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自臥床保胎開始就不再管公司的財務。梁浩然把這一塊工作交給一個資深的伊朗會計師——這個老會計有個會計公司，負責很多家小企業的財務工作。

梁浩然是個嚴格把工作圈子和生活圈子區分開來的人，他不想把這塊工作交給熟人或者華人朋友，以致讓人家把自己的家底摸個一清二楚。

夏宜身體狀況好轉和龍鳳胎的喜訊並沒有讓梁浩然的興奮持續很久。夏宜是個很敏感的人，懷孕後尤其敏感，她感覺梁浩然有一段時間顯然有什麼心事，但是竭力地隱瞞着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一開始她以為這是他將做父親的恐懼感。想想也可以理解，他才三十歲，之前還是個過着快樂的單身生活的大男孩，就算有過一次婚姻，那次的婚姻對他來說，跟單身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現在他跟自己結婚並沒有多久，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要做父親，並且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在財政上，心理上肯定有壓力。

她記得她以前讀過一些文章，有些初為人父人母的青年男女對未來養育孩子的日子會有種恐懼感。蔡劍宏當年在她生之前並沒有這種感覺，可是在她生之後，因為沒有人幫忙，一個人既要照顧產婦，又要照顧新生兒，手忙腳亂，幾乎崩潰。

那時候她因為心情抑鬱，沒有事事安排周全。這一次，她絕不會讓歷史重演。

她得空對他說：“阿浩親愛的，你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第一次做爸爸也好，做媽媽也好，都是從什麼也不懂開始慢慢學習，才一點一點摸索出經驗來。其實我生彥成的時候沒怎麼做過事，跟一片空白差不多，我們一起學習。”

梁浩然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

夏宜忍不住七想八想。他是不是有什麼生理欲望要求想要她幫他解決？夏宜三個月過後，懷孕反應有好轉，但是並未完全消失。她現在已經很少嘔吐，但對氣味依然敏感，不能聞包括廚房味道的很多氣味。她曾經試着想幫梁浩然解決一下困難，剛開始就噁心得腸內翻江倒海，把梁浩然嚇壞，從此不敢再提這種要求。

但他畢竟是三十歲，精力旺盛，血氣方剛的男人。如果他娶個年輕女人，身體強健，怎麼會有這種問題呢！

這麼一想，她心裡又充滿歉疚，有天晚上眼淚汪汪地對梁浩然說：“老公，對不起啊，你忍得太辛苦了——”

梁浩然一開始還沒明白過來，等到明白過來她指的是什麼，當即感到天花板亂轉，覺得自己還是開誠布公，坦率一點好，否則她這麼胡思亂想下去，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他說：“老婆，我最近是遇到點麻煩，可是跟這事兒沒關係——你不要老把我想得一點意志力也沒有好不好？跟我老婆懷孕的辛苦比起來，我這點辛苦算什麼？”

最後這幾句話說得夏宜心花怒放。她往他懷裡靠了靠，問：“什麼麻煩？你說出來，我也許能幫你分擔點。”

梁浩然嘆口氣說：“前一陣子市場上銅價很高，銅很搶手，我訂了幾個貨櫃的廢銅，本來打算大賺一筆，誰知道海上起風浪，那隻船晚了半個月到港。生產資料市場風雲變幻很快，就這半個月，銅價下跌，這批貨一到港就砸在手裡，我們被迫割肉，虧了一大筆錢，現在那邊公司的周轉出現問題。小姨說她可以幫我——”

夏宜想了想，問：“你需要多少？”

梁浩然說：“大約一百萬就夠了。”

“一百萬人民幣還是加元？”

“人民幣。”

夏宜舒口氣，說：“你嚇死我。要說一百萬加元，可能我們拿不出，但是一百萬人民幣，湊湊沒太大的問題。阿浩，這件事還是不要麻煩你小姨比較好。她本人沒什麼錢，有錢的是老謝。你小姨若是請老謝幫你，就算他願意幫，他那邊還有一兒一女，當初就因為財產問題才不同意老謝跟你小姨結婚，現在出了這事，他們肯定會認為你小姨有所企圖，到時候鬧翻，誰臉上也不好看。說句實在話，你小姨悄悄花掉一百萬，一點事情也沒有，可是她要拿出一百萬幫娘家人，哪怕是借，搞不好也會鬧得不可開交。我們的賬戶里應該有這筆錢，你先拿去周轉一下好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梁浩然這些人情世故還是懂得的，他有些難為情地說：“七七，那是你的錢——”

夏宜打斷他說：“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當初把你加入戶口裡面，你就有權動用這些錢。阿浩，我們是夫妻，你遇到困難，我們當然要同甘共苦。婚姻是什麼？是分享，是責任，是承諾，對不對？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還會把這筆錢賺回來的。”

梁浩然把她攬進懷裡吻一下，感激地說：“我老婆真好，真是個極品女人。”

夏宜說：“阿浩親愛的，以後再遇到這種事不要對我隱瞞好嗎？這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做生意總要遇到風險，沒有人可以料事如神。我們是夫妻，是一體的，我們在同一條船上。”

梁浩然又親她一下作為回答，抱着她的胳膊緊了緊。他見過很多本來恩愛的夫妻或者情侶為了錢吵得分手，吵得反目成仇的，覺得自己運氣真好，討了這麼個善解人意的好老婆。

中國，H市。梁氏集團總裁辦公室。

李莉板着臉往裡沖，秘書小姐跟在身後喊：“哎，這位女士，你沒有預約，你至少要讓我進去通報一下——”

李莉冷笑：“梁偉華現在好大的派頭，我見他還需要通報？你給我哪裡涼快待哪裡去！”

她推開門，瞪着梁偉華，似乎在說：我闖進來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梁偉華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不動聲色地看看這個前小姨子，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轉頭對秘書小姐說：“小劉，麻煩你泡杯明前龍井進來，謝謝。”

李莉一屁股坐在他寫字檯前面的椅子裡，跟他面對面對峙着。

秘書小姐把茶端進來，放在李莉面前，退了出去，同時把門掩上。

“說吧，找我什麼事？”梁偉華開口，“你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李莉也不是吃素的，反諷道：“你既然知道我無事不登三寶殿，就該知道我為什麼來。”

梁偉華說：“我——不——知——道。美美眼看着要畢業，工作都聯繫好，商業銀行國際部，你眼看熬出頭，只等着享清福了。你再有什麼事，老謝自然會罩着，怎麼也找不到我頭上。”

李莉冷笑：“你少給我裝糊塗！我問你，你還不肯認夏宜做你家媳婦？她肚子裡現在可是一對龍鳳雙胞胎，你馬上要升級做爺爺了，還不肯認媳婦？”

這事老謝已經轉彎抹角地轉達過，梁偉華沒有明確表態。他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眼睛裡一抹傷痛一閃而逝。他嘴角牽動一下，反問：“他們需要我承認嗎？梁家哪裡還有什麼媳婦？那小子不是要給夏家做上門女婿嗎？”

李莉氣結：“你這是什麼話？阿浩做事是比較衝動，可他做的那麼絕還不是你逼得？你當初要是給他留點餘地，他會跟你鬧翻？我姐姐就留下這麼點骨血，你真要那麼冷酷無情，不認自己的親生兒子？你這麼做對得起誰？我姐姐還是阿浩？”

梁偉華聽她提起過世的妻子，臉色陰晴變幻，沉默不語。

李莉接着說：“這滿城的人都知道阿浩的公司出了點事，我來找你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你看不慣那女人，她是比阿浩大，她是有個兒子，她是夏家人，可是她現在真金白銀拿出一百萬幫阿浩度過難關！他們在加拿大的房子，車子，銀行戶口都是聯名的。按照加國的法律，如果她有什麼意外，阿浩是排在第一位的繼承人！你是生意人，信仰金錢一輩子，自然知道金錢的分量，你現在還懷疑那個女人跟你兒子結婚是別有企圖？她圖什麼？！”

梁偉華無語。

李莉又說：“你一直都看她不順眼，可她一直都給你留餘地，即使阿浩跟你鬧翻她還是給你留餘地——反正到目前為止，我都沒聽她說過你一句壞話。前一陣阿浩挖你牆腳，她一直跟我保持聯絡，求我從中調和，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說句實在話，阿浩最初跟她交往的時候我也有看法，覺得他們不般配，可是這些年冷眼看下來，尤其是他們結婚以後，我倒覺得阿浩那種驢脾氣只有她能夠安撫得住，他們般配得很！”

李莉的看法完全轉變。她只等那邊孩子生下來，找個合適的機會把梁浩然媽媽留下來的首飾都交給夏宜，算是替姐姐完結一樁心願。

梁偉華冷不丁問：“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既然那女人拿出一百萬來幫阿浩，你還想讓我做什麼？”

李莉火大：“你真想讓你兒子靠老婆啊？你兒子用老婆的錢你就那麼心安理得？我這是給你個台階，讓你有機會跟兒子講和，你居然不想要？！”

梁偉華商海沉浮這麼幾十年，還沒見過哪個人跟人家借錢這麼理直氣壯，這麼霸道野蠻，一副你非借不可的架勢。

這年頭，楊白勞比黃世仁狠，比黃世仁更加理所當然。他有什麼辦法？他欠去世妻子的，欠李家的，欠兒子的，他一輩子都還不清！

梁偉華不怒反笑：“你替阿浩管家，那麼你告訴我實話，他這個公司現在到底怎樣？”

李莉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努力把自己的怒氣往下壓壓，說：“你兒子不錯啦，做了這麼久，也就是這次馬失前蹄——這也不是他的錯，他怎麼能料到船會在海上遇到風浪，晚到港半個月？虧這一筆，並沒有把全年都虧進去，只不過現在公司自己做直銷，資金周轉遇到困難而已，兩個月後就會緩過來。”

梁偉華微微冷笑：“半個月的時間就遭遇滑鐵盧，還不是他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這種價格急升的市場本來就隱含着急速下降的隱患，他看不到？”

李莉自然為外甥開脫：“他這不是壓力大，想多賺些錢，給未來的孩子一個好的生活環境嘛！”她扳着指頭歷數梁浩然將要面臨的經濟壓力，每年隨着房價上升的地稅，兩個孩子，房子就算不換，也要改造，車子要換，要雇保姆，而加國的保姆的價錢不是中國能比的，等等，完了又補充一句，“關於他冒進的毛病，我會讓老謝找機會敲打敲打他的。”

梁偉華默然良久，又問：“那女人的錢打進來了？”

李莉說：“今天早上到的。本來我想讓老謝幫一把，阿浩和夏宜都說這樣會讓我在謝家不好做，還是他們把錢先墊上周轉一下。阿浩的情形我了解，他跟孟小芸離婚的時候，只拿了一半現金，去一趟香港，給夏宜買只鑽戒就花得七七八八了。他們在加拿大安家的錢都是夏宜的，做生意最初沒什麼收入，家裡的開銷也都是夏宜的，現在這一百萬自然又是夏宜的老底——所以我說，這個女人不錯啦，你兒子就算找個年輕的，你能保證能像她這麼巴心巴肺地對你兒子？為人父母圖子女什麼？不就希望他們過得好麼？這個女人對你兒子好不就行了，你挑什麼挑？！”

梁偉華想了想，說：“好吧，我改天開張支票給那女人，讓人給你送過去，你看着怎麼交給她比較好就怎麼做吧。這筆錢算我借給你們公司的，你按照銀行同期貸款利息，什麼時候手頭不緊了什麼時候還給我。”

梁偉華算是向兒子伸出橄欖枝，又維護了自己的面子。

李莉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她總管財務，最了解公司的經營狀況——虧了一筆生意，不等於整個公司都虧損，他們只是需要一筆資金周轉。但是她站在外甥這一邊考慮，並不想他過度依靠老婆。他們現在的夫妻關係是不錯，但是誰也不能保證他們一輩子都會這麼恩恩愛愛，萬一將來出現個風吹草動，她不想外甥在那女人面前說不響，被說成事事靠老婆，處於被動的局面。

並且，這對梁家父子來說，確實是一個走向和解的機會，她也樂於成全。

這不過是李莉對這個親如兒子的外甥的一點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