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廈門--- 這個商品經濟極盡蓬勃和發達的沿海城市，要找到一個靠修鞋為生的人就像你在一個高級酒店裡想要吃一碗農村的鍋巴稀飯那樣無喱頭。費了很大勁，終於在別人的指引下，在一個小巷裡找到了一位修鞋的師傅。

這是一個簡陋的不能再簡陋的舖面，嚴格來講這不應該叫舖面，稱它為棲身之所更為確切。這是一個用帆布在小巷牆角的拐彎處搭起來的帳篷，可能是因為天氣涼或者是生意不多，帳篷外沒人，只有帳篷門外靜靜佇立的那台很舊的縫紉機和旁邊的一塊寫有修鞋修皮包的木牌似乎在向路人敘說屋內主人的職業。

“給修鞋嗎？”我向裡面喊了一聲。

“修鞋，修鞋。”一個男人一邊應着一邊掀開門帘走出來。

這是一個身材不高但很結實的中年男子，蓬亂不整的頭髮和粗硬未刮的鬍鬚顯得幾分疲憊。像所有從農村來城裡謀生的人一樣，他們儉樸得不能再簡樸的衣着是他們身份的標誌和符號。我常想他們可能是願意或有意這樣，從社會學角度來講，一個身處異鄉的人要在語言和觀念上完全融入當地的文化中是非常艱難的事情，但要從穿着打扮上表現得與當地人毫無差異很容易做到的。也許是他們的質樸決定了他們不在意別人對他們的看法，也許是他們更願意被人識別。

我一邊看着他修鞋一邊與他聊着。他是從河南來的，因為老婆超生了第二個娃怕被罰款，一家四口跑到廈門打工謀生，老婆在廈門又給他生了第三個娃，是個男孩，他非常高興。在縫鞋底扣時，針斷在裡面，修鞋人的一個手指在清除斷針時被劃破，這時他的老婆從帳篷里走出來要替他修我的鞋。

“他這幾天病了，身體不舒服。”婦人向我解釋道。

“你進去包一下手，我來做。”女人一邊說，一邊要拉起她的男人。

男人不肯，“馬上就得了，天涼，你別再凍着。”他繼續修我的鞋。

女人堅持要替她的男人，男人不肯。忽然男人說了一句：“你進屋歇着吧。我讓你跟我受苦，但我不能讓你受累。”

我的心一下被震顫了，眼睛裡一片濕潤。我不敢正視眼前這位憨厚淳樸的男人。

這個修鞋人的文化程度應該不會太高，卻能說出如此撼人心魄的話，讓人動容。我知道這話是出自他內心的深處，是在情急之下，不經意地由衷而出。只有內心有深愛和深懷感激之心的人才能說出這種話語。這是一種來自內心的感受，是當一個人對他深愛和感激的人無法作出回報時而發出的吶喊和宣泄。

這是一個不富有而且還相當貧窮的男人的宣言：命運讓你跟我受苦，但我不能讓你跟我受累！他用他唯一所有的東西----力量，去給予他的妻子。也許這在有錢人的眼裡很廉價，但對於這個靠修補皮鞋為生的人來說，是他生命的全部所能，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光和熱。

只有鐵血的男兒才能說出這樣的錚錚誓言。

那一刻，我感到眼前這位修鞋的男子很高大，很陽剛，也很漂亮。

從那一刻起我懂得了：男人可以沒錢，因為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為富翁；男人可以沒權，因為在社會的金字塔尖上只能容納下極少的精英，但一個男人無論多麼貧窮和不如意都不能失去男人的本色和風骨----那就是對愛你的人的承諾和責任。

是男人就要站着扛起你的命運，扛起願意與你共度一生的人。

   （此文是因王君偶然之問而想起的一段往事，故謹將此文獻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