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日本圍棋家族的最後一位秘傳弟子(四) |
送交者: 偽小寶 2003年02月27日03:04:38 於 [競技沙龍] 發送悄悄話 |
ZT: 日本圍棋家族的最後一位秘傳弟子(四) “開什麼玩笑。” “不是開玩笑。你想,井上家的祖師爺怎麼來的?”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二百多年前,本因坊算砂的徒弟道碩另起門戶,搖身一變成了井上一世。棋家的掌門人又不是天皇,全國只能有一個,再說誰又規定日本只能有四個圍棋家族呢?二十年來,他忠心耿耿,給師父既當徒弟又當兒,深深依戀這個家,連做夢都沒有想過離開,正是這種赤子之情蒙住了他的心智。經朋友這麼一點撥,他茅塞頓開。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接班人,也不再是誰的二師兄了,他現在是棋界第五大家族的開山祖師!段位證交出去了沒關係,誰不相信他,可以棋枰上見高低!在朋友引薦的幾位富商資助下,二師兄開設了自己的道場。前輩們陪將軍下棋,領取俸米,二師兄陪商人下棋,接受金錢,這是他與前輩的相似之處,又是重大的區別。古老家族的種種清規戒律、不傳之秘為他深惡痛絕,什麼密室!什麼秘譜!什麼跡目!他要把這些差點毀滅他棋士生涯的糟粕隨同他往日的憂鬱憤懣扔到九霄雲外。用商人給他的銀子,他印刷圍棋教科書,向業餘棋手出售,把家族之間諱莫如深的定式、布局、中盤、官子的訣竅,象舊衣服一樣拋出去。為了進一步表示對宗派的蔑視,他公然進行對業餘棋手的指導局,這些人魚龍混雜,無論商人、政府官員、賭徒、還是洋人,只要付指導費,就下。這些人學得一點皮毛,逢人就說是他的弟子,胡亂輸棋,丟他的臉,對此他一笑了之。在他心目中,門派的尊嚴已經蕩然無存了。對道場的正式成員,他規定每年舉辦升段大賽,他借鑑洋人的做法,分段位進行單循環賽,使每個有才能的孩子真正獲得機會,他發誓杜絕自古以來縈繞棋界的種種哀鳴、不平、憤懣、血腥。升段大賽的名單、對局譜和他親手撰寫的解說,被印成冊子公開出售,最後,他穿着西服,打着領帶,向孩子們頒發段位證書。 “怎麼,你——發免狀?”在江戶的家宅中,師父吃驚地問他。 “請原諒!” “帶來了嗎?讓我看看你們的免狀好嗎?……噢,不是毛筆寫的,弄得怪好看的。你自己的呢?” “孩兒沒有。” 師父大笑,一個人給別人發免狀,自己卻沒有,在他看來實在是太荒謬了。他叫我取出二師兄過去的六段免狀,遞給他。 “你走的時候,把它忘在家裡了。我可從來就沒有說過要你交出免狀!”師父說。 那洋人詹姆士對着免狀驚嘆道:“多麼美妙的書法!我可以把它買下來嗎?” “這是免狀,是非賣品。”二師兄說。 “什麼叫免狀?” “就是棋士的生命。你想讓棋士對自己的生命開個什麼好價錢呢?” 詹姆士讓我們把免狀的故事,從頭講給他聽。到後來,他萌生了寫一本書的念頭。他把自己關在屋裡,每天用鵝毛筆瘋狂地寫蝌蚪文。有時會突然跑到道場來問些古怪的問題。 “幾百公斤的大米,值得棋士們為它拼命嗎?” 我無法向他解釋名人棋所的深刻含義,其實它包含着東方人對生命和榮譽的看法。後來詹姆士認識到,他的書寫不下去,乃是由於自己不會下圍棋,於是他成了道場中年齡最大的弟子。跪坐的姿勢對他來說實在是萬分痛苦的,然而他拿出了驚人的毅力,強迫自己的屁股壓在腳後跟上,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體驗到棋士的感情。他嚷嚷着要穿和服,家裡最大的和服到了他身上只不過是一件襯衣,我們只好到城裡為他定做。幾乎全江戶的人都知道了我們家的洋弟子。因為他時常從我們家的大門走出去,沿着大街亂逛,很快身邊就跟了半條街的圍觀人群,有時他停下來,面對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發呆,忽而又掏出鉛筆和小本子,照着那東西描繪,他必須不斷掙脫孩子們拉扯的手。要是他高興起來,會讓一個孩子站好,給他畫張像,還把畫送給他。一百多年後,那孩子的後代在東京的拍賣市場上將這張畫以三千萬日元的價格出手,而沒有保存畫的孩子的後代,則痛罵自己的祖宗沒文化。 詹姆士在大街上的快樂,往往被道場裡的不幸沖得無影無蹤,在受一大把子的情況下,他輸給年齡比他小三十歲、個頭比他矮一半的東方孩子,鬧得腰酸腿疼。開始,孩子們出於好奇爭先恐後跟他下棋,趁機聞聞他的膻味兒,看看他的藍眼睛,摸摸他的金頭髮,到後來誰也不願意陪他玩兒了,都說跟詹姆士下棋很沒意思,象跟嬰兒下棋一樣。有一天,一名徒弟哭喪着臉告訴我:“師父,我跟詹姆士的這盤棋永遠也下不完了!” 說着孩子就哭起來。詹姆士正愁腸百結地盯着棋盤。我過去一看,全明白了:老天一定在跟詹姆士開玩笑——他走出了三劫循環。 師父聽說後,立刻要詹姆士和那孩子當着他的面復盤。這可把洋人高興壞了,從他學棋以來,老壽星還沒有這麼重視過他的對局呢。 “二百八十年前,在京都本能寺,日海上人曾弈出三劫循環。當天晚上,他所服伺的織田信長就大禍臨頭了。”師父說。 “那是沒有根據的說法!”二師兄說,“這種棋,我在京都的弟子走出過兩次,沒有發生任何事。” “師父,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的練習對局,沒有任何價值。”我說。 “你是說,我的對局沒有價值嗎?”詹姆士問。 沒人理睬他。 “何以見得本能寺的對局有三劫循環?”二師兄突然問道。 “是啊,”我說,“古譜只記到二百多手,並沒有出現三劫循環!” 我奔進道場,扛來一方棋枰,又命徒弟端來一對棋盒,當着師父面啪啪擺出本能寺的對局。由於是道場弟子的必修課,我對它倒背如流。走到古譜記載的最後一手,確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會出現三劫循環。 “這下您老該放心了。”二師兄說。 “三劫循環!”師父自言自語道,“究竟在哪兒呢?” 我們倆一手手拆解着成千上萬的變化,尋找三劫循環的蹤跡。一隻蒼老的手,和一隻有力的手,配合得分外默契,每一種變化走盡時,我們誰也不說話,只將各自的棋子收拾起來,重新開始,時光倒流到與秘傳弟子下指導棋的年代。不知何時人已散盡,不知何時夜幕已降臨。不知何時油燈已被點燃。 大的變化套着許多小的變化,小的變化套着更小的變化,仿佛一生也無法窮盡這局棋的變化。不知何時,頭上開始冒汗,不知何時,眼睛開始發酸。不知何時,大師兄象天神般降臨,他踢破木窗,跳進屋裡背起師父就走,我抬頭發現,整個世界已變得通紅透亮。 原來,在我們復盤的時候,一隻漏油的燈臨近熄滅,火苗鬼使神差地舔着了泄漏的松油,引起了日本式的大火。它從燈籠燒到臥室的屋頂、樓上的密室、師兄弟和洋人的房間、圍棋道場、糧倉、以致院裡一切木質結構,連鄰居的屋頂也被波及。 窒息之前,我聽見師父的嚎叫:“楸木棋枰!” 大師兄把師父的軀體交給師弟,自己頂起一床濕透的棉被,二度闖入火海,救了我。火災過後,鄰居們在燒成灰的碎片中,掏出一塊黝黑沉重的木頭,大約二尺長、二尺寬、一尺厚,有四個腳,是實心的,兩個男人把它抬到大師兄面前,說:“給,你們家的桌子。” 大師兄用力抹開煙灰,露出了細密的木紋、光潔的油漆、整齊的方格。 這正是祖傳的楸木棋枰。在熊熊烈焰中,它象一塊頑石似的挺到了最後。我們的師父,此時已經奄奄一息,不知是大火的驚擾,還是三劫循環的困惑,將他的元神驅散到了先師們所在的遙遠世界。 彌留前,他讓我們把楸木棋枰抬到床前,這寶貝已經被擦洗乾淨,身上還有火焰的餘熱。師父支起上半截身子撫摸它,從腋下掉出一根玻璃棍兒,在地板上摔得粉碎,那是洋人插在他身上的體溫表。師父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這場大火,除了你們和這塊棋枰,什麼也沒留下。”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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