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弹流水一弹月 半入江风半入云
勉勉第二天去上班时,精神有点不振作。她不习惯一个人独睡。上大学时,四个女孩一间宿舍,窄窄小小却有种甜蜜的温热的喧闹;回到家来,家中因为有外婆,就好象有了什么安全的保障,而且外婆独特的气息是很能让人放宽心的;出差在外的宾馆里倒是一个人独住,可是因为是在宾馆,所以这样的独处就多了份理直气壮,因而也就尽可以理直气壮地安睡到天亮。勉勉在昨天深夜和庄隽吃饭回来后,才意识到她将第一次一个人在家过夜。这样的意识让她突然变得很不安,所以她故意拉拉杂杂地同庄隽唠叨了半天。她很希望庄隽能留下来陪她,可是她自己不用想也估计得到,留庄隽过夜将会发生什么。回想黄昏时的一切,她有些怕,有些担心,但也有些甜蜜。而且这些回忆虽不真切,却足以让人面红耳赤心惊肉跳。所以她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后来她对自己说,是去还是留,全看庄隽自己吧,如果庄隽呆会儿再来找我亲热的话,我一定不拒绝他。
可是庄隽自此后,一直都保持了他惯有的有礼有节,一点出轨的行动都没有。最后庄隽还是走了,余下勉勉一个人面对空寂寂的房间和沉沉的夜色。在甘心与不甘心的感情的夹合下,勉勉一夜都不曾安睡。这样的没休息好,到了第二天反映到勉勉脸上的,便是一种病恹恹的神气。然而这种恹恹是“空只凭恹恹瘦”的“恹恹”,并不是真病。而且这样的神气,再配合着这样的天气,挂在勉勉这样精致的脸上又是别样的风情。就象是春风不曾化开的冻土,表面看来是冰封的死气沉沉,其实下面掩的可都是蠢蠢欲动的期盼。
第二天是星期三。本来按惯例,这天不用开晨会,但公司为了欢迎勉勉从香港学习归来,特地召集一个短会。短会上,勉勉将向大家简短介绍她这一个月来学习的内容。公司在勉勉走后才新近走马上任的地区经理,一个日本人,将莅临此会——勉勉真心地希望能给顶头上司留下良好的印象。所以她提前了半小时就来到公司。
勉勉在电梯里遇到了公司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女生。女孩子因是骑自行车上的班,所以脸蛋红扑扑的,有一种木讷的活泼。勉勉同她打招呼,并且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大塑料袋吃食,说:“这是点香港的特产,我特意买回来给大家的,呆会儿请你帮我分发一下吧。”女孩子欢欣雀跃地接过,打开袋子看了看,随手拿出一包就拆开来,一面吃一面说:“勉勉你到香港去了一个月,一定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和化妆品吧。”勉勉笑笑并不作答,她总不能告诉这小女孩她什么衣服、化妆品都没买,只是提回来一大包青花瓷器。对于志趣爱好不相投的人来说,这类的话说了,也只是徒惹人不解而已。
进了公司,小女孩子并不急着收拾办公室,她倚在自己的接待台上一面吃着东西,一面同勉勉乱七八糟地闲话家常。勉勉有些着急,她还要去准备呆会儿会议的发言稿呢。但着急的只是心里,表面上看来她仍是春风和煦的。在外人眼里,勉勉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人,虽然身处要职却从来不使半点性子,对公司所有同事,不管职位高低都同样不卑不亢。——这是自然,勉勉所有的脾气都只是留着对庄隽或是她自己发的。
小女孩子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止了咀嚼,说:“你是坐昨天下午的班机回来的吧,你没在飞机上遇到老板吗?”“老板?”勉勉愣了愣才说:“那个新来的日本老板?他和我坐同一班飞机回成都的?我没见到同机的有日本人呀,他应该是坐头等舱吧。而且就算见到了他,我也不知道呀——我又不认识他。”小女孩子拿着一根长长的零食挥舞着说:“他一点都不象我想像的那种日本矮胖子,他长得可漂亮了。就像日剧里的男主角,象,象江口洋介,又象柏原崇。总之很漂亮。而且他的中文说得比‘大山’的还要好。就是有点凶。”小女孩子还要说什么,办公室的玻璃大门被推开了,几个公司同事同时走进来,看到勉勉都热情地与她打着招呼。勉勉也就混着混着,和这几个人一起进到自己的办公间里去了。
晨会开始前几分钟,勉勉走进会议室,今天她是主讲,得提前做好准备。随着晨会时间的临近,会议室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勉勉和颜悦色地与各位同事们打着招呼,说着些学习的心得。客客气气地热热闹闹着。
会议室里电话铃声,开门声,翻资料声,拉动桌椅声与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嗓门交杂在一起,闹哄哄地乱成一团。又是一阵开门声,有人走进来。随着这个人的走入,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这安静来得太突兀,突兀得不自然,齐齐整整得象是被什么人拿斧子生生劈开来。围在勉勉身边的人回头看了看紧张地说:“呀,小船先生来了。”说完四散而去。
勉勉背对着门而立,她也被这气魄吸引,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勉勉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回头的同时,她的内心被莫名的奇妙的预感轻轻冲击。在这种预感的冲击下,这头回得象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是一个角度一个角度地慢慢地偏转过来的:眼前的人让勉勉好似进入了一种幻境,吃惊倒是其次,最主要的一种迷雾一般的不知所措。世界只在这一回首中变得狭小,旁的人统统失了踪影。剩下的只有勉勉,和那个倚门而立的人。与此同时,勉勉的耳边甚至似乎响起了轻曼的舒缓的,不可捉摸的音乐声。
然而怔忡的只有勉勉一个人。而且便是勉勉觉得漫长得历尽了前世今生的怔忡,也不过只一秒来钟。那个令勉勉惊惶失措的人却是无比的镇定自若。他眼风飞过,并不在勉勉身上多作片刻停留,就径自走到勉勉身边的副主席位坐下。
会议正式开始。
勉勉在她整个发言途中,眼睛诚诚切切地盯着在座各位,嘴里讲尽是滴水不漏的话。可是她有一个奇特的能力,就是一心两用。在这个时候勉勉好比把心一剖为二,一半用于应付正在进行的以她为主角的会议;而另一半却完完全全地扑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勉勉用那半颗心细细研究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他就是昨天的那个他吗?除了一模一样精致的面孔外,其它的都是多么的两样啊。衣着、气质,最关键的是那眼神。不错,此刻这个人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勉勉,可是那眼神是那么陌生,那种笔直的注视是一种全无生气的遥远的注视,一望无际,赤地千里。
有人向勉勉提问,勉勉侧过头去看提问的人。就在这一瞬,勉勉的另半颗心,另一对眼睛却无比敏锐地接到了一个眼神。这是一个有内容有感情的眼神。尽管很快,尽管只是轻轻的一点,但这一点却击皱了一池春水,变荒野漠漠为千树万树梨花开。他就是“他”了!勉勉快乐得几乎失声叫出来。随着得意的被认同感升起的,是柔嫩可怜的温情,这种温情如蔓蔓墟烟扶摇直上,现到脸上来的就是不可抑制的微笑。
勉勉的这个笑落在外人眼里,以为是她为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个颇为刁钻的问题而自觉得意。在座的所有人只有小船裕一一个人知道,这是勉勉专门为他而笑的,是勉勉在感悟到他的眼神后回给他最好的答复。这样想来,小船的心里有着波光鳞鳞的温暖。他甚至想到了那个著名的典故:
拈 花 而 笑
小船裕一的心快乐得如莲花般地,一瓣瓣绽放开来。
工作在勉勉走了的这一个月里积了很多,千头万绪地烦着人。等她处理好必须在当天完成的所有工作时,已是快十点了。
举目一望,公司里空无一人。疲惫不堪的勉勉在明晃晃的一大片日光灯下,显出几分苍茫的孤独。因为太过亮的日光灯,这孤独也是硬线条的,是斩钉截铁没有回味的。
勉勉走到门口逐个摁熄所有的灯,一排排的灯闪闪烁烁着熄下来。当最后一排顶灯熄灭时,勉勉转身,这才注意到身旁房门紧闭的总经理室的门缝下渗出了灯光——他还没走?他还在工作?
经过一整天的辛苦工作,勉勉的思绪有些混乱。她不知道她心中的这个“他”和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严肃的,日本人,总经理,小船裕一,还算不算同一个人。勉勉有些茫然。她的那个“他”和透着光的门缝里的那个“他”就好比是理想与现实一般,是两样的,有差距的。就象是一模一样的两幅画,虽然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但毕竟是两幅,即便是卷在一起也不可能融合的两幅呀。勉勉对着门缝一声轻叹。
门却突然开了。不期然的,戏剧化的。一个身影立在门口。显然开门的人也未曾料到勉勉就站在他门前。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迷惑。顿了半刻,小船首先问:“你下班了?”“嗳。”勉勉答道。“其它的人都走了?”小船又问。“嗳。”勉勉又答。一问一答后两人都有些语塞。又顿了顿,小船象下了决心般地说:“不然,你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吧。”
小船等了等,看勉勉并没有回答,他于是转身进办公室去拿外套。他很想马上就出去,不要让勉勉一个人在黑暗中久等,但他又有点慌乱,觉得不应该那么快就出去,好象总要再做点什么才踏实一样。所以他漫无目的地在堆得乱七八糟的桌面上随手翻了又翻。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小船明确地感觉到,站在外面暗处的勉勉的投来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有种暴露于光天白日下“做秀”的感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加剧了小船的不安,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邀勉勉同行,可是,辛辛苦苦等了这半天,不就是要等到一个单独和勉勉相处的机会吗?怎么可以临到头来再退缩?
两人结伴走出公司。说是结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在走道上,在电梯里,在大厦的大堂里两人都一言不发,除了他们自己,旁的人谁也不会猜到他们竟是结伴同行。
来到街上。站在红照壁的街口,两人都有些手足所措。最后还是小船先开了口:“你住哪里?要不要我帮你拦计程车?”勉勉急急地说:“不用不用。我家就住在华西医大。不远,走路十多分钟就到了。”边说她还抬起手来徒劳地指了指。小船认真地顺着勉勉的手望去,仿佛他都已经看到了勉勉的家。然后他有些激动地说:“真的?这么巧?我也是……”话一出口,他和勉勉同时都记起了飞机上他所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两人再次愣了愣,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彼此的眼中,他们看到了熟识的掩盖不住的热情,还有眼底盈盈的笑意。于是他们一起笑了。小船在笑声中补充道:“真的,我住在锦江宾馆,离这里走路也就是五分钟吧。”
滟滟的笑从两人的眼睛里不停漫出来,盛不住温柔的月夜。
小船和勉勉并排走着,一时无语。
人民南路人行道两旁一个连一个的字画摊挤挤艾艾地灯火辉煌着——其实也未必就是真正的书画——然而来这挑选的人多半并不在意此,他们喜欢的恰恰就是这种赝品漫不经心的气息。
“丐小姐。”勉勉听到有人招呼她,抬起头来一看——是一位卖碑拓的摊主——勉勉常在他这里看字画。摊主迎着勉勉友好的目光继续说:“我这儿新得了一幅字,您看看……”
听到这话,勉勉还在犹豫,小船裕一就先走过去了。
中年摊主带着些神秘地把一幅字展开,满脸是笑地问勉勉:“看得出是谁的字么?”勉勉一看到让她心怡的东西立刻就把眼前所有的人、事抛在一边,很专注地细细把读。她捉摸着说:“这幅字写得中规中距,圆润丰满,结构方正,但是有点软。至于这首诗,倒是很普通。也就是些万象升腾,又是祥云、紫气的,象是哪个皇上写的。是,是乾隆?”摊主很高兴地合掌:“丐小姐就是丐小姐,这字的确就是乾隆皇上写的!好眼力!我就讲成都再找不到第二个象丐小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有这等鉴赏功底的!”
勉勉为摊主的赞美红了脸。她不是不曾被人当面称赞过,只是当着小船裕一的面,听到这样的直白的称颂,她不好意思。这中间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欢喜、二是欢喜以外的欢喜。她微微转过脸,不让小船看到她面上的红晕说:“这碑拓是您才得来的?原本是写在哪儿的?”
摊主尚在沉呤,未料到一直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的小船裕一突然开口说:“这块碑匾原立于北京西山。”小船的话让勉勉和那位见多识广的摊主都愣住了。
等两人别过摊主再次上路时,勉勉按捺不住地说:“我真没有想到您居然对中国的书法有如此的造诣——您是日本人呀。”小船笑了:“若是依中国人父亲生在哪儿,哪儿就是籍贯所在地的说法来看,我的籍贯可是在中国上海。我父亲于43年生在那里。而且,在我的身体里还留着四分之一的中国人的血液。我的奶奶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勉勉扬起眉毛:“是吗?不过,就是相比普通中国人而言,您的中文也真是了得。”小船又笑:“这是因为我毕业于中国最好的文科大学——丐勉你知道吗,我和你还是校友呢!你是北京大学93级国贸系的学生。而我93年正在北大中文就读。就住在芍园。”“是吗?”勉勉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真的?您也是北大的?!您怎么知道我是北大的?”小船狡诘地笑:“我在来成都走马上任之前,就曾非常详细地研究过西南区每位员工的资料。当时我就想,真巧,居然在成都遇到与我同级的校友。只是勉勉,你员工登记表上的照片与你本人差之甚远。”勉勉有些抱歉地说:“那张相片还是我上中学时照的。”
释然。
勉勉对眼前这个“中国通”小船裕一,找到最合理的解释——他和她是校友呢,他们同毕业于中国最好的文科大学。和所有从间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样,勉勉对于她的母校有着由衷地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