不錯的，在這錢墓西側的不遠，另有一座與錢墓一般模樣的墓亭。這兩墓之間地帶，有一片不大的湖水。我安靜了一下。離開錢墓，繞避湖水，從錢墓這端，一步一步邁向柳如是那一端。我心裡想一定，一定要親身度量到她們之間的距離。一步，兩步，三步，五步，七步 …… 十三步，二十八步 …… 這樣的尋求步伐是迷情的，也是格外有致的。自然也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過的。會這麼一種田園足跡，叫自已嚮往難巳。其實，柳如是起初的名字，並不叫柳如是。她姓楊名愛。或許當年，正是柳如是因一去西湖，與錢謙益私 會幽 情，然後動了更多凡 塵俗心，洗淨衣裟，改名換姓，從 良嫁人。是，整整四十步。
柳如是嫁出那年二十四歲。錢夫君五十有七。這歲數中間的強 大差額，反正我個人心裡是太難苟同的。我自已在蘇卅古城有一個遠房姑外婆，只比我大三十歲，我叫她姑奶。依了這個年紀一算呢，錢謙益先生應當屬於柳如是的爺爺一輩了。興許情真可以取替代溝的吧？不過依自已的淺窄目力所及，有一點知道，太過鍾籠老態的男人精 力還是受限的。玲瓏少女與老爺爺匹 配的西方名作許多，隨手一抓就可以翻出來，比方弗拉基米爾 納博科夫的病體小說《洛 麗 塔》，還有法國名導克勞德 布里索執鏡的《白色 婚禮》等等，都是屬於變 態文學故事。不過再怎麼，小說《洛 麗 塔》改拍電影《一樹 梨 花 壓 海棠》裡面的亨伯特教 授的歲數，也沒超出洛 麗 塔三十七歲呀。錢謙益大人的一把高齡，對比柳如是的春青華年，顯得確有一點離譜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柳如是嫁後二十多年裡身有着落。家讓她，緩緩歸去。
更加離譜的，《清 稗類鈔 倡 優類》指出錢謙益的“狎 眷 歌 童”。還有錢謙益的晚 節不保。清 軍打入南京城，錢某舉 旗 降了外 族不說，他還拒絕了柳如是飽勸，上京府充當清 宮 官員。錢先生賣 身 圖榮同時，明朝忠臣夏完淳，史可法，陳子龍等等，全都忠 義獻國。當時只有二十七歲的柳如是更貼心苦慰丈夫與國共存亡。可是錢秀才不願意。從黃 仁宇先生名作《大歷史》知道：“公元1644年4月京城落入義軍手中，戶 部尚書倪 元路家中懸梁，一門同時殉 身十二人。宮 女約有二百人自 溺身死 ……。”可是柳如是丈夫卻洞開城門，迎舉滿 清大兵入城。本來柳如是想跟年高眾望的文壇領 袖錢老攜手投湖同歸於盡的。可是臨了，錢謙益一把抱住縱身起跳的年輕柳夫人。真的是呵，一介老夫可惜了柳如是的那一片玉潔痴心。柳如是至死，對她的老人丈夫都是那麼的誠。我剎那想到，他們兩墓之間四十步的真 諦？我喉頭一緊，一步接一步地走向了愚忠的柳如是。呼息也短。我想到了柳如是更多的人 德文 德，品讀她，淡入她。
當年，柳如是獲知從前情人陳子龍為國投 水身亡之際，她飲淚寫下了更多懷友詩文。其實啊，我自已最早學讀到柳如是文詞，也並不是那一曲柳如是與陳子龍一合一唱的“桃 花得氣美人中”。而是她那一首《奉和陌上花三首》。這首所謂的“奉和陌上花”，還是在崇禎十四年時候，柳如是在杭卅西湖與錢謙益流連之後的讀唱。這一些文筆也確叫人以為，柳如是心存多情，正跟錢謙益有情比翼呢。後來了解了錢謙益其人其德，再聽一聽這些盎惑與柔麗的文字，真的叫人好一陣心涼。不曉得自已為什麼，會一步緊一步離遠錢墓，以背避開。也許此刻我明白了一點，那孤零零的兩座墓塋距離象徵了人心上的距離？我在柳如是墓前站了許久。心上空空如野。雨在頂上，我不撐傘。我想洗去我的難過。那一些彌瀰漫漫的雨霧之痕，漸漸地被西下夕陽烘乾。我的難過，正迎和着那些柳如是多情與蹁躚的詩章。
離開柳如是墓瑩很遠時候回望，眼前墓室模模糊糊時刻，心裡反爾對她墓塋透視得愈發清晰了。返還常熟古城路上，我反覆地疑問自巳，也不斷地尋問着原野里靜臥的柳如是 ：柳如是你呢，你何苦非要嫁給那一個心系權錢，人品有疑，並且對你不忠於誠的問題老人呢？柳如是生命最後是善 行的，她送走了她身邊的那個八十三歲老丈夫歸 天以後，緊接着又用她自巳四十六人生，屏息走完了屬於她自巳的極端一步。柳如是這一次是用三尺白綢投環的。死後懸 棺。柳如是逝後距離丈夫四十步的下 榻 墓塋，從來說法紛爭。我覺得她這是以示清潔。虞山尖頂遮敝住了慢慢暗淡的日光斜陽。柳如是最後躺倒的拂水山莊在我心裡，是乾乾淨淨的。看不見墓頂時，想用柳如是最有愛意也最為人知的那一曲“陌上花開”，為她一輩子的誠心與愛心，做一個默默追 思。也好掩飾掉我自已心頭上面的難過。雨在頂上，我不撐傘。也許以為，柳如是漂泊無崖，田原深處墓塋興許正好也是她的一個家了。於是想到，柳如是與夫相隔四十步距離，並不算太遠吧？同時又想到了，柳如是曾經與夫唱和的那一曲“奉和陌上花” ：
“陌上花開一片飛，還留片片點郎衣。雲山好處亭亭去，風月佳時緩緩歸。”
“陌上花開花信稀，楝花風暖揚羅衣。殘花和夢垂垂謝，弱柳如人緩緩歸。”
緩緩歸？柳如是距離丈夫四十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