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蛇之戰

夕林

一場傾盆大雨過後，原來乾涸的護城河蓄滿了水，成了名副其實的護城河。有的河段還擴展了十幾倍，雨水把旁邊的窪地也淹沒了。

南門口旁邊的防雨蓄水池也灌滿了。多餘的水溢出來，衝到附近人家的院子裡。蓄水池旁邊的狗蛋家，也沒有倖免。滿院子的黃泥水，把他家和孫家的黃土界牆淹塌了。

狗蛋媽——這個有男人和沒有男人一樣的女人，扯着嗓子乾嚎個沒完，把鄰居的心都哭碎了。大家都知道：她一沒錢，二沒人。他的男人老實巴交的，像塊木頭。修界牆的錢，誰出？

他男人抱着頭，愣愣地站在倒塌的土牆邊，一雙腿彎成‘O’字形。任憑老婆怎麼哭怎麼罵，他一句話都不說。

狗蛋，他們七歲大的兒子，突然“哇”的一聲哭了。那哭聲大得嚇人，好像被鬼捏住了脖子。狗蛋一邊哭還一邊叫：

“蛇、蛇！”

狗蛋媽一聽，就像掉了魂兒似的。顧不上自己哭了，飛跑到自家的後院，把從後院跑出來亂喊亂叫的兒子抱起來，寶貝心肝肉地安慰了一番，狗蛋才止住了哭叫。兒子是她的心尖肉，是她唯一的希望。要是他叫蛇咬了，她就得上吊去！

狗蛋媽叫他男人去把蛇打死。他男人抱着頭，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挪窩，就像被金釘子釘死了。狗蛋媽明白，叫他也是白搭，橫豎不過是個影子，可她還是禁不住地叫了他。狗蛋見他爸不去打蛇，又哭着撲到他媽的懷裡。狗蛋媽給兒子擦掉眼淚說：

“乖，甭哭了。媽找人去打。不怕！”

狗蛋媽從狗蛋他爸身邊走過，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她匆匆地跑到南大街上，攔住了正要回家吃午飯的二虎子。

二虎子是個四方大臉的粗壯漢子，二十出頭。狗蛋媽說明了來意，二虎子二話沒說，徑直來到狗蛋家。到後院一看，界牆旁邊的椿樹下面，盤着一條深紅色的蛇，有黃 色花紋，足足有五尺長。身子和井繩一樣粗，頭和小孩的拳頭一般大，樣子凶得很。見有人來了，就吐舌頭，還“嘶嘶”地叫。舌頭和刀子一樣尖，末梢還分成雙 叉。

“快把它打死！把我娃嚇死了！” 狗蛋媽喊道。

“打死？它也是個生命！我把它弄到城外去。”二虎子鎮定地說。

“行行行，快弄快弄。” 狗蛋媽說。

街坊鄰居聽見狗蛋和狗蛋媽先後都鬼哭狼嚎了一回，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一打聽，才知道她家院子裡盤着一條紅花蛇，就奔走相告，弄得盡人皆知，紛紛 跑來觀看。那蛇也不怕人，盤在樹根底下，像一堆粗壯的井繩，還不時地昂頭看人。眾人都害怕它，只在界牆旁邊的椿樹下，遠遠地圍成個半圈。那蛇把頭抬起來的 時候，大家都忙往後退，半圈就變大了。

二虎子沒回家吃飯，而是跑到附近的打麥場上，操起一把木叉——就 是把麥秸扔到垛子上去的那種工具，像豬八戒的耙子，但齒和杆子是一個方向。二虎子急忙來到狗蛋家。鄰里見他操着傢伙，就讓出一條道，讓他進去。二虎子不慌 不忙地把木叉伸到紅花蛇的跟前，引它盤到木叉上去。那蛇用分叉的舌頭舔了舔木叉的齒，漸漸地把身子一圈一圈地盤繞在木叉的五個齒上。二虎子見紅花蛇的身子 完全盤好了，就把木叉舉起來。圍觀的人發出一陣驚嘆聲。狗蛋媽的臉色煞白，把狗蛋緊緊地摟在懷裡，生怕紅花蛇從木叉上撲過來，把她的心肝寶貝肉吃了。

二虎子叫大夥離遠一點，別靠得太近。他雙手舉着木叉，眼睛死盯着紅花蛇，邁着緩步，一經走到南城門外。眾人也一直跟在他的身後。狗蛋叫喊着要跟着去看熱鬧，狗蛋媽死活不讓！二虎子走到護城河邊。紅花蛇看見了綠地草叢，馬上騷動起來，變得很不安分。它在半空中把身子伸成“Z”字形，又吐舌頭，又“嘶嘶”地叫。二虎子怕它從木叉上撲下來傷人，就把木叉趕快落在護城河邊的草地上。紅花蛇馬上像得了命令似地離開了木叉，朝着護城河的方向，蛇形前進。

二虎子把紅花蛇放了，長舒了一口氣，就回家吃午飯去了。他沒有時間圍觀它，因為飯後，他還要到地里運麥子去。

紅花蛇在護城河北岸城牆根底下向護城河逃去。它不是喜歡那 里，而是為了躲開後面的人群。護城河在這裡變得很寬，因為旁邊的窪地也被水淹沒了。圍觀的人見紅花蛇朝着護城河逃，就借着人多勢眾，一起追趕，想看它跑到 水邊怎麼辦。讓他們吃驚的是，紅花蛇到了水邊，見後面全是呼喊的人，就一頭扎入泥水裡，又把頭高高地昂在空中，奮力地向護城河的河心游去。

“會游泳！它會游泳！”人們大聲叫嚷着，仿佛發現了新大陸。

“那是旱蛇，咋會游泳？”有人表示難以置信。

眾人正在那裡感嘆和議論，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群城裡有名的壞孩子。他們都剃着禿頭，手裡都拿着石子。其中有個孩子王，外號叫鬥雞眼， 是一個尖下巴、蕎麥粒子眼的大孩子。他率先來到岸邊，振臂一呼：

“都準備好，一起扔！一、二、三！”

當鬥雞眼數到三的時候，這伙野蠻小子一起朝紅花蛇投擲石塊。紅花蛇好像老早就知道了似的，把身子和頭全部埋沒在泥水裡，半晌沒有露出水面來。這伙禿頭還以為 得了手，就拍手歡呼。不料，紅花蛇的頭又奇蹟般地、倔強地露出了水面。一會兒的工夫，紅花蛇就快游到了護城河的對岸。娃娃頭子鬥雞眼轉了轉又圓又亮的眼珠 子道：

“你們留下，其他的人跟我到對面去。我們從兩面夾擊！”

紅 花蛇仍昂着頭，用力地游着，游着！它要逃出禿頭們的伏擊圈，保住自己的性命。眼看着就要游到護城河南岸了，綠地和草叢就在十幾米以外。再有一分鐘，就可以 逃之夭夭。鬥雞眼和他的手下從城門口已經衝過來了。霎時間，石頭又像雨點一樣降落在紅花蛇的四周。紅花蛇慌忙調頭，又朝北岸游去。此時，北岸的禿頭們，捏 着他們手裡的武器，正嚴陣以待。可憐的紅花蛇，在北岸遭遇了和南岸一樣的厄運。

紅花蛇一直奮力地游着，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向北。時間一長，它就漸漸地體力不支，速度也明顯地慢下來。

鬥雞眼得意地哈哈大笑，禿頭們也跟着笑了。有的還指着在水中苦苦掙扎的紅花蛇，狠狠地喊道：

“累死它！累死它！”

禿頭們在鬥雞眼的督促下，不停地撿來了石頭，扔向紅花蛇。他們一邊扔一邊笑，好像這是他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最大的樂趣！

紅花蛇好像終於明白了：它不能靠岸。南岸的綠地和草叢是它永遠也無法到達的地帶。它不得不面對這個嚴酷的現實，放棄靠岸，順河心一直朝東遊，呆在石頭到達不 了的地方。兩岸的禿頭們在鬥雞眼的吆喝下，也在岸上向東追，一路跑，一路扔石頭。但是，禿頭們的力氣太小了，石頭在到達紅花蛇之前就落入了水中。

也許是上天發了慈悲。正好在護城河東面的河心裡，豎着一顆被大水沖斷了的槐樹。樹枝上還有新開的槐花，遠遠地看上去白花花的。紅花蛇看見了那顆樹，就像看見了救命稻草，不顧一切地沖向它。才一眨眼的工夫，就消逝在枝葉茂密的樹冠里。

孩子王鬥雞眼和他手下的禿頭們站在兩岸，瞅着那顆露在水面上的槐樹，等了好半天，也沒瞧見紅花蛇的影子。鬥雞眼抓耳撓腮，無計可施。他只好下令留下幾個禿頭守着，自己回家吃飯去了。

後來，據知情的人說，紅花蛇再也沒有出現過。幾天之後，也再沒有人提起紅花蛇遭到禿頭幫攻擊的事。只有狗蛋媽在自家院子的香椿樹下，悄悄地設了一個小小的祭 壇，上面擺了一碗陽春麵和幾個白饃饃。串門的鄰居看見了，問她祭祀誰。她說祭祀的是死去的紅花蛇。鄰居笑她。她卻說：不祭祀，上天會懲罰她的心尖寶貝肉— —狗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