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任務 易大旗 西方文化價值觀與專制體系有諸多不同,僅舉一例:美國自立國之初,政府與元首就沒有"君權神授"的傳國玉璽,在憲法中,從不保證國家機器具有道德上的權威,哪象他國的執政黨,天生就是"代表着廣大人民的利益",哪怕出了大岔子,也只有它自己才能發現和糾正,它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反觀美國從總統到政府各職能部門,總是置於監督目光的聚焦點。而且傳媒、輿論、文學、影視等都認為結構上的監督制衡仍不足夠,必須先作道德上的"犯罪假設",即是指國家機器的欺瞞舞弊、殃民竊國,至低限度是濫用公帑,勢在必然,所以要時時敲打,不讓這類官僚體制與生俱來的病灶潰爛成災。別的不說,光是好萊塢的電影,凡是總統及其身邊羽翼,多為反面形象,庸人、貪瀆者、大色狼、陰謀家充斥白宮。象電影《獨立日》和《空軍一號》,竟將總統塑造成英雄,其實系鳳毛麟角。與此同時推出的一大批"黑幕影片",卻競相給總統、政客與政府機關"抹黑",哪怕警察局、FBI(聯邦調查局)、CIA(中央情報局),也並非總是護法先鋒與衛國英雄的搖籃,任何地方,"人渣"總是不會缺的。 有此前提,如果我的筆觸掃描到某些隱秘層面,也未算得為冒天下之大不韙。於是要來拾憶一番了。我當然無意去得罪那位神秘兮兮的人物,此君可能負有某種關乎黨國安危的崇高使命,亦可能僅系一個往還於大洋兩岸的商賈過客,總之我不想給他添亂,自然也不想給自己惹任何麻煩。 掂量半天,覺得這故事還是蠻有趣的,便要給主人公安上一個代號,這雖系間諜行業中的慣例,卻又太落俗套,姑且把他稱為張先生吧__他當然不姓張,只因"張"為中國大姓,幾近一億人之數!枝葉茂盛如斯,也就不象某些“尊貴”姓氏那般在乎宗譜與血胤的來龍去脈,論"字"排輩,容易被人按圖索驥,查出幾縷蛛絲馬跡來。 於是,我就"張冠李戴"了。 一、初識聯調局幹探 言歸正傳,1991年秋某日,我忽接一個電話,對方言稱他是美國FBI駐本州州府的官員,有事要找我談,相約次日上門晤面。我放下電話,深感疑惑,如我這般飄泊異域的寒士,在國內時連中共黨員都未有資格,怎會喚來美國"六扇門"中人的興趣?及至妻子下班回家,我告訴她這一奇事,妻子卻怪我的英文太爛,"什麼FBI,是MCI(電話公司)吧?"妻子判斷說。算算日子我來未足兩年,英文的讀、寫都未能入門,聽和說應該還是能應付幾句的,此刻妻子的斥責,更令我倍感自卑,想必真是聽錯了。 後來又覺得不妥,哪會是什麼MCI,電話公司有上門拉客戶的嗎?這又不是做人壽保險!越想越是狐疑,便自作聰明地扮演起"反偵察"角色,致電給電話公司的華語專線,告知該人留給我的電話,請接線生給查一查這到底是不是FBI辦公室的電話,哪曉得接線生愕然不已,旋即斷然告訴我:電話公司從來不提供這種服務,也不能這麼做! 我鬧了個大紅臉之餘,也唯有自嘆來美一年多,對美國所知實在太少__豈止是英語不靈而已! 沒法子,人家次日就登門,又弄不清是個什麼來頭,所"談"何事,我只好請當時的近鄰劉賓雁先生的太太過來充當翻譯,劉太太英文水準之高,總不會把MCI當成FBI了吧? 果然,來客如期而至,白種人,微黑,微胖,似為南歐裔(譬如意大利),這是一條從形體到相貌都很平庸的漢子,甚至遠不如我們的社區警察來得英武雄壯。他還真是FBI的官員,觀其開來的座車僅屬中等價位,顯見得也並非什麼要員,但至少是在州府坐辦公室的,不是電影《沉默的羔羊》裡茱蒂福斯特所飾演的那種終日風塵僕僕、跑跑顛顛的小探員。 卻說大陸國安部的差人辦案,都是兩個人(或兩個以上)聯手出動,以示互相監督、共同負責。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林培瑞《北京一游》之文也提到,"侍候"他的國安人員接近半打,輪班吃飯、如廁,總之留在他身邊的人必有兩個以上。反觀人家FBI出來辦案,也就是獨來獨往,上峰絕不擔心他會收賄賂、徇私情,又或者與奸人沆瀣一氣、裡通外國。FBI(我對此公的簡稱)知道我英文極爛,對劉太太充當翻譯除了表示感謝,別無多話,好象對一個外人夾塞到他的這宗公務里毫不介懷,更不曾去探探劉太太的根底,"政審"一番。 FBI開門見山,說中國大陸有一位張XX(即我前面提到的張先生)一個月前持商務簽證進入美國,美方早就有他的檔案,此人是間諜,他在舊金山的一個酒吧與人聊天時,提到我的名字,說他知道我在這裡(舊金山)。FBI說,張在美國所見的人、所說的話,都在聯邦調查局的掌握之中。他問我認不認得這人。我便把這個名字漢語拼音的四聲都反覆默誦了多次,卻是毫無印象。FBI便希望我與聯調局合作,一旦張某用電話或別種方式與我聯繫,請馬上致電告他,"AnyTime"! 二、以星條旗的名義 我很想問:這張先生要找我做什麼?我又不認識他!但自從向電話公司查詢觸了霉頭之後,我實在心懷揣揣,不清楚什麼是人家的禁忌,唯有慎言。FBI接下來稍稍閒扯了幾句,想來已在他的公務之外,譬如FBI說,他知道這一帶住着好些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他只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劉賓雁。我這才道出,這位翻譯女士正是劉太太!FBI微覺意外,便再致謝意。不過,FBI顯然並不認為張先生神秘的出現與這些人有什麼關聯。再者,在我們這一帶,恰恰沒有一個熱衷於"政黨活動"的職業革命家,閒雲野鶴如我者,若自詡引起國安部的興趣,這簡直有往臉上貼金之嫌了。 談話完畢,FBI又留了另一個二十四小時都可找到他的電話號碼,便告辭。 然而,有幸被FBI造訪並委以美國"國家安全"名義的鄭重囑託,頗令我惶惑不安,萬一那位素昧平生的張先生真打電話來,FBI打算讓我幹什麼,做他們的"線人"?設局讓張先生往套子裡鑽?總之,偵探小說、電影看得多了,難免想入非非。誠然這類事體哪一樁我都無法勝任,也避之不迭。只不過,首先要弄明白張先生是何方神聖,我當晚跟妻子一道將兩邊的社會關係都過細地梳理一遍,硬是查不出這人。後來又想到我兄長那邊有個朋友,姓氏和名字的第一個字都和FBI提供的漢語拼音相象,便又打電話到西岸問我兄長,他認識的張XX女士有沒有哥哥或弟弟?叫什麼名字?得到的答覆卻令我的想象力無法延伸下去,原來張家養了幾朵金花,一無男丁,這戶姓張的將要香火不繼了。 又再分析,這位張先生似乎也並不認識我,他對我所知甚少,譬如他被FBI偵聽到的那段話,說我本人住在舊金山,早就是過氣舊聞,張抵埠時,我已離開舊金山一年余了。想到這點,我就放棄了在記憶中搜尋這人的最後努力。 況且,我那被“火線動員”起來的想象力白白騷動了大半個月,卻找不到偵探故事架構的奠基落墨點。皆因神秘遠客張先生始終沒與我聯繫過,遂令我如釋重負之餘又稍微有點掃興,這種人生奇遇得以發生的概率畢竟極低,它居然與我擦身而過,委實教人扼腕嘆息。然而真正可哀的卻是張先生本人,他和他的上司竟懵然不知聯邦調查局的電腦檔案里存着些什麼,仍來趕這趟渾水,哪曉得已被"全天候"監控,連在酒吧里嚼舌頭的幾句閒話都被竊聽錄音,一一查核甄別,此君簡直是一條釜底游魚! 間諜這行不同黑道,哪個國家都養着一群,無非各為其主,這些角色是幹什麼吃的,我們所知甚少。故此我對張先生不擬作任何道德評判,他當初立志從事這一行當,和我現在端這飯碗,都是一種人生選擇和一種活着的方式。倘若從人道關懷的角度,甚至可對張先生的險惡處境悲憫一番,一個人存活在巨大的命運陰影里而不自知,殊為可嘆。 三、諜海微瀾的回聲 一晃多年過去,張先生及FBI都已淡出我的記憶,倘非兩月前又生出一星半點漣漪來,我便無法給這故事續寫出"畫蛇添足"的結尾__那天某電腦網絡版的編輯告訴我,有一讀者發來EMAIL,詢問我的地址。他抄下來對方的網址和姓名,我漫不經心地放在案角,直到兩天后才偶爾瞄一眼,咦!這不是張先生的姓名拼音嗎?如果我沒記錯,應是一字不差! 於是,已塵封的話題又翻出新趣。他終於出現了,然而FBI的囑託已過去了近六年,我並不認為自己仍有義務致電那位官員,電話號碼早已丟失,況且聯調局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官員必定不在其位矣。這種"貓鼠遊戲"在廉價間諜小說里很有點可讀性,但你自己硬要擠進去湊一腳,就不好玩了。自不待言,我也沒去理會張先生這一頭。 然而,整件事情仍有太多疑竇。張某人怎麼仍安然無恙在美國呆着?他已解甲歸"商",成了個安分守己的賈客?他已向FBI自首變節,換取了一張綠卡?在現代社會試圖與人聯絡,通常是索要電話、傳真號碼或電腦網址,已甚少開口就要人家住址的了,張先生要寫信給我?或是有什麼物件要寄給我?總之要編故事的話,這可衍生出無數跌宕曲折的版本來。 只是有一點,我以前就曾經想到過,就是這位張先生的角色、分量及其所負的使命恐怕都不那麼重要,充其量是FBI榜上有名,他既然來了就得侍候着,花美國納稅人的錢去跟蹤、竊聽、錄像......我的根據是,如果張先生系大間諜,FBI交給我的將是此君姓名的確切漢字寫法,也好提示我的記憶。聯調局裡不乏華人專家,他們當然清楚中國人使用的是有稜有角、結結實實的象形文字,而非拼音文字,就算是中國字的四聲讀音,到了僅有兩聲的英語發音規範里,也變得稀奇古怪的,你得象猜謎一般去破譯,那幾個字到底怎麼寫? 如果張先生讀到我這篇小文章,改用漢字符號再發一份EMAIL來,說不定我就想得起他是誰,並和他重續舊誼了。 四、美國的超級"國安部" 最近翻了些雜誌,美國的FBI和CIA威名赫赫,它們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其實要論專業人才、財政預算及高科技設備,都比不上名氣沒那麼大的NSA(國家安全局),因為後者才是"內外兼修"的龍頭老大。在美國這個自由社會,FBI和CIA都已具相當的透明度,唯獨NSA的廬山真面卻是雲蒸霧繞、晦暗不清,1952年杜魯門總統簽署成立國安局的命令,此份文件按理已到了解密期,但至今不得公開,箇中緣由,頗費猜詳。故此,好萊塢的電影系列中,每逢國家遇上重大危機,白宮的會議室里必有中情局長的身影,NSA是誰?電影編劇們也不甚了了。 1980年,美國CIA在中國新疆建立了一個電子情報總站,說是監視蘇聯的核武器、導彈及一切軍事通訊,當然這個情報站還兼顧別的事,只要現代科技長出一尺,情報站的觸角也延伸出十寸來。北京之所以允許美國人在自己國境的西陲敲下這枚釘子,乃因中美兩國的頭號假想敵都是蘇聯,新疆站所捕捉的點滴情報,都將按協議兩國分享。北京的考慮首先基於國家利益,其次也不排除大陸軍方及情報機構對美國中情局充滿敬畏和信服__這些大行家拿出手的一定是"乾貨"! 其實這個情報站的骨幹主要是NSA的人,每有獵獲,先與北京平分了一手後,NSA和CIA再分一手。然而,進入90年代,中俄兩國在美國人眼中,似乎完成了角色互換,新疆情報站的運作及其未來價值都成了疑問。 現在我們曉得,這個電子站不但仍在運行,還干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俄國車臣的叛軍司令、車臣百姓頂禮膜拜的民族英雄,忽然被一枚天外飛來的強力導彈炸得屍骨無存!俄國軍方和KGB早就要取去他頸上人頭,無奈這草莽英豪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獵殺行動都白忙一場。這回卻無庸勞煩刺客殺手了,軍方調校了一枚飛彈,目標鎖定車臣叛軍司令"大哥大"電話的脈衝信號,颼的一聲就放出了冷箭。不巧大英雄那通電話講得未免長了些,倘若早點關機,那枚傢伙不知會撲通掉到什麼角落去了。 只要看過美國電影《危機總動員》,就能覺出這不象是俄國人玩得出來的,倒跟美國人乾淨利索的手法如出一轍。據知,整套方案還真是美國協助制定及完成的,其中新疆電子站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由此亦想到,美國政府對車臣的殺戮戰爭一再發表悲天憫人的文告,其實內心深處是不樂見車臣人達成復國大業的,這是何解?查伊斯蘭教史,庫德爾族宗教改革大師庫拉尼創立了蘇非門派,影響被及全世界,傳到第九代開始由馬明心引入中國,而在俄國這一支,就是車臣人。原來他們都屬最忠勇強悍的"哲赫林耶"教派,無怪乎小小的車臣已碧血斑斑,那些孤兒寡母儘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仍不懼赴湯蹈火,支持"聖戰",弄得裝備精良的俄羅斯軍團士氣低迷,到今日,這仗真打不下去了。 這樣的"哲赫林耶"伊斯蘭國,美國人可會喜歡? 且說NSA的另一傑作是查出了北京的"政治獻金案",在1996年初,NSA已通過對北京駐美使、領館及其他機構的電子竊聽,確知這套策劃中的金錢遊戲,不久即向美國的一批政界人物發出警告,告知他們已是鎖定的"收買"目標。當然,NSA也同時查獲了台灣方面的多宗政治獻金,國安局是只顧埋頭辦事,不問"姓資姓社"的,如何區分北京與台北,那是政治家的事。現時海峽兩岸同聲否認,實屬徒費唇舌,NSA不是吃素的,當年南韓財團賄賂美國國會議員的"韓國門事件",也是它抖落出來的。 也就念及,如果當日前來找我的不是FBI,而是NSA,那位"張先生"想必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了。既然他不過爾爾,我就無妨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大家"相忘於江湖"好了。 祝你好運__張先生。 (寫於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