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我把小心美抱起來問：“你幾歲啦？”

她閃動着明亮的眼眸嫣然一笑說：“快四歲了。”

這時站台上的人潮已經快散盡了，長秀推了我一把說：“我爸在哪兒？你快點兒啊。”

“哦。”我從恍思中回過神，緊抱着心美就往回疾走，長秀和麗華在我身後跟着。

遠遠地我看見那兩個兄弟在給我媽磕頭行禮，我就把心美橫抱在胸前跑起來。

猛然間我看見我媽也在兩兄弟面前跪下了，我心一急就緊抱着心美快跑起來。好在站台上的地又平又直，跑起來並不費勁。我抱着心美跑的時候也許是把她弄痒痒了，也許是她覺得很好玩兒，她在我胸前發出‘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

快跑到跟前了，我停下來。我看見兩兄弟在哭而我媽也在哭。我媽哭得涕淚橫流地說：“你們是兩個好孩子…….，啊？虧你們一直照顧着秀兒爸，要不是你們還記着大娘，給大娘寫信打電話，秀兒爸就怕是沒救了………..，啊？你們也是大娘的大恩人，大娘要謝你們才對啊……….。”

我驚嘆我媽的這一腔熱血真情！我驚嘆這麼多年來我媽是怎麼把她的真情隱藏得那麼好？她在家裡從來都沒有提過我爸啊！

而在另一邊，長幼則守着爸痛哭。

廣勝看見我過來了，就快步往我身後走去。我回頭一看，長秀被我落下了一大截。麗華則正大喘着朝我追過來。她從我懷裡接過心美對我說：“快去扶你媽站起來，地上涼。”她又遞過來一包紙巾說：“這是長秀給的。”

我走過去拉我媽站起來。我媽看見我抹着眼淚說：“秋兒，你回來啦，你可回來啦。”

我站在我媽面前拿出紙巾默默地給我媽抹臉，我的心情反而是平靜的。就在這一刻，我突然徹悟了，我相信所有的眼淚，我的，和我媽的，都會在這一天流盡，從此我們都不會再有淚。

離開了火車站，廣勝開着一輛印着他工廠標記的麵包車載着我們朝着烏什窪一路西行。西邊的晚霞紅得正艷，媽依在爸的邊上兩情繾綣的樣子就像是嵌在晚霞美景中的圖畫，令人唏噓感慨。

長秀坐在廣勝邊上的副駕駛座位上。長秀也剛跟爸面前痛哭了一場，所以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廣勝專注地開着車，偶爾他會瞟一眼長秀，兩個人看起來倒是很默契的樣子。

長幼跟大立和二禾坐在一起。以前都是長幼叫別人一聲‘姐’，今天兩個兄弟一路上都管長幼叫‘姐’，長幼就有點兒拽起來的樣子。她也充分地擔當起我們家‘親善大使’的職責，一路上把兩個兄弟逗得笑聲不斷。

我跟麗華還有小心美坐在最後排的長座椅上。心美顯得異常興奮，她不停地在麗華和我的腿上爬來爬去。我有時也會逮住她親一親她白皙粉嫩的小臉蛋。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兒，真好聞。

麗華說：“郭娟和田小鳳本來也想來火車站接你的，我怕車坐不下，沒讓她們來。你又不是只呆一天兩天，有的是時間聚。其實我是有一點兒不想來的，你看看，我們兩個現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打斷了她的話說：“麗華，我們兩個永遠沒有天上地下！你要是總這麼想，那我才真的不高興了。”

麗華看着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她把頭扭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我用平靜的語氣問麗華：“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麼呢？”

麗華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但她並沒有看我而是用手撫弄着心美說：“這一年我都在西河壩篩沙子，西河壩的水現在少多了，我跟幾個家屬連的在那兒篩沙子。這活兒簡單，不用腦子，不費神兒，干一天算一天的工資，多干可以多拿點兒。我不是還有這個小東西嘛，幹這活兒自由。”

這次是我把頭扭向了窗外。夜晚正悄悄來臨，晚風吹拂，我卻了無思緒。面對坐在我身邊這個我思念過的人，我卻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該問什麼。

心美也好像玩夠了，玩累了，這時她睏乏地栽倒在麗華的懷裡正沉進夢裡。

車還在一路西行。

又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麗華輕聲地說：“東山到了。”

東山，東山今夜會沉進我的夢裡吧。

東山，我回來了。

東山，我來了。

第二天，我們要去給奶奶上墳去。

小心美也跟着麗華來了。

長秀拍拍心美的腦袋，說：“你就是你媽的小尾巴，你媽去哪兒你都得跟着。”

麗華說：“長秀，這次你可沒說對。她今天是衝着長秋來的。早上我給她穿衣服的時候，她就問‘我今天還能跟秋阿姨玩嗎？’”

東山在烏什窪的東邊，進出烏什窪都看得見。由於東山離廠區很近，冬天山腳下的雪是黑色的，夏天的黃昏工廠煙囪冒出的黃煙漫天瀰漫，所以平常不怎麼有人來。

我們全家一起出發去東山。

在奶奶的墳前，我媽對我說：“你奶奶要求把她埋在這裡，她說這樣你回來的時候她能看見你。”

媽又指着奶奶墳前的一顆小白楊樹，說：“這棵樹是廣勝種上的。春天時，廣勝去附近的農場找人買了十幾桶好土挖坑栽種的這棵樹，他說這是給奶奶作伴的。”

小白楊樹正執著地撐起一小片綠蔭。我朝廣勝望了一眼，心裡說：“廣勝，謝謝你。”

爸在奶奶的墳前磕了三個頭，說：“姑啊，多虧你幫着秀兒她媽把三個孩子拉巴大。都是俺不好，俺沒能在您老眼前盡孝，來世俺當牛做馬也要好好報答俺姑大恩大德。”

我曾經想象過無數遍當我站在這裡時的樣子。每次只要當我想到這件事就已經讓我淚流滿面了。我想這一天到來時我一定會哭，哭一個地動山搖，山窮水盡。

然而今天我站在這裡，晴天麗日艷陽高照，我的內心仿佛回復到暴風雨後的平靜，我的臉上沒有眼淚。

我在心裡默默地對奶奶說：“奶奶，我回來了！您一定已經看見我了！雖然今天我們這樣地面對彼此我們都不喜歡，可是奶奶，這世上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它叫永恆，你和我，我們之間就有這樣東西，它很珍貴，珍貴得不經過如此是永生都不會得到的……….。我們之間的永恆會陪伴我一生，給我永遠的力量，這也是您一直想給我的，對不對？

“奶奶，在萬里征程之後，我今天可以這樣守在我媽的身邊，我們還意外地找回了我爸，我們一家人的心現在靠得很近，我感到非常幸福。奶奶您說，我這算不算爭了一口氣？

“還有，奶奶，我看見他了。他就是您喜歡的人，是您派去給我的，對不對？我跟他很好，可是就是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就是長秀的心結，我該怎麼幫助長秀 — 其實是幫助我自己解開這個心結？

“要是您還在該多好！您一定有最妥帖的辦法，可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