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衛平的圍棋人生(1)
作者: 聶衛平 王端陽 ( September 30, 1999, 05:09 PM )
我的童年
我是一個天生的"賭徒",儘管"賭徒"這個詞不大好聽,但確實說出了我性格中的最大特點:爭強好勝,而且是極端的爭強好勝。
我於1952年出生在北京,在五個孩子中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弟弟。我的父母很早就投身於中國的革命解放事業,解放後成為共產黨的領導幹部。
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我是很幸福的。可不幸的是我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進行激烈的運動,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免修體育課。像我這樣一個先天不足的男孩子,在學校里自然成了被人欺負的對象,為了免受欺負,我不得不經常向班上的"大王"進貢點小東西,如鉛筆啦、橡皮啦等等,以表示"臣服"之心。那時候,我對那些跑得快、跳得高、力氣大的男孩子簡直羨慕得要命,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自己突然之間長得又高又壯,好去教訓一下那些欺負過我的"大王"。可惜幻想成不了現實,一有了好吃的東西,我還是得乖乖地給他們送去,雖然心裡一百個不願意。
總之,這些事極大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心,為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我把精力轉移到憑智力取勝的活動中去,並對所有能比出輸贏的遊戲產生興趣,這使我從小養成一種極強烈的爭強好勝的性格。後來一位朋友曾半開玩笑地說我是一個天生的"賭徒",儘管"賭徒"這個詞不大好聽,但確實說出了我性格中的最大特點:爭強好勝,而且是極端的爭強好勝。
在所有的功課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數學。我認為數學最能讓人比出智商的高低來,數學題的答案從不模稜兩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所以看誰能又快又准地解答一道難題,本身就是一種激烈的競爭。記得那時,我常常把解數學題當作一種遊戲,這使我在上數學課的時候,可以輕而易舉地解出不少難題,這常常引來許多同學羨慕的目光,於是我的好勝心便也多少得到了一些滿足。
我喜歡數學還有一個原因,由於努力用功,幾乎每次數學考試我都能得100分,而班上那些欺負我的人恰恰是數學成績最差的,每當公布考試成績時,看到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就會暗暗地幸災樂禍。這種情景往往讓我很開心,使我感到自己的優勢。
在少年時代,我從未想到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名棋手,如果不是那場"文革"浩劫,我很可能成為一名數學家。當然,我從來沒有為走上圍棋之路而感到後悔;相反,當初對數學的愛好,對我以後在圍棋技藝上的提高起了極大的作用。
我學圍棋完全是一種偶然,不像現在的孩子由父母帶着刻意去學。我的父母和外公都是熱心的圍棋愛好者,而且癮頭都不小,一有空就要擺開棋盤殺上幾盤。每逢這種時候,平時不苟言笑的大人們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忽而喜笑顏開,忽而搖頭嘆氣,甚至還會爭吵起來,這讓我感到非常好奇。當時在我幼小的心目中,棋盤上星羅棋布的黑白子充滿了一種神秘感,儘管什麼也看不懂,但仍不肯離去。
嚴格地講,我的父母並沒有教過我們下圍棋,但經常看他們下棋,久而久之,自然也就看會了。大概是在我9歲時,我弟弟繼波便常常趁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把圍棋拿出來,學着大人的樣子下起來。儘管那時我只是剛剛學會了"吃子",但圍棋所具有的強烈的勝負感一下子迷住了我,和下圍棋相比,我感到其他的遊戲全都索然無味了。
繼波也是個好勝心很強的人,他下棋的興趣並不在我之下,無形中我們都把對方當成自己的競爭對手。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同時起步的繼波竟然很快就超過了我。
在那段時期,我下圍棋已經達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連做夢也是滿腦子的黑白子。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繼波挑戰,好鬥的弟弟當然也是有戰必應,因為把我這個當哥哥的殺個落花流水使他感到樂不可支。
有一天,我們從清早開始,一盤接一盤連續不斷地一直下到傍晚,不知是由於疲勞過度,還是屢戰屢敗後急火攻心,我忽覺眼前一黑,竟然休克過去。這一來,可把父母嚇壞了。本來父母並不支持我們下圍棋,只不過他們自己也熱衷此道,知道圍棋是一項陶冶性情、有益思維的活動才未加反對。不過讓自己的兒子以下棋為終身事業,簡直想都不曾想過。
大概是1965年,由於當時我在北京棋界已小有名氣,北京棋社便有意加以培養。棋社的負責人曾到家中徵求我父母的意見,結果剛一說明來意,就遭到我父母的斷然拒絕。這其中的道理,至今我也沒弄明白。
在我10歲的時候,我和弟弟的圍棋水平已遠遠超過了父母,外公為了讓我們長長見識,便帶我們到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棋藝室去玩。當時文化宮有一個少年圍棋訓練班,由張福田先生在那裡當輔導員。我們去的那天正逢訓練班在活動,外公便向張先生說明來意,希望找兩位少年棋手和我們隨便下下,也好知道我們到底是個什麼水平。因為那時除了爸爸、媽媽和外公這些"家庭棋手"外,我和弟弟還從來沒有和外人下過棋。而訓練班的少年棋手和我們不一樣,都是經過正規訓練的,即所謂的"科班出身"。
張先生欣然同意,隨便點了兩名少年棋手和我們下起來。我和繼波雖說是第一次和外人下棋,但毫不怯陣,興奮之餘便使出了"家傳本領"。開始他們對我們這種"野路子"很看不起,但走上幾步就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大概他們受的都是循規稻矩的正規訓練,從來沒有碰到過我們這樣不守"規矩"的下法,結果雙雙敗下陣去。於是乎訓練班的少年棋手輪番上陣,我們也殺得興起,經過一場場混戰之後,"正規軍"居然被我們這支"游擊隊"殺得全軍覆沒。
張先生頗感意外,當他得知我們學棋還不到一年,並沒有良師輔導時,更是大為驚訝,當即表示將我們收到訓練班加以培養。就這樣,張福田先生成了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
張先生是當時的棋壇名手,曾作為中國圍棋代表團的成員去日本參加過比賽。他在圍棋教學上頗有獨到之處,不僅是我,北京現在的高手程曉流、譚炎午、吳玉林等,也都多多少少地受過他的教益。
其實我當時的水平簡直連"雕蟲小技"都稱不上,可戰勝訓練班的少年棋手後,卻神氣十足,飄飄然起來。如果用"夜郎自大"來形容當時的我,真是再貼切不過了。記得張先生和我下的第一盤輔導棋是讓我17子,我心裡哪肯服氣,拼命想殺敗他,可他好像故意氣我一樣,東下一着,西投一子,弄得我手忙腳亂,最後還是一敗塗地。這下我可領教了高手的厲害,趕忙把逞強之心收斂起來。
訓練班活動時,張先生通常是給大家講解,並不常下輔導棋,惟獨和我下了不少局。後來我才知道,張先生是有意這樣做的。
儘管張先生教我的時間不長,可是在他的培養下,我的棋藝進步很快。可以說,張福田先生是第一個把我領進圍棋大門、並使我看到那變化萬千的圍棋世界的人,我對他永遠懷着感激之情。
另外當時任北京市委第二書記的劉仁伯伯也經常叫我去下棋。我媽媽原是第一機床廠黨委書記、一機局局長、北京市委委員,可能是這種關係他知道了我。不過他很怪,他自己從來不下,而是叫我和他的秘書宋妝棼下,他在旁邊觀看。那時我家和宋汝棼家挨着,他們家在胡同口,我們家在裡面,劉仁來了,打個電話,我就過去。
每年春節,北京市委都要在人民大會堂搞聯歡,劉仁就叫人把我請去下棋,算個表演項目。有一年國慶節,他把我叫到北海公園,他當時負責指揮天安門的慶祝活動,指揮部就設在這裡。那天不知為什麼事他心裡生氣,秘書過來告訴他那邊的遊行開始了,他說"我不管",繼續看我和宋汝棼下棋。
劉仁特別喜歡我,曾經把一副日本人送他的圍棋轉送給我,後來這副棋在"文革"抄家時丟了。劉仁和我的關係在"文革"初期給我們家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後果,這我在後面再談。
為了下棋,我真是沒少讓父母操心,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難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1965年,日本圍棋代表團來華比賽,劉仁伯伯送給我一張請柬,可一看日期傻了眼,兩場比賽的時間都不是星期天。是去看比賽還是去上學,我猶豫不定。觀看日本棋手的比賽對我的誘惑力真是太大了,我實在無法放棄這一難得的機會,於是我給學校打電話說我病了,不能去上學了,然後偷偷直奔賽場民族文化宮。
逃學,這在當時可真是膽大妄為的行為,對一個學生來說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事。可為了看圍棋,我還是犯了"天條"。第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第二天我去看復盤,仍然沒有被發現,第三天我又抱着僥倖心理去看第二盤比賽。老師見我連着三天沒來上課,就給家裡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正巧是我媽媽接的電話,這下露了餡兒。我媽媽立刻就想到那張請柬,二話沒說就追到民族文化宮。
當時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尾原和陳祖德的那盤棋,羅建文過來告訴我"你媽來了"。我一聽馬上意識到不妙了,因為家裡對我們管教很嚴,特別是我媽媽,犯了這麼大的錯誤,肯定要挨打。我當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快躲起來,可那個大廳里躲都沒處躲,慌亂之中就躲到男廁所里。其實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當時就是孩子的心理,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我媽媽找遍賽場也沒找到我,於是就氣沖沖地叫國家圍棋隊領隊李正洛把我交出來。李正洛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情況,再說一個孩子他也不會注意,就說沒有。我媽媽不信,還和人家大吵了一頓。等我媽媽走了,人家來告訴我,我這才從廁所里出來。回家後就被我媽媽用雞毛撣子痛揍了一頓,屁股都打腫了。從此以後我再也沒逃過學。
我和陳老總
在我的童年中,最令人難忘的就是我10歲那年和陳毅元帥下過一盤棋,從那以後我們竟成了棋友。這件事對我的一生都產生了重大影響,也可以說是改變了我的一生。
1962年夏天,我和弟弟繼波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就到勞動人民文化宮看大人下棋。正看得帶勁兒,我姐姐突然跑來找我,讓我趕緊回家。什麼原因她也不說,我就感到挺奇怪的。
回到家就讓我洗澡。那時洗澡是很大的一件事,我像所有的小男孩一樣,不願意洗澡。可沒辦法,大人逼着洗也只能洗了。洗完澡還換了身新衣服,我就更奇怪了。這時我姐姐才告訴我陳老總要找我下棋。
那時我才10歲,還搞不清楚誰是陳老總。我姐姐說陳老總就是陳毅元帥,我還天真地問怎么元帥也會下棋?在我的腦子裡,元帥都是帶兵打仗的。
第二天上午,父親領着我和繼波來到北京體育館東樓招待所。由爺爺親自帶我們去下棋,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出門前,父親一再叮囑我們見了陳老總一定要先問陳伯伯好,要有禮貌,不許亂說亂動,不許隨便吃人家的東西等等。
可一進大廳,我的眼睛就不夠使了,什麼都覺得新鮮,而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被沙發圍繞着的茶几上的棋盤和棋子,恨不得立即坐在沙發上,痛痛快快殺一盤,連向陳老總問好都忘了。直到父親忍不住連聲催促我時,才發覺陳老總已經笑眯眯地站在我們面前了。
陳老總問了我們許多問題,比如幾歲啦、學棋時間啦、棋力如何啦等等。記得有一個總是使我很難堪,就是"你下得過弟弟嗎"?雖然我確實下不過弟弟,但"下不過"這三個字就像根骨頭鯁在喉嚨里,怎麼也吐不出來,後來還是父親替我做了回答。
當時在場的還有李立三、過惕生和過旭初。李立三我原來就認識,那時他是華北局書記處書記,每個周末他都派車接我和繼波到他家下棋。他家養了好幾條狗,我小時候還很害怕。下完棋還請我們吃飯,開開葷。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物質極度缺乏,能吃上肉就是很不錯的事了。李立三給我的印象是極為豪放,他的圍棋水平並不高,每次輸給我後都哈哈大笑,整個客廳全是他的笑聲,我覺得燈都要被震下來了。李立三同陳老總關係密切,就是他跟陳老總講,有個不到10歲的孩子,棋下得很好,這樣陳老總才知道了我,並把我接去下棋。
簡單交談過後,陳老總便邀請我們入座。大概是繼波水平比我高的緣故,陳老總首先選擇了他,我則和李立三對局。第一輪繼波輸給了陳老總,我勝了李立三,然後我們交換了個位置,我對陳老總,繼波對李立三。
我從小下棋就很認真,從來不願讓人,不管是誰。對陳老總我也是毫不留情,直到殺得陳老總投子認負。這個結果令我喜出望外,因為繼波輸給了陳老總,而我卻戰勝了陳老總,對我來說,這可是雙重的勝利。
下完棋,陳老總留我們吃午飯,在吃飯時我可是鬧了大笑話。那時我們家生活簡樸,像汽水也算是高檔消費品了,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喝到,不可能隨便就喝的。吃飯時服務員給我倒上汽水,我一嘗,特別好喝,幾口就喝光了。我剛喝完,服務員又給我倒上,再喝光,再倒上,就這樣我連喝了十幾瓶,到後來居然喝"醉"了,頭暈得不得了,只覺得天昏地轉,吃了半截飯就坐不住了,只好躺在了沙發上了。陳老總叫我吃擔擔麵,我起都起不來了。後來怎麼回的家我都記不清了,反正一到家就挨了父親一頓打,說我太沒出息了,一點樣子也沒有。
沒想到晚上陳老總又把我們接去,這次是在首長休息室。那天中國圍棋代表團剛出國比賽回來,陳老總正在接見他們並聽取他們的匯報,國家體委副主任李夢華也在場。他們就如何發展中國的圍棋事業談了很多,可惜我那時還很小,談話的內容還聽不大懂,只知道和圍棋有關。
自從和陳老總認識後,只要有時間,他便把我接去殺上幾盤。有一年暑假,陳老總說,你們白天好好睡一覺,晚上陪我下棋,我請你們吃夜宵。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和他下棋,直到快開學時,他大請我們一次,還開玩笑地說,我們要"告別"了。那意思是說我們一上課,就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陪他下棋了。
在陳老總面前,一開始我還有些拘束,後來見他總是笑眯眯的,也沒架子,就有點"放肆"起來。有一次對局,陳老總剛剛下了一步,可能發覺不妥,就伸手要把棋子拿回去,不曾想被我一把拉住了手腕,硬是不讓他悔棋。當時我氣急敗壞的樣子逗得陳老總哈哈大笑,周圍的人也都哭笑不得。後來,這件事不知怎麼傳了出去,成了棋界的笑談。
和陳老總交往的許多細節,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有些話的意思我是記得的。1964年中國成功地進行核試驗後,陳老總曾說過,原子彈相當於圍棋的"九段",中國有了原子彈,也就是有了"九段",而圍棋目前還沒有九段,你們將來要打敗日本的九段。類似的話他說過很多,這使我在幼小的心靈里就懂得了下圍棋並不是單純的玩,而是和民族榮譽、為國爭光聯繫在一起的。
經常和陳老總一起同我們下棋的還有張勁夫、金明、胡立教、孫樂宜等,他們都是黨和國家的高級領導人。最有意思的是我還和原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宋希濂下過棋。我那時看過不少歷史書,知道宋希濂是國民黨的上將、兵團司令,是陳毅元帥的手下敗將。一次在政協禮堂我同時遇見他們兩人,我就在心裡把他們進行比較。那時我們受的教育國民黨都是凶神惡煞,面目猙獰,可我看着他們兩人都很和藹,從外表上看不出哪個是共產黨,哪個是國民黨。我特別喜歡宋希濂還有一個原因,他總愛請我吃冰淇淋,政協禮堂的冰淇淋又做得特別好吃,吃得我對他極有好感。"文革"後他去了美國,以後再也沒見到他。
"文革"開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陳老總了,但我從紅衛兵的小報上看到他也被批鬥過。
1966年11月,以島村俊宏為團長的日本圍棋代表團來華訪問,按照以往的慣例應該到全國的幾個大城市進行巡迴比賽,可那時全國都亂了,他們只能留在北京。我聽說這個消息後當然不能錯過,也跑到比賽場地---北京飯店。沒想到那天陳老總出來接見日本代表團,而且是穿着他那身元帥服。我過去雖然經常見到陳老總,但還從來沒有見他穿過元帥服,我當時覺得他威風極了。
陳老總說了很多,但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他說他早就該來了,因為人家在批鬥他,所以拖到今天。可我覺得他特別精神,像根本沒有挨過斗的樣子。開始我還躲着他,不知怎麼被他發現了,馬上把我叫到跟前,並把我介紹給日本人。
陳老總一定要我和《朝日新聞》的記者田村龍騎兵下上一盤。第一盤由於過度緊張我輸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日本人下棋,儘管他只是個業餘五段,可以後的5盤我全贏了。當時武宮正樹、加藤正夫、石田芳夫都在團里,我還和武宮正樹下了盤讓先棋,沒下完,打掛了,我的形勢不好。
我怎麼也沒想到,這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老總。後來社會上傳"二月逆流"的事,我見到陳老總的兒子陳小魯,向他打聽陳老總的消息,他說他也不知道,但我堅信陳老總是好人。
可以說沒有陳老總,就沒有中國圍棋的今天。
我的初戀
她曾經在我心中像天使一般美麗,但這只是過去。我只能在今天保留一份美好的回憶。
1968年10月,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她叫章婭,小名丫丫。
那時我們整天無所事事,也沒處去,於是一幫男男女女就聚在一起瞎聊。有些家庭條件比較好的高乾子女就在家裡成立了所謂的俱樂部,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我常去的就有林杉杉家的"杉杉俱樂部"。在"杉杉俱樂部"我認識了一個叫閔梅的女孩子,閔梅又帶我去了"丫丫俱樂部",也就是章婭的家,我大概就是在那兒認識她的。
那年她15歲,我16歲,可能是有緣分,一見面我們就相互產生了一種天然的好感。她說她爸爸有將軍帽和將軍靴,我說那好,讓我試試。她真的就把她爸爸的帽子和靴子拿來,給我穿上,並讓我穿回家。在那個年代,如果能弄到一身軍裝,那是非常時髦的,更不用說是將軍的了。當時我神氣得不得了,覺得她對我真夠仗義的,關係馬上就不一般了。
後來我們就經常一起去玩,那時年齡都還小,說不上談戀愛,但是一個男孩子如果能在身邊帶上一個女孩子還是很時髦的。
按當時的情況說,我們家庭之間的差距是很大的,她父親是北京軍區副政委,中將軍銜,"文革"中沒有受到任何衝擊。而我父母都是"黑幫",家也被抄過好幾次。可是她從來沒有歧視過我,還幫我洗衣服,她父母對我也挺好,經常叫我在他們家吃飯,甚至還在他們家住。為什麼會在他們家住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挺奇怪的,可能是我不願意回家的緣故吧。那時我們很純潔,真可謂兩小無猜,想起來有點類似保爾和冬妮婭。
有一天晚上,她打電話約我到正義路路口見面,記得當時已是冬天,天氣還挺冷的,我放下電話就去了。到了正義路,她已經在那兒了。我們談了些什麼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好像也沒什麼特殊的事,只是在分手的時候她忽然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緊張壞了,覺得地球都要停止轉動了,渾身也抖了起來。我擔心這樣會出什麼問題,於是我對她說這怎麼得了,出事怎麼辦?她可能這方面比我懂得多一些,說不會出事的。可見那時我們單純得不能想象。
從那以後我們的關係更加密切,一天不見都覺得不行,一有空不是她來找我,就是我去找她,多數是我找她。有一次她到我家來找我,父親不叫我出去,我簡直痛苦極了,甚至對父親都產生了怨恨。那時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人就是她了,她在我心中就像天使一樣。
沒過多久,她媽媽似乎有所察覺。到了1969年3月的一天,章婭突然失蹤了,事先也沒和我打聲招呼。
我問她家裡,他們拒絕告訴我。我問她的幾個女友,她們也不知道。
在她失蹤後的那些天,我覺得整個世界都黯淡下來,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我唯一做的事就是到處打聽她的下落。終於有一天閔梅收到她從青島的來信,並馬上告訴了我。原來她是被她家裡送到東海艦隊當了兵。看來是她家裡認為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於是採取措施斷絕了我們的往來。
當我知道章婭在青島後,便決心去青島找她。可這事我又不能和父親講,那時他已經放回來,對我管得很厲害,總覺得我學壞了。於是我先去太原,擺脫父親的控制,然後再想辦法去青島。
太原有我兩個小棋友,劉黎亭和張小弟,1965年在成都參加全國少兒比賽時認識的,後來他們到北京找過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當時口袋裡只有5元錢,又不好找家裡要,就一路蹭車到了太原。
我們到處打聽,最後終於找到東海艦隊。門衛見我們這副樣子,當然不讓我們進,只能打電話叫章婭出來。過了一會兒,章婭穿着一身嶄新的海軍軍裝跑了出來,劉黎亭和張小弟知趣地躲到一邊。
我們談了很長時間,我抱怨她走時為什麼不跟我打招呼,她卻不停地跟我講大道理,什麼形勢跟以前不一樣了,要抓革命、促生產,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所事事了。聽她這麼說,我心裡非常難受,我說我希望你說清楚,你為什麼跑到這兒來?我們到底要不要保持聯繫?(摘自新民體育報,感謝網友方方的轉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