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衛平的圍棋人生(5)
作者: 聶衛平 王端陽 ( October 08, 1999, 12:57 PM )
台灣行
沒能見到張學良將軍,是我此次訪台的最大遺憾。
在1992年之前,曾經有人問我:世界上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兒?我毫不猶豫地說:台灣。一是因為台灣是祖國的寶島,海峽兩岸有着共同的血緣和文化;二是因為沒去過,有一種神秘感。
1988年,我曾經有過一次機會,後因我是中共黨員、全國政協委員,台灣方面拒絕簽證,最終沒能成行。直到1992年9月,我的這個願望才終於實現了。
這次台灣之行,是受台灣奧委會副主席李慶華先生之邀。李慶華先生是原台灣“行政院”院長李煥的獨生子是反對“台獨”的,所以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李慶華之所以邀請我去,一方面是打破海峽兩岸之間體育交流的壁壘(我是第一個正式應邀到台灣的大陸運動員),以促進海峽兩岸的早日統一;另一方面他要競選“立法委員”,也是為了擴大他的政治影響。儘管當時我的身分是全國政協常委,按照他們的“要例”,中共高層幹部是不准入境的,可是在李慶華的努力下,還是把我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使我的這次台灣之行得以實現。
9月16日中午,我從香港直飛台北桃園機場。一切都很順利,尤其是出關,沒有任何麻煩。在機場,約有十來位台灣記者前來採訪我,問我此次訪台心情如何?我用“非常親切、非常輕鬆和感覺非常好”來回答他們。四年前,我因參加“應氏杯”圍棋賽途經桃園機場,台灣方面曾因我的所謂“身份”問題而不准我入境,當時他們之中的許多記者也來採訪過我。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四年。但現在我畢竟來了,也算了了我的一個夙願。
李慶華先生親自到機場來接我,並把我直接送到台北三大電視台之一的中華電視公司(華視),接受專題採訪。沒想到採訪我的“華視”節目主持人李慶安小姐,竟是李慶華先生的胞妹,她可能因此而“近水樓台先得月”。她長得很漂亮,思路也敏捷,她說我是多次“過門而不入”。我說她說得非常貼切,不過不是我“不想入”,而是由於種種原因“不得入”,這次既然“入”了,就希望什麼都看看,什麼都聽聽。接着李慶安小姐又問了我十幾個問題,大致都是有關大陸的圍棋水平以及我個人的一些情況,包括什麼時候學棋、吸氧等等,沒有什麼“敏感問題”。最後我表示,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老朋友,結交新朋友。
下午3點我又在下榻的希爾頓酒店召開記者招待會,接受台北新聞媒介的採訪。在離開機場時,李慶華在汽車裡問過我來台灣有什麼心願。我說我的心願之一就是見一下張學良將軍。這本來是我私下對他說的,可他在記者招待會上給我捅了出來,於是就有記者追問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有什麼政治背景。
我否認有什麼政治背景,我說:“張學良是抗戰英雄,是個傳奇式的人物,我從小就崇拜他,聽說他快90歲了,所以很想見他。”
出來之前,我曾和呂正操打過一次橋牌,他聽說我要來台灣,就對我說,如果有機會見到張學良,替他轉達對張學良的問候,並希望他有空回來看看,他很想念他。呂正操是張學良的老部下,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而且是在牌桌上偶然談起的,根本談不上什麼政治背景。我怕有人借題發揮,多了一個心眼兒,在記者招待會上沒敢提及此事。
可第二天報紙上一發表出來就不對了,說我到台灣的最大心願是看望張學良,估計我要給中共某些高層人物傳遞口信。這件事新聞界“炒”得很厲害,後來我被告之:張學良身體欠佳,不能接見。事後沈君山告訴我,本來我是有可能見到張學良的,可讓新聞界這麼一鬧,張學良不願意招惹麻煩,只好謝絕了我的求見。這成為我訪台的最大遺憾。
第二天中午,台灣“行政院”院長郝柏村要在他的官邸單獨約見我。在我來台之前,“台辦”的人曾找我談過幾次,一方面給我介紹情況,一方面也交代了若干“規定”,其中一條就是可以和台灣政府官員接觸,但只能在我住的旅館裡面,不能到他們的辦公室去。如去了,不就等於承認他們了嗎?對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認為對台灣政府,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他們都是個政治實體,而且已經存在了幾十年。
你只有跟他們接觸,才能相互溝通,做他們的工作。像郝柏村這樣的人物,你能讓他到旅館來看我嗎?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再說了,人家大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我只能在旅館裡接見人家,不去登門拜訪,這實在不合情理。我們中國人歷來就有尊重老年人的傳統美德,不管他是什麼政治立場,歲數比你大,你就應該有起碼的禮貌。所以這條規定我沒有照辦,考慮再三後,我還是去了“行政院”。
11點30分,郝柏村在“行政院”接待室見了我,在座的還有“行政院”秘書長、應昌期圍棋教育基金會會長王昭明以及李慶華,不許記者採訪。開始我還挺緊張,生怕走了嘴,叫他郝院長不行,因為我們並沒有承認台灣政府,我只能叫他郝先生。另外他提到我們這邊都是稱中共,連大陸都不說;我提到他們也一律說台灣,一個字都不能錯,所以談話很累。
其實我們談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我向郝柏村建議,台灣能否也在學校中開設圍棋課,這可以開發智力。他表示支持。我又不客氣地說,台灣的圍棋水平是比較低的,要提高,比較簡捷的方法便是兩岸棋手多交流,台灣的棋手不一定非到日本,也可以到大陸學棋。另外,大陸的棋手也可以到台灣來,這樣,不僅對圍棋水平的提高,而且對兩岸文化的交流都將產生積極的影響。郝柏村明確地表示,他支持這種交流,他甚至建議,將來可能的話,可以把吳清源、林海峰、聶衛平等傑出的中國棋手請到台灣來,搞一個圍棋交流活動。在交談中,我知道郝柏村本人並不會下圍棋,但很喜歡打橋牌。他知道我經常和鄧小平打牌,就問我鄧小平打牌採用哪種叫牌法、牌技如何等等,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接着他又談起中國除了西藏和新疆以外,他都去過。我說我和他一樣,也是沒去過西藏和新疆,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去了。最後他表示他很想到海峽的“那邊”去看看。我不能說“歡迎你回家”,我沒這個權力,我只能說你的這個願望我一定給你轉達。我們一共談了50分鐘,出來時,迎面碰到“行政院”副院長施起陽,站着聊了一會兒,然後離開“行政院”。這時外面圍了很多聞訊而來的記者,問我會談的內容,我一律“無可奉告”,上車就走了。
回到北京後,“台辦”的人跟我說,也就是你,換了別人是要通報批評的。但直到現在我都認為當時我做得是很對的,這事我也向幾位中央領導匯報過,他們都說我做得好。而且到目前為止,從大陸去台灣參觀訪問的人中,能見到台灣“行政院”院長的就我一個。
在台期間,我還先後會見了“教育部”部長毛高文、“立法院”院長劉松濤、台北市長黃大洲、高雄市長吳敦義以及很多委員會的主任,我都叫不出名字來,都是台灣的高層人物。非常有意思的是,所有會談的話題基本上一樣,就是問中共能不能承諾永遠不對台灣動武,一談就談到這個。
就在我去台灣前不久,台灣從美國購買了一百五十億美元的F—16戰鬥機。為“動武”之事,我不斷地同他們輪番進行“舌戰”。我首先聲明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只是個棋手,但據我所知是不能承諾的。
他們問我,既然大陸方面口口聲聲說我們是骨肉同胞,為什麼不能承諾呢?我反問他們,既然你們也承認海峽兩岸是骨肉同胞,為什麼還有人要搞“台灣獨立”呢?只要你們首先承諾永遠不搞“台灣獨立”,我想大陸是不會動武的。可是據我所知,你們也沒有承諾不搞“台灣獨立”,這就不能責怪中國政府了。
他們又說,如果和大陸統一,台灣吃虧太大。他們列舉了台灣的經濟如何如何發展,外匯儲備如何如何多。我說你們對大陸太不了解了,現在大陸建設得也不錯,如果你們覺得和大陸統一吃虧很大,你們也可以像香港一樣,搞一國兩制呀!聽了我的話,他們說,正是因為對中共不放心,才花了一百五十個億買了這麼多飛機。我對他們說,別說一百五十個億,就是後面再加一個零,一千五百個億又能怎麼樣?莫非還能反擊大陸不成?!你們把這錢花在台灣的建設上不是很好嗎?你們買飛機,不是讓美國人把錢賺走了嗎?美國人就希望你們這麼幹。
在台北,沈君山先生還領我去拜訪了兩位國民黨元老,一位是92歲高齡的陳雪屏老人,據說他仍在台灣總統府當“資政”;另一位是80歲多的陳致平老人。這兩位老先生都是圍棋愛好者,而且一口地道的“京腔”,和他們聊天有種“如回故里”的感覺。我們談了很多關於劉棣懷、過惕生、顧水如等北京老國手的事情,令人非常開心。
陳致平老人說他很想回北京看看,特別是到曾經待過的地方轉轉,可他女兒不讓他回大陸。我說你女兒太怪了,為什麼不讓你回去?他說女兒怕他身體不好。我說人只能是越來越老,不會越來越年輕,既然決定要回去,那就應該早去。這時他才告訴我,他的女兒就是風靡大陸的台灣女作家瓊瑤。我讓他轉告瓊瑤,就說我批評她,她自己經常到大陸來,也應該創造一切條件讓自己的父親早一天到大陸來,以了卻老人家的一片心願。後來瓊瑤的弟弟帶她爸爸來了,瓊瑤還托她爸爸帶了一塊手錶給我。我請他們吃了頓飯,聊了聊北京的一些變化,希望他不至於迷路。
在台中市,我專程去看了“牛肉麵大王”張先生。這裡面還有一段故事。過去我兒子驄驄小的時候,曾經請過一位姓崔的大媽來照管他。這位崔大媽對我說,她丈夫死了。但是1988年,這位“死”了的丈夫突然從台灣回來了,並找到了崔大媽。他就是台中市的“牛肉麵大王”張先生。我也因此認識了張先生。當時我正為“應氏杯”賽的事申請去台,張先生便邀我在台中見面。但沒料到這一等就是四年。於是張先生便把四年前當地報紙登的“和聶衛平相約”的報道貼在飯店裡,逢人便說,聶衛平肯定會來的。當我真的來到他家,老頭兒高興極了,忙這忙那,一定要我品嘗他的牛肉麵。說老實話,老頭兒的牛肉麵是挺有味的。
在高雄時,他們想讓我參觀所謂的“國軍紀念館”,被我“免了”,我只參觀了高雄的中山大學。這所大學是李慶華先生的父親李煥十多年前創辦的。陪同我參觀的除了大學方面的人,還有高雄的議員。參觀完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於是就在大學旁邊的鎮上很普通的餐館就餐。餐館裡面有個卡拉OK,那個議員一見就來勁兒了,問我大陸有沒有卡拉OK。我反問他:“你去過大陸沒有?他說沒有。我說你身為議員,對大陸的情況這麼不了解,這怎麼能行?我可以告訴你,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裡,卡拉OK絕對比台北、台中、高雄多得多。當然我也不是說大陸什麼都好,有些地方是很窮,你最好自己到大陸去看看。”
此外,我還坐船遊覽了日月潭,參觀了台北的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先生是個很有知識的老人,他對我說,這裡的寶貝很多,許多東西對外不開放,但我都可以看。我進去一看,果然名不虛傳,比我們故宮裡的東西好多了。其實這些東西都是國民黨撤退時從故宮搬走的,現在這些東西保存得完好,這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寶貴遺產。參觀中,我對唐代的一副棋盤和棋子很感興趣,還特別數了數棋盤的格數,和現在的完全一樣,都是十九格。遺憾的是隔着玻璃,無法觸摸棋子,不知它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在棋具旁,李慶安給我照了張相,故宮裡是不准照相的,我這是破了例。
在台期間,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尋找我的“義妹”。1991年中秋節,中央電視台在北京飯店搞了個現場直播的中秋晚會,我也應邀參加。晚會的主持人有從台灣特邀的電影演員張純芳小姐,她曾經在電影《老莫的春天》裡扮演老莫的妻子。席間,她突然提出要認我做義兄,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是應酬地說那可不敢當。沒想到在主持節目中,她事先也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突然宣布她是我的義妹,並把我拉到台上講話,把我弄得非常尷尬,結果還說錯了話。本來是中秋節,我卻對着億萬電視觀眾說了句:春節好!鬧了個大笑話。以後我們沒有聯繫。到了台灣他們問我在台灣有沒有親屬,我本來想回答沒有,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這個“義妹”,就說了出來,可是沒有她的電話。他們就通過電視台和報紙幫我“尋找”起“義妹”來,還說我找不到義妹,心裡如何焦急等等,搞得滿城風雨。在我離台的前一天,張純芳小姐來了,我們見了面,還一起喝了很多酒。我的酒量很大,但恐怕比不上這位義妹。這時那些記者們又說我們終於“如願以償”,整個過程被他們“炒”得就好像是阿哥阿妹歷盡了多大磨難似的。
總的來說,這次台灣之行,使我大開眼界,也交了不少朋友,增進了大陸和台灣之間的了解。
國家集訓隊
九年來我歷盡坎坷,終於以一名正式棋手的名義參加全國比賽。我太想得冠軍了。
凡是喜歡上圍棋的人,此生便再難與圍棋分手,何況那些曾經從事過這項運動的專業棋手了。在“文革”中,陳祖德他們雖然已是工人,被下放在工廠,但每天的“手談”是絕對不可少的。在他們中間,除了陳祖德被公認為“霸主”外,其餘“各路諸侯”都是“雄踞一方”,互不相讓。“文革”後期,我從東北農場回到北京,為了下棋,也加入到他們這個小群體中。於是,這場“爭霸戰”更加激烈不說,還平添了幾分“驚險”。
最初,諸位國手並未將我放在眼裡,幾度交手後才感到,不施展出點“畢生絕招”就難以取勝,不由得緊張起來。對於以陳祖德為首的這些早已蜚聲棋壇的國手來說,他們之間的爭鬥,勝雖欣喜,敗亦不丟面子;可和我這個無名之輩對弈,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萬一輸了,傳出去那還了得!因此每逢與我下棋總是全力以赴,妙着紛呈,常常把我殺得汗流浹背。回憶起來,當時下棋的激烈、緊張的程度,絲毫不亞於現在的全國正式比賽。
藤澤秀行曾強調過,成為優秀棋手的一個重要條件是:棋手在15歲至25歲期間,要有一個激烈競爭的環境。木谷門下為什麼湧現出眾多的一流棋手,關鍵就在於創造了這個環境。我認為秀行先生的見解完全正確,正因為我在20歲時就和陳祖德等著名棋手終日廝殺,所以才有可能進入一流棋手的行列。
那時我白天拼命下棋,晚上再把白天所下的棋擺出來反覆研究,直至深夜。有時思路一鑽進棋里,我就會忘記一切。比如下完棋騎車回家,常常因為腦子裡還在苦苦思考棋里的變化,不是闖了紅燈就是騎錯了路。漸漸地,我驚喜地發現,除了陳祖德,我對其他幾位國手已經略占優勢了。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嘔心瀝血,趕超日本”的宏遠目標,在我心中逐漸形成了。
1973年的春天,發生了一件決定我一生命運的大事。由周總理提議、鄧小平副總理批准,中國國家圍棋隊重新組建了。我榮幸地被選入由三十多名全國各地的高手組成的集訓隊,從此掀開了我圍棋生涯的新篇章。
1972年至1973年是我學習圍棋最狂熱的時期。那時我下起棋來幾乎從來不感覺到累。集訓隊的訓練安排是很緊張的,一周至少要下三四局(訓練比賽),對有的棋手來說,三四局正規比賽已經相當累了,但遠遠滿足不了我的需要。除了訓練比賽,我把全部的業餘時間都用來下棋,星期六都不回家,只要有人奉陪,我能從早上一直下到深夜。這種“車輪大戰”往往使許多集訓隊員招架不住,不得不中途休戰。
當時,集訓隊裡的高手們最怕被我纏住下棋,因為一下起來,他們贏了,我自然不肯放他們走;輸了,他們自己又不甘心,所以經常是下個沒完沒了。以至於一到周末,諸位國手便對我“敬而遠之”,晚飯後立即逃之夭夭,惟恐被我纏住而不得脫身。我敢肯定地說,那一時期我下棋的局數之多,超過任何三名集訓隊員加起來的對局總數。
那時資料很少,有些棋譜很晚才能找來,如能得到個日本的最新棋譜,那簡直如獲至寶,往往能擺上一個通宵。這種拼命式的努力當然也得到了報償,在集訓隊的內部比賽中,不是陳祖德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陳祖德第二,我們兩人的棋明顯比別人高出一塊。
在集訓隊我的成績不錯,可在與日本棋手的對局中,由於沒有比賽經驗,我發揮得很糟。
1973年夏天,以坂田榮男為團長的日本圍棋代表團來華訪問,這是自從“文革”中兩國圍棋界中斷往來後,日本第一個訪華的代表團。代表團陣容強大,團長坂田榮男正在鼎盛時期,團員中有加藤正夫等人,都是活躍於日本棋壇的一線棋手。
當時我是沒有資格和坂田下的,我太年輕了,日本人也不知道我,可按實際水平,怎麼也應該安排我和專業棋手下,實際上卻給我安排了個業務七段西村修。即使這樣,頭天晚上我還是緊張得一夜沒合眼。
這是在我的職業圍棋生涯中第一次碰到日本棋手,過去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比賽,所以不知道怎麼辦好,也不知怎樣才能放鬆下來。
當時大家都住在工人體育場,我和陳祖德等六人住一個屋,我怕影響他們,於是深夜一個人跑到訓練室。訓練室還有一個人,是福建的黃梁玉,他第二天沒有比賽,不知為什麼也睡不着。我們打了個招呼,沒有說話。我就坐在棋盤前發愣,也沒打譜,就像入了魔似的。一直坐到三四點鐘才回去,躺在床上還是睡不着。
第二天同西村的比賽我執白輸了,一方面對西村“粗野”的下法不適應,另一方面我的狀態非常糟糕。
輸棋後我痛苦極了,這可不是一般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嘗到失敗的苦果。接着,賽場轉移到鄭州,這一次讓我和加藤下,這也是我的圍棋生涯中第一次和加藤交鋒。加藤當時是七段,比我的實力強,但我拼得很厲害,發揮得也還可以,儘管輸了,心理是平衡的。
第三盤給我安排的是位二段的女棋手,雖然贏了,心裡反而不平衡,似乎我只能贏女的。從我在隊裡的地位,給我安排這三個對手不太合理,顯然是對我不重視,實際上那時我在隊裡的成績已經和陳祖德不相上下。這次中日比賽我們大敗,不過那也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的整體水平。
近來,我偶爾翻看了一下自己在1973年的對局記錄,感到很有意思。從棋風上來說,1973年的下法和我現在的下法頗有不同。那時我的棋純屬“力戰型”,愛好赤裸裸的拼鬥,總是開局就到處尋釁,一有機會便廝殺起來。打個比方,就像是拳擊比賽,對手一拳猛擊過來,我不閃不避,也向對方身上猛擊一拳。如此打法,自然是誰的拳頭有力,誰就占便宜。而現在,我再碰到這種情況,就會首先考慮如何躲閃,保證自己不挨打,然後看準對方弱點再出拳,從棋風上看,就是變穩健了。不管說我現在的棋是“靈活型”也好,是“感覺型”也好,總之,過去那種猛打猛衝的下法,我已極少採用了,這也許是因為和日本高段棋手對局多了,受他們影響的緣故吧。
在日本成名的高段棋手中,屬於“力戰型”的較少,大都是講究先布好陣勢,占據有利地形,然後再尋找戰機。表面看上去溫文爾雅,暗中卻在積蓄力量,就像馬拉松運動員,並不在途中某一段路上疾奔猛跑,而是均衡地分配着力量,為最後衝刺作準備。這種不露鋒芒的含蓄下法,日本稱之為“軟打”。我現在的下法似乎就屬於“軟打”一類,比起“力戰”來,我認為“軟打”更能顯示出一個棋手的技藝。
不過,並不是說“軟打”就一定比“力戰”更高明。就拿當代日本棋界“力戰型”的代表加藤正夫為例,他的“力戰”就讓日本的高段棋手叫苦連天,而且他多次獲得“本因坊”、“名人”的頭銜。我國棋手劉小光等也屬“力戰型”,同樣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可見,“力戰型”棋手也有其獨到之處。
我在1973年的棋,不僅僅是“鬥力”,而且下出的着法都有一股“橫行霸道”的味道,別人雖覺得我的下法有些無理,但也無可奈何。惟獨碰上陳祖德我就傻了,因為他的力量比我大,也更加“霸道”。我這“小霸”碰上“大霸”,只有甘拜下風。
儘管如此,我在1973年確實下出了不少好棋,以我現在的水平來衡量,質量也都不壞。雖說那時的棋還不成熟,但從中表現出的強烈的進取心則是極為可貴的,遺憾的是,這種進取心,現在在我身上多少有些淡薄了。
1973年是值得懷念的一年。國家圍棋集訓隊的組建,標誌着中國圍棋事業的重新起步。作為集訓隊的一員,我也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的社會價值,恢復了做人的尊嚴。整整一年期間,我為有充分的對弈時間及高水平的對手而陶醉,除了下棋,似乎世上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可就在這時,我又遭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打擊。
1974年4月,我的名字被列入訪日的中國圍棋代表的名單。訪日比賽,這是多少棋手夢寐以求的事啊!
可是就在我喜悅激動之時,突然傳來山河農場拒絕為我做政審的消息,我當時真的就像掉進冰窟窿一樣,涼透了心。
當初我進國家圍棋集訓隊是經過一切合法手續,並經農場總局同意了的,山河農場即使有牴觸情緒也無可奈何。我也有個錯覺,以為以後就是下棋了,不會再回農場了,也沒跟農場繼續匯報。其實我的一切關係、檔案還都在農場,我要出國必須經原單位進行政審,這正是我最感頭疼的事情。
果然不出所料,農場非但不給我做出國鑑定,還愣說我是“走後門”,嚴令我必須回去“抓革命,促生產”。他們也不想想當兵可以“走後門”,上大學也可以“走後門”,但圍棋是一種競賽項目,是要真水平的,這可怎麼“走後門”?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的命運就掌握在他們的手裡,直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悲。
當時全國正在搞“批林批孔”運動,特別是1974年初,報紙上發表了一個叫鍾志民的反對他爸爸“走後門”讓他當兵的事跡後,全國掀起了反對“走後門”的高潮。國家體委副主任李夢華原想保我,可在這風頭上他自身都難保,也就顧不上我了。結果就在中國圍棋代表團乘上去日本的飛機的同時,我坐上了返回農場的火車。
在火車上我眼淚汪汪,痛苦得不得了,甚至感到人生失去了意義。我想我在農場沒有幹過什麼了不起的壞事情,就打過那麼一次架,不能這麼整我,斷送我的前程啊!我當時對農場的做法簡直無法理解,憋了一肚子怨氣,可還不能表現出來,到了農場還得老老實實地幹活。
這一次農場可給了我點顏色看,讓我去起豬圈。四五月份剛化凍,活又髒又累,別人都是干幾天就有人替換,可偏偏沒人來接替我,我只能忍氣吞聲。人家對我還挺羨慕,問我不是在國家集訓隊嗎?不是還拿了個全國十省市的冠軍嗎?怎麼又回來了?我都沒法回答,也不敢多說什麼,我怕萬一傳到農場領導的耳朵里,再對我進行更嚴厲的報復怎麼辦?我只有強忍住內心的痛苦,默默地幹活。
直到6月份,農場總局才把我調上來,讓我準備參加7月份的全國圍棋比賽,這樣我住到了哈爾濱。這段回憶對我來說真是刻骨銘心!
比賽在成都舉行,這是自“文革”以來第一次正式比賽,距上一次鄭州舉行的全國比賽,間隔已八年之久。我是作為黑龍江省隊的棋手參賽的。本來我們可以從北京轉車直達成都,可大家想藉此機會過一下長江三峽,於是先坐火車到上海,再改乘船去重慶,然後再到成都。
在火車上有個小插曲。那時我們都沒資格坐臥鋪,在車上很無聊,也沒地方睡覺,為了消磨時間,我就跟李呂建學下國際象棋。他是國際象棋的專業棋手,教我時讓我一個後。我一下覺得很有意思,就迷上了。這時曾在國家隊當過教練的吳廣熹湊過來對我說,你這國際象棋讓個後那還怎麼下?意思是我的棋太差了。我被他這麼一挖苦,心裡特受刺激,我就憋了口氣,一定要下好,首先贏他。
到了船上,我就拉着吳廣熹下,一開始平下,輸一盤長一先,一先二先三先,讓一馬,讓兩馬,再讓一車,讓兩車,最後我讓他一後。這時我就跟他說,國際象棋不是不能讓後嗎?弄得他無話可說。在船上幾天下來,我都可以贏省隊一些水平比較差的隊員了。後來我的國際象棋水平有了驚人的進步,我贏過當年的全國女子冠軍劉適蘭,贏過謝軍(也是在她取得全國冠軍的時候),還贏過世界少年冠軍諸宸等,以後就不下了。
到了成都,我真是感慨萬千,九年前我就是在這裡獲得了“全國十省市圍棋邀請賽”兒童組冠軍。九年來我歷盡坎坷,終於以一名正式棋手的名義參加全國比賽。我太想得冠軍了,除了一般棋手的勝負觀外,由於我的戶口仍在農場,所以對我來說更是事關重大,直接影響我的前途。
戰幕拉開後,我弈得頗為順手,連贏五盤。第六盤我遇上陳祖德,當時他是四勝一負,積分比我少,我們之間的勝負直接關繫到爭奪冠軍,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就上了床,可越想趕快入睡越睡不着,各種念頭像撲燈的飛蛾,趕都趕不開。就這樣,我思前想後,患得患失,像“烙餅”似地在床上翻騰了一夜。
睡眠不足加思想包袱,使我第二天坐在比賽的棋桌旁,覺得頭昏腦漲,眼皮發沉。而陳祖德卻精神抖擻,從容不迫,充滿了自信。這一來我越發慌亂了,比賽開始後,我突然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往日的靈感全都不知飛到哪兒去了。陳祖德下一着,我就機械地跟在後面應一着,可他的作戰意圖是什麼,我卻根本定不下心來仔細想一想,最終演出了我對局史上最丟人的一幕———81手就認輸了。
本來激烈拼殺是我的拿手好戲,對局時,一碰到雙方棋子接觸的“肉搏戰”,我的力量便會迸發出來。
可這一局,在角部的第一個戰鬥中,我就潰不成軍,好像是決鬥的劍客,我的劍還沒來得及出鞘,對方的利劍就已經刺穿了我的胸膛,竟然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在認輸的一剎那,我真恨不得一頭鑽進地里去。
本來等着看一場精彩好局的棋迷們,對我如此不堪一擊,無不感到驚訝和失望,紛紛掃興而去。
比賽的慘敗,人們的議論,使我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沮喪之中,以後又接連敗給了王汝南、羅建文等人,結果只獲得第三名。
回到哈爾濱,大家就準備各回各的單位,我沒地方去,只能回農場。散夥前大家到一家飯館聚一下。
當時哈爾濱流行偷盤子,我們去的那家飯館就不知丟了多少,現在說起來都是笑話。我們之中大部分都是哈爾濱本地人,都有很多熟人,那天都自己用盤子帶了菜來,王加良就帶了很多好的菜。
王加良是象棋冠軍,用現在的話可以說是棋界的“大哥大”,哈爾濱沒有不知道他的。那天我心裡很痛苦,因為第二天就要回農場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我就借酒澆愁,喝得特多,到後來都快醉了。
吃完飯出門時,王加良被守在門口的一個老頭拽住,我們立即圍了過去,問出了什麼事。原來老頭說王加良偷了他的盤子,王加良說盤子是自己帶來的,老頭非說是偷的,就吵了起來。王加良當時也喝多了,說起話來唾沫星子亂飛,噴了老頭一臉。老頭急了,動手就打。我們十幾個全是小伙子,見狀就不讓他打,沒想到老頭很粗野,最後鬧到派出所。
派出所的所長認識王加良,也認識老頭,一進門所長就說:“加良啊,你怎麼跑這兒來了?”王加良指着老頭說;“他說我偷他的盤子。”所長又對老頭說道:“王加良怎麼會偷你的盤子呢?!”老頭聽清這人是王加良後,說:“喲,你怎麼不早說你是王加良呀?以後這個飯館你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白吃!”原來老頭是個象棋迷,是王加良的崇拜者,剛才還是仇敵,動手打架,一聽“王加良”三個字,馬上就擺平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憑自己的名字就能辦成一件事,我感慨很深,人有名和沒名是不一樣。當時我還沒名,自覺上了一課。
第二天我就灰溜溜地回到農場。
不過這次回來,農場對我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我畢竟獲得了全國第三名,這在農場更是破天荒的事。
我剛到總場,總場的領導就請我吃飯喝酒,當面告訴我回農場後可以不幹活,自己研究棋譜。到了分場,幹部對我的態度大變,徹底平反,對我的一切限制都沒有了。
最令我感動的是那些知青“哥們兒”,他們又偷來一隻鵝,躲在燒水的小屋裡請我吃鵝肉。他們說我這個人很執著,很有毅力,能在這種逆境中衝出去,將來一定能大有作為,到時候不要忘記“哥們兒”,忘記在這個小屋裡吃鵝肉的情景。當時我們就是把鵝肉放在開水裡煮熟,然後蘸點醬油就吃,沒有其他任何作料,可是感覺香極了!現在吃鵝,不管在哪兒吃,我一點胃口也沒有,那時卻覺得鵝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了。吃完之後,借着酒興,有人彈起吉他,有人敲着水桶打拍子,大家就胡亂唱了起來。唱着唱着就有人哭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奇怪。這也是,多少年來他們都不能回家,今後怎麼樣還很難說,而我那時已經知道我肯定能回家了,相比之下他們能不傷感嗎?我非常理解和同情他們,可那又能怎麼樣呢?!
這些人我還真的記得很清楚,當時的情景也歷歷在目,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忘記。
10月,金色的季節,國家集訓隊又開始集訓,我這才離開農場,回到北京,開始了新的篇章。
(摘自新民體育報,感謝網友方方的轉貼)(待續)