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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相思年代(纪念没有情人节的年代)
送交者: 林晓 2011年02月14日17:30:2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相思年代

  ·林 晓·

  相思的年代已经很遥远了,想起来却像昨天的故事一样。一九七五年我去云山林场当知青的时候,家里的想法是我走之后能给哥哥安排一个工作,他在家已经晒了两年多了,有时打点零工,挣点零花钱,但总不是个事。我走的那一段时间,哥哥也终于分到了一个工作,不过是在城北的木器社,一个大集体的单位,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嫉妒。

  我有我的理想。我虽然不想去林场,但那是一条阳光大道,只要努力,将来会被推荐当兵或上大学的。到场里的那天,父母一直把我送到大洼工区,大洼看上去很荒凉,也没有电灯,走的时候,母亲哭了,父亲好不容易哄走了她。我一个人回到宿舍,天黑下来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后来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夜里做了一个美丽的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那梦就和早晨的太阳融成了一道美丽的云霞。

  (一)

  其实云山林场对于我并不生疏,特别是向芸。向芸是林场的子弟,她父亲曾是云山的老场长,却早逝人间。我和向芸最早是在圣岗中学认识的。那年我们家刚刚从巴庄上调到马安公社,我从刘陆一个“戴帽子”小学的初中班转到圣岗。圣岗的条件也不比刘陆好多少,只是桌子不是土坯的,而是木头的。但每天上学要走六七里路,来回十几里,要翻过一座大山坡,还要经过一座麻风病院,下雨下雪就更难走了。中午学校只供应米饭和一分钱一勺的青菜汤,因为农村同学买不起菜。好在有几个朋友同路,每天大家结伴而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就到家了。我们那时有一个非常出色的老师叫朱赛玉,是下放到马安的。我去没几天朱老师就发现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学生,她很高兴,也很喜欢我。所以每次上数学课时都要出一两道难题在黑板上,而这些题只有我才能做得出来。那时向芸就坐在我的前排,每次我做出来后,当朱老师笑眯眯地表扬我的时候,她就会回过头来,非常崇拜地望着我,而我这时就会十分得意地扬起头。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向芸真是一个非常美的女孩子,笑起来一对酒涡,甜甜的,好看极了。

  如果不是另一件周宝庆托我的事,我对向芸的暗恋在中学时代是无人知晓的。周宝庆是向芸的姐夫,也是我们的老师。那一次,周宝庆去调查一个学生农忙假不参加劳动的事,把我拉上,一路上,周老师给我说了许多向芸的故事,问我对向芸的印象如何,我说她有一点娇气。他说她父亲死得早,母亲一直对她娇生惯养。不过,周老师说,向芸的本质好,她父亲贫农出生,又是南下的干部。他说想让我在团支部里为向芸说话,让她在毕业前入团。我答应了他。要说向芸的政治条件应该没问题,但班上的农村同学说她怕吃苦,举例说有一次去生产队劳动,大家都下田踩大粪,向芸就是不下去。在讨论她时表决没有通过。会后我和支部书记秦传德偷偷地修改了决议。向芸的入团是在毕业前夕,这时我和秦传德成了众矢之的,而我受到的攻击最强烈,被提议撤消团支部委员。好在大家都要走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

  刚去林场的头几个月是很艰苦的。那年冬天,上山植树,挖塘子。一天下来,浑身腰酸背疼,食量大增,一天要吃二到三斤馒头,还叫饿。那时向芸在西山场部,而我去的却是大洼。几个月过去了,连向芸的影子也没有见过一次。渐渐地那中学时代的故事也就淡忘了。

  在林场第一个无意中重新拨动我相思琴弦的是知青带队干部老竺。那年大洼一共去了两个带队干部,另一个姓郑,是航运公司来的。老竺过去在县文化馆工作,无论谈吐还是作风都很正派,也喜欢和有思想的知青交朋友。建民和我首先成了他的依靠对象,工区的板报和大批判专栏都是我们出的。但我对老竺最感激的还是他把我推荐到了场部的宣传队,在那里我又遇到了向芸。

  场部宣传队云集了云山的一代风流。有克俭,建民,学富,爱月,小孔,当然也少不了向芸。我参加了其中的几个节目,包括和建民的朗诵:“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燕……”,那是臧克家的一首献给广阔天地的诗;克俭的相声;男生小合唱“月飞山,英雄的山”;还有一个集体舞。集体舞叫大会战,是描写知青决战云山的。舞蹈的主力是小孔和向芸,男生则是芦建群,从编舞到造型,还包括教舞,都是他们几个人。我被建民拉进了舞蹈,比起久经沙场的来自县一中宣传队主力们来,就差劲多了。加上建民对小孔总是带有政治色彩的不屑一顾,把我也给捎上了,以致小孔有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骂我土老瘪。那一次向芸也在场。

  那天晚上,我在路上突然撞见小孔,我想绕过她,她却主动走过来说:“林晓,对不起,说错了,向芸告诉我,你小看了林晓,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她说向芸是她的好朋友,她相信向芸的话。然后她说,看样子向芸很喜欢你。从这天晚上起,我和建民在对小孔的看法上发生了分歧。

  在宣传队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至少是半脱产,而在靠近春节的那几个星期,更是全脱产,我们去县城演出,去所有有知青在我们场的城镇演出。住的是招待所,吃得也好。和留在林场的绝大多数知青比,真是天堂一样的日子。我们所到之处,都非常受欢迎。知青牵动着万人心,那年月,谁家没有一两个孩子在乡下。

  二月的一天,当我正从食堂打了早饭回宿舍的时候,场部的广播大喇叭奏起了哀乐,一会儿,播音员以沉痛的语调报道了周总理逝世的消息,许多人都楞住了,我听着听着,泪水也润湿了眼眶。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移动一步。那时正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人们本来就对此有抵触情绪,周总理的死,更增加上了一层担忧,中国未来是怎样的呢?知青的命运如何?周总理在的时候,人们还常用他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故事为出身不好的知青辩护。周总理走后,政策会变成什么样呢?有人把周总理去世的日子里宣传队继续排练的事打了一个小报告到县里,第二天宣传队就解散了,知青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工区。大多数人对宣传队的解散都无所谓。回大洼的那天,向芸来送我,说小孔猜想一定是建民干的,要不然你还能在西山多呆一些日子呢。我说向芸你的舞跳得真好,比小孔还好。

  (三)

  我回大洼后只在地里干了半个月的活,工区主任王润生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接任知青食堂的司务长。原来的司务长王友财要去沙矿当会计。我想了一下就同意了。大洼食堂有三个炊事员,一个是章师傅,他是掌厨的,另两个是知青,小叶和小强。

  小强和我的友谊,是从挑水开始的。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章师傅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劳他的驾,王友财是太上皇,过去是从来不挑水的。小叶呢,常常睡懒觉,所以食堂的水,只能指望小强。食堂的两副桶,一副经常是干的。我来后,每天和小强一起挑水,开始挑不动一桶,挑大半桶,这样挑了几个星期,小强也被打动了,把我看成知己,对我无话不说。

  小强揭小叶的短,说他被贬到食堂,是因为这小子恶作剧。在西山时,有一次把电线放在尿池子里,郑主任去小便,只要尿一进池子,就接通电路,把郑主任打得一愣一愣的。尿缩回去,电路又断开,又什么事也没有,一撒尿又被打一下。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从此被流放到大洼,逗我笑得前仰后合。至于小强自己的历史问题,我没好问他,那是很久以后他才对我说的。他说是上厕所时突发奇想:毛主席方不方便呢?于是在墙上写了“毛主席在此上厕所”的反动标语。

  食堂的蔬菜大都是在工区菜园里种的,只有肉,得到县城里去买,那时的肉紧张,没有后门是绝对不行的。好多天,只吃蔬菜。那天我进城去买肉,菜场肉案上明明有肉,那位师傅硬说卖完了。第二次再去,等排到我的时候,又要收案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出菜场,坐在那里等场里的拖拉机时,真想哭。一会儿场里的拖拉机手方小云来了,问我买到肉没有,我气没打一处出,说明天去找王主任辞职。

  方小云对拖拉机上的人说:“怎么样,帮帮忙吧。”车上的人问小方我是谁,方小云说:“你的难兄难弟,大洼的新司务长林晓。”不用说,这一定是东山司务长张达强了。我恭恭敬敬地请教了一声“张师傅”。张达强说:“你跟我来。”说完走进菜场,进了旁边的小门,对一位三十多岁的师傅说:“老马,给你介绍一下,我们云山大洼的新司务长小林,以后多关照一点。”老马说:“张司令的朋友,好说。”说完给我们各割了二十斤肉。那一天我十分感动。回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章师傅留了一碗饭在锅里,还有半碗青菜和几片蒸好的咸肉,用热水温着。

  认识了东山的张达强,终于像得道了一样,张达强不愧是交际能手,虽然有重大历史问题,仍能凭着他当红卫兵头头的关系在县里畅通无阻。张达强带着我就像带徒弟一样。有一次去东山,看到他对工区主任孙荣誉当面唯唯诺诺,事后却跟我说:“孙荣誉烧包,老子比他经历的场面大多了。”说完,挽起裤角,让我看他腿上的伤疤,他说那是六七年八三零战斗中负的枪伤。那一次,工总从大场镇出发,向镇守县城的联总发动突然袭击,他带领县一中的“小井”担任突击队,在龙津桥被航运公司的机枪封锁住了,他是最后撤出来的。张达强对世事自有他精辟的论述,以看破红尘自诩。他喜欢诗词,也写了一手漂亮的字,待我就像待他的兄弟一样。张达强自知由于历史问题,所有诸如招工读大学之类的事也轮不到他,倒也活得安心,当然也没有女朋友来烦他。

  和别的工区一样,大洼的食堂有不同的吃客,除了本工区的知青,另一类吃客就不好对付了,那就是场里的干部们。四月的一天,场里在大洼开现场会,书记主任们都到了。场里的补贴是四毛钱一个人。章师傅说,你看着办吧 过去他们来总是超标,我问钱那里来,他说,从结余中拿。我说那怎么行,我们知青只有十五块钱一个月,我说,该多少就多少。章师傅怕得罪人,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说他们要是不满意,我当场辞职。他说,你真想在林场呆一辈子了。这句话起了作用,我楞了半天,但最后还是决定四菜一汤。

  开会的那天,各工区的干部和场领导共开了四桌,首先发难的是胖主任,说小林呀你就这样招待我们呀,把好吃的都收着。接着是郑主任,炼山的主任也说比我们上次的伙食差多了,说得酸酸的。章老头子躲了起来,让我和小叶上菜。给我解围的是副书记老郭,他站起来说,四毛钱的菜,你能叫人家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吃知青的吗?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吱声了,连场里的第一把手战书记也顺水推舟站在老郭的一边。事后,场里的妇女主任刘素珍告诉我,书记们背后说你敢于维护知青的利益。章师傅说,我为你捏了一把冷汗。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王友财还是有点留恋大洼食堂,偷空也会回来看看,有时也给我讲点当司务长的经验,也不外乎做人要圆滑一点之类。友财跟章师傅的关系很好,每次来,都要带一点东西走,当然也付钱的,多少而已。王友财是六十年代的回场知青,他有一个老相好,常来食堂打闹,有一次当着我的面把她的衬衫给脱了,还要解裤带,她的老相好说:“友财你把小青年教坏了。”友财说:“他们不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吗?”我不好意思起身要离开,他这才住手。我开始想,这司务长的位子,实在是一个大染缸,再这样下去,我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所以说,这第二个改变我人生道路的人,就是王妈了。

  (四)

  王妈是工区王主任的老伴。王妈说她早就知道我和她的三儿子秀俊原是在盛岗时的同桌。她说一看见我时就觉得那么面熟,我说那是因为秀俊常把我们带到他家下象棋的缘故,那时王主任一家还在盛岗工区。后来秀俊当兵去了,王主任的三个儿子都在外面当兵,其中秀山刚刚回来,被战书记留在了场部当秘书。后来王主任也想起我来了,以后有时晚上去他家坐坐,王妈就会把当年的新茶拿出来泡一杯。有一次,王妈问,听徐娟说你会修收音机,我们家有一个,坏了快半年了,能不能给看看,我说好。王妈的收音机毛病其实很简单,它的电位器坏了,打开后,上了点酒精,转几下就好了,连烙铁也没用。举手之劳,对于王妈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对王主任说,知青里就是有能人。几个星期后,场里的民兵通讯连要送四个人去军分区接受电台的机务集训,我就在王主任和郭书记的极力推荐下入选了。

  参加集训的共四个人,其中三人来自西山:向芸,战浩和舒秀,只有我,来自大洼,舒秀是县武装部作训科长的女儿。民兵连长张士宝任命了战浩为机务班长。能和向芸一起去学习,本来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还有战浩,我们是中学同学,也是好朋友。虽然毕业前为向芸的入团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毕竟在这之前我们也是哥儿们,常常在水库里一起戏水游泳。他是书记的儿子,当班长也在情理之中。我把手上的司务长的活交给了李四,就去场部开介绍信,第二天坐汽车去军分区报到。向芸已经先到了,她穿了一件淡蓝的涤棉衬衫,梳着一条长辨子,高挑的身材,和舒秀在一起,更显得婷婷玉立,见到我的时候,微微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向芸的美,给我一种青春的诱惑,我应该想到受感染的并不止我一个人。

  六月的一天,向芸没来上课,舒秀说,向芸病了,急性阑尾炎,要开刀,舒秀去陪她。晚上回来,说向芸的手术还算顺利,这会儿正在休息。第二天,我带了点水果去看向芸。向芸见到我很高兴,说怕课跟不上了。我说你不用着急,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你好了,给你补。两个星期后,向芸出院了,秘参谋果然把补课的任务教给了我。为此战浩似乎有点不高兴。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秘参谋要对我们做一次结业考核。在七一型电台的考试中,秘参谋给我出了一个极为刁钻的题目,他把振荡电路电子管的小阳极(第二栅极)和阳极间偏压电阻断开,在接点处用松香焊圆,看上去是一个很漂亮的接头。在上课时,只讲了阴极,栅极和阳极的作用和电压,而这三个极的电压都很正常。尽管如此,我仍然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给找出来了,小阳极的作用是我自己从参考书上搞懂的,它的功能是为透过栅极的电子加速,并收集被阳极反射回来的电子,所以它和阳极一样应该有较高的正压。正当我查到振荡管栅极电压时,秘参谋走过来,问我在找什么,我说小阳极的偏压是负的,很奇怪,可线路看不出什么毛病,他不说话了。我查遍了周围的所有可能的接点和元件,最后我不得不怀疑到这个接点,当我用烙铁点上去的时候,这个伪装的焊点终于露出了原型。秘参谋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当我把虚焊点接好时,他露出了非常诡诈的一笑。秘参谋在总结时承认他是有意刁难我的,给我的题目是精心设计的,但他表扬说我是这十七个人中最优秀的机务员。向芸回过头来望着我,我很得意,就像当年在盛岗时一样。

  军分区的集训结束了,我恋恋不舍,我发现我深深地爱上了向芸。我们回到场里,在西山分了手,当我踏上去大洼的小路时,猛然回过头来,发现向芸仍然站在那里深情的望着我。这时夕阳的余辉撒在碧绿的草地上,向芸就象一朵美丽的山花,那样的光彩夺目。

  (五)

  调我去场部是张士宝的主意,他要把民兵通讯连的机务中心放在西山,而他从人武部的纪参谋那里知道我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回大洼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场部的正式调令。在我去场部的同时,向芸也被调入。军分区发给了云山两部八一型电台,八部七一型电台和十部步谈机,加上三十几部电话单机和几部交换机,我的任务除了维护这些机器,同时负责场里的广播和扩音设备,包括开大会时的场地布置。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和这些机器做伴。向芸是场部总机的接线员,机房就在我的右边。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多事之年,六月朱德委员长逝世,接着是唐山大地震,几十万人倾刻之间葬身于大自然不可抗拒的魔力之中。人们对唐山的灾难深怀恐惧,据说苏南也发生了小震,国家地震局预测在江苏地区有一次大震,震级将在七级以上。一时间防震棚象雨后的春笋布满乡村和城镇的大街小巷,云山通讯连的无线排在深夜接到县人武部的指示立即奔赴县城,由县防震指挥部统一调动。那一天张士宝是在梦中把我叫醒,说有紧急任务,立即收拾行装,准备出发。我收拾好工具包,一会儿,无线排排长孙荣誉带着东山工区的小孔等人来取电台,然后赶赴县第一招待所。我们随后在县城的四处联络点架起七一型电台,并在县委架了一部八一型电台和T型高架天线。

  自从宣传队以后,小孔一直对我很友好。小孔个子比向芸矮一点,不过仍是我们云山最漂亮的女孩子之一。这一天夜里,我和小孔还有东山的另一个女知青在一招值夜班,一张上下铺的床,大家轮留睡觉。小孔来例假了,不在意把床单弄脏了一点,那个女孩子不高兴了,说:“小孔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小孔恼了,说:“操你妈的,你不是女人呀!”。然后跟我说对不起,我说小孔这有什么呢?早上的时候,小孔问我向芸怎么没来,怪想她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士宝安排的。这时孙荣誉来了,说书记把他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都留在身边。小孔说你胡说什么,向芸怎么会看得上战浩呢?孙荣誉说西山都传遍了,罗干要做媒。这句话说得我像被刺了一下,我转过脸,就像没听到孙荣誉的话,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当时的表情。孙荣誉走后,小孔说:“林晓,我了解向芸,她是绝对不会看上战浩的”。后来又加了一句:“这事有点麻烦。”

  电台的电池用完了,我打电话到云山,让向芸找人把备用电池送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仍没有来,我决定亲自走一趟。回到西山宿舍后,取了备用电池,正想找向芸发一顿脾气,突然发现我的一迭衣服被洗好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不用说,这一定是向芸洗的,只有她有我的钥匙,是我临走前给她的。我心头一阵感动,这时向芸进来了,说:“对不起,没找到人给你送电池,我又走不开”。我说:“向芸谢谢你给我洗衣服”。她说:“我打开你屋看见这堆脏衣服,又有空,就洗了”,说得好像理所当然。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回县城了。

  七级地震终于没有来,当我回到西山的时候,早已没有从大洼接到调令时的兴奋,一路上我都在长考,应该如何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新情况,我深知书记在决定一个知青前途和命运时的生杀大权。他的每一个眼色,都会有人心领神会的去操办,罗干是书记的心腹,又是政工组长,我的顶头上司。

  (六)

  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凡是要做成一件事,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向芸和我们都参加西山工区的活计,在地头,罗干就会开玩笑说向芸是书记未来的儿媳妇,孙荣誉也会附和。我呢,不说话,克俭则保持沉默,冷眼相看,向芸会恼怒,不过这恼怒总有两种解释,一是反感,二是默认,罗干和孙荣誉相信后者,我开始时相信前者。后来我和克俭都怀疑我们是不是搞错了。

  平心而论,书记也是先礼后兵的,那一次骡子山大会战,临时场部设在大洼,书记,秀山,克俭和我同住在大洼的会计室。晚上,我说我的一堆脏衣服还在西山,没有洗,书记说,打个电话过去,让我们家文夕从你宿舍拿来洗了送来。克俭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书记要招你作女婿呢。那天晚上,我跑了十几里山路回到西山,把脏衣服拿了回来。战妈说,正要文夕帮你洗。我对战妈说谢谢不用了。于是我在书记面前终于失宠了。

  有一天,秀山从县城回来,对我说,他是跟炼山部队的车子回来的。炼山部队的指导员说,他们的电视机坏了,去县里的广播站修,要两个多月还不见得修好,要价也高的不得了,气得他不修了,又拖回来。秀山问我:“你会不会修电视机”?我说可以试试。到炼山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找来了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指导员开始也是半信半疑,不相信我能修好,不过老远地赶来,当然要让我试一试的。搬来电视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耐心检查,终于发现是一个整流管坏了,好在我手上有,换上后就工作了。这一来连长和指导员都对我刮目相看,让伙房为我专们炒了两样好菜,陪我吃饭,并让我在炼山住了一夜,第二天派汽车送我回西山。两个星期后,他们派了一个电影放映队,为云山放了两场电影,说是为感谢战书记派人给他们排忧解难,体现了军民一家。书记开始莫名其妙,后来一问,也就顺水推舟,说小事一桩。秀山几次提议要在全场大会上表扬一下,书记就是不理不睬。

  七六年的秋天,毛主席也去逝了,许多人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哭的冲动,也不想装出来,倒是和我在西山的好朋友学富谈到世事可能要变,只是不知道会如何变。四人帮垮台后,场里反而变得更左了。这年的征兵克俭连报名都没让他报,说他家出身不好。我曾给场里写过入党申请书,书记找我去谈说你父亲不是党员,又是富农出身,还有右派的问题,场里是不会考虑你的,我说金训华的出身也不好,不也能入党吗?他说当然如果你为革命牺牲,场里也许会追认你的。

  元旦快到了,场部和西山的部分人员为支援大洼把沙矿的覆土揭去。沙矿上的土层有七八米厚,用垂直削土的方法。从上到下一层层的往下挖,十几个知青高高低低地站在陡峭的土壁旁,有的挖土,有的挑土。我也站在中间挖土,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开玩笑。突然,我似乎感觉身边有细细的土粒往下落,开始还以为上面人铲下的土,猛然觉得不对头,立即跳下来,大声叫到不好,赶快撤下来。其他人还没有搞清什么事,但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就都下来了。我说要塌方,就在所有人下来后不到十秒钟,一个巨大的土方轰然崩塌,孙巧林在这之前还嚷着他的铁锹没拿下来,幸亏被克俭一把拉住了。回西山后,文夕和爱月都在书记面前说今天若不是林晓那一声喊,就出人命了。书记觉得女孩子大惊小怪。那一次我错过了今生唯一的被追认为党员的机会。

  春节前,我和克俭写了许多的对联,所有的对子都是我出的,克俭动笔。在管生产的张主任门上写的是:搬山河肩扛愚公锄,织锦绣手握五彩笔,横联是:农业学大寨。在向芸门上写的是:电话线直通天安门,守机员心向毛泽东,横联是:一片丹心。向芸一点也不领情。克俭的门上我送的是:随笔勾成山河秀,信手抹得春意浓,横联是:青春美如画。给管理员刘兆玉的门上是:学总理鞠躬尽瘁,干革命不辞劳苦,横联是:人民勤务员。刘管为此笑得合不拢嘴。唯有给技术员毛树义的那幅:绿树成材沁满甘露香,青苗茁壮润透心血甜,党是园丁,惹了一点麻烦。罗干原以为是克俭写的,对秀山说克俭写对子应该注意当前的形势,现在在批园丁之歌。后来听说是我的大作,就用提醒的口吻地说了一句:“小心成右派呀”。第二天,我让克俭悄悄换上了:党是阳光。

  终于我在西山呆得没意思了,向芸也不理我了,那是因为我也曾半真半假地问她是不是要成为书记的儿媳妇。她哼了一声,说战浩吗?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完关上门,再也不理我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好没用,真不像一个男人。士宝和秀山说场里要买一台电影放映机,你去学,回来就回大洼吧。

  那一年的春节,向芸一个人在家里很苦闷,场里的司机刘军打电话来说,城里许多知青买了电影票,还多一张,问她想不想看,向芸说当然想看,刘军说那我去接你。刘军开的是他爸爸用的吉普车,接到县城后才对她说是撒了一个谎,只有两张票。这是十七年以后向芸告诉我的。

  (七)

  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大洼,大洼的女孩子晚上少不了来我的屋子聊天的,不过总是觉得那样的淡而无味,也许吧,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还思念只有对向芸才有的那种感觉。于是我开始盘算如何可以打通回城之路。首先我想当兵,我知道从场里征兵,轮不到我,当兵首先讲的是阶级出身,克俭的失败就是一个先例,书记有自己的孩子,还有一大堆县里领导干部的孩子,人武部也有子弟在场里。但我想通过军分区和人武部纪参谋对我的器重,走一走内线。我决定贿赂纪参谋,为此,我答应给纪参谋装一架收音机,元件得花十几块钱,我告诉他只须五块钱,我说可以用手头的元件,实际上都是用我自己工资里省下的钱买的。纪参谋后来真的被我收买了,告诉了我一件令我大吃一惊的事。他说我们从军分区回来之前,战浩给军分区领导写了一封信,信里指出秘参谋对我的表扬是因为对我的阶级背景不了解,民兵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应该政治挂帅,不应培养白专的典型。军分区后来把这封信转到了场里,这就是为什么士宝让你回大洼的缘故,士宝怕罗干会找你麻烦。

  看来爱情真是一种能激化人们情绪的毒品,毒化了我们老同学的情谊。在兴奋过去后,战浩也许会后悔的。而他以如此的手段,即使是得到了向芸,岂不亵渎了爱情?更何况,向芸绝不是这样可以得到的女孩子,这一点我太了解了。真是一个蠢家伙,我心里不由的骂道。

  果然,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我听到一个消息,传说向芸在西山和刘军好了,事到如今,我反倒坦然多了。真是一物压一物,卤水点豆腐。刘军的爸爸是县里的领导干部,而书记对西山的那班县领导的孩子们,历来是要让三分的。举个例子吧,西山的李为明几个人到附近的生产队去偷瓜,把看瓜的老头打了一顿,然后捆起来放在窝棚里,后来农民们不干了,扛着大锹和锄头上山来拼命,那天秀山让场部和西山民兵带着枪去迎战,幸亏孙荣誉和士宝说枪不是闹着玩的,不能用来对付贫下中农。要放在普通知青,非把李为明几个抓起来不可,可书记对他们也就关了一天的禁闭而已。人说书记有求于刘军的爸爸,且看书记这次如何应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蚌鶔相争,得利的最终是渔翁。

  这一年的春天,也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大学要考试了,但这一好消息对于每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仍然是一个迷。

  (八)

  大学要考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人们在酝酿着这一变革对自己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过去每年上大学,都是先由各工区推荐名单,再由场部领导说了算。最重要的当然是政审,而最后被选中的根正苗红的幸运者,多是场领导早就列好的名单。劳动表现吗,只要说得过去,总有办法。就像越战使美国分裂一样,在这样的时候,知青这个群体的共同利益就被强者的得意和弱者的嫉妒所取代。知青们在这种时候会使出各自浑身的解数。这一定律在一九七七年仍然适用,只是游戏的规则变了。

  我在学放电影的时候,就偷偷地开始准备了,那两个月里,晚上出去放电影,早上小沈睡觉,我就开始复习数学、物理和化学。小沈有时也会说两句风凉话,不过毕竟只有我们两人,不能形成舆论,我也不理他。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月真是黄金岁月,回场后才感到复习受到多大的压力。对想考大学的人,从上到下,冷嘲热讽,就更不用说给时间复习了。许多人怕考不好反而被人笑话。而“想上大学”似乎成了一句骂人的话。

  据我所知,场里的意见分四类,同意报考重点院校,同意报考一般院校,同意报考中专,和不同意报考。在两年零五个月的知青时代,我共修过超过一百多部收音机,场里工区付主任以上的干部,都欠我的人情,滴水成河,而现在就是收获时节了。终于秀山告诉我,给你填了“同意报考重点院校”的意见。

  高考后的一天下午,我吃完中饭后,小夏说她的一架收音机坏了,把我带到女生宿舍,这时向芸也进来了。我说有一篇非常好的报告文学,是徐迟写的,叫“哥德巴赫猜想”,写的是一个数学家叫陈景润,解一个叫一加一等于二的题目,她们觉得很有意思,就坐下来听。我给她们从头讲起来,直到刘军在外面叫车子要回西山了,向芸大概不想让刘军进来见到我,就先走了。

  我陪小夏她们又坐了一会儿,就走出女生宿舍,一头撞见胡红梅,她说:“林晓,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在西山”。我说,红梅,我现在神经脆弱,经不起你这种玩笑。她说谁骗你小狗,老江东信不过罗干,把它拿走了。我立即赶往西山,八九里的山路,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走完了。老江东在场里是老资格,他是新四军的干部,六二年因为说了饿死人的话,被降了三级。老江东把录取通知书交到我手上时,说你知道吗,我和你爸爸是老朋友了。我拿了录取通知书在衫树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了一个多小时。那一年,我是场里第一个拿到大学通知书的人。

  七九年的春节,我回家的时候偶然遇到胡红梅,她说那一年,说走就都走了,整个林场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死一样的寂静。我没能亲历这瞬间的沧桑,只是在中大的图书馆里读到了这样一段故事,说的是西双版纳农场的知青:

  国家农垦局的赵凡带着中央的精神来到西双版纳,那一天为了防备知青闹事,农场特地从当地驻军抽调了一个加强连,全副武装的到会场护驾。随着农场的广播通知,知青们安静的来到会场。赵凡作报告时说国家刚从十年动乱中走出来,百业待兴,希望知青们体量国家的困难,扎根农场。这时一位女知青端着一杯茶水走到赵凡的面前。赵凡接过茶杯,刚准备说一声谢谢,只见这位女知青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赵凡的面前,说道:“伯伯,我想回家”,说完泪流满面,哭得伤心极了。刹那间,一万多名知青齐刷刷地跪倒在会场上,一齐喊出:“我们想回家”,一时哭声震天。赵凡惊呆了,想到自己也是作父亲的,顿时动了恻隐之心,流着眼泪说道:“孩子们,起来吧,我这就给中央打电话”,说完抓起电话,直拨邓小平……。

  我读完这一节,也哭了。

  (九)

  九四年的一天,我接受科学院冯康教授的邀请,回国参加香山会议,我写了一封信给向芸,问她愿不愿意陪我重游一次云山,她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请,我们两人骑自行车来到云山,重游了西山,大洼和东山。战书记已经去世了,我们悼念了他,想到他的许多坏处,也说到他的一些好处。我对向芸说我一直忘不了她,特别是她在宣传队那一次对小孔为我说的话,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对向芸说她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难忘的一次爱。她哭了,说她那时等我这句话,直等到恨我的时候。

  十八年前我们会战云山时栽下的湿地松已经长得老高老高了,一个看山的小青年走过来,问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我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六岁。我和向芸都笑了,说当年我们在这里洒下汗水,栽下这一片林子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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